岐阜城的陷落令身在大垣城的石田三成無比震驚。他挑派了精銳去駐守瑞龍寺山,在他看來,局勢無論多麼不利,三五日內當不會有太大變化。可令他詫異的是,敵人進至木曾川東岸、渡河和岐阜失守三個消息接踵而至,變化之快讓他措手不及。他非缺乏志氣的男兒,並不會因驚愕而茫然束手,初戰的失利反而讓他更同執,更是堅定了最初的決心:即使天下無一人施援手,石田三成也與德川家康勢不兩立!
毛利氏依然沒有要出征的樣子,西軍當中,見風使舵之人愈來愈多。三成必須撕掉溫和的面具,親自到台前。失利讓三成痛定思痛,決然明白:從一開始,這場戰事便是德川家康與石田三成的激烈廝殺。
三成不再猶豫,命人立刻把垂井的島津義弘請來,道:「大人立刻出兵去墨俁,此城距大垣十一里,可扼住美濃咽喉。」
義弘遠比石田三成年長,在朝鮮戰爭時,他已是赫赫有名的猛將,正因如此,義弘以身經百戰者的口吻問道:「那麼大人您呢?」
「我和小西一起從大垣出兵,然後在澤渡布陣,自會另派人馬駐守合渡川,扼守中山道。大人則要嚴密監視東岸動向。」三成語氣很是強硬。
島津義弘早就對三成甚為不滿。當三成儼然以命令的口吻對他發話時,其不滿之情加劇,怒道:「大人認為,單憑你我和小西三人,就能守住東海道和中山道?」
「你不必擔心。伊勢宇喜多的一萬多人馬即將抵達大垣城。」島津義弘這才微微點了點頭,趕赴墨俁去了。
此時,德川家康還在江戶按兵不動,但他的令旗卻在指揮千軍萬馬。黑田長政、藤堂高虎、田中吉政各部已悄然發起行動。原來,二十二日夜,與福島部同向岐阜急進的黑田、藤堂、田中等部,於拂曉時分抵達目的地時,發現滿地都是福島和池田二部的糧草兵器以及雜兵,哪還有仗可打?但他們也不甘落於人后,商量道:「我們直奔河道,把從大垣趕來的敵人一舉擊潰。」於是,他們直接折向岐阜左路,進至合渡附近,遂在長良川與三成的人馬撞個正著。
在合渡川對岸,石田三成的部將舞兵庫、森九兵衛、杉江勘兵衛等人正匆忙趕來。他們的兵力頂多只有一千多,將士們對岐阜戰況不利已有所耳聞。合渡川這邊,黑田、藤堂、田中等人,卻因把進攻岐阜的功勞拱手讓給了池田、福島、細川等人,心中大有不甘。家康自背後緊盯著他們,比起進攻岐阜、戰功在手的諸將,他們的臉面往哪裡擱?
「來得正好!蹬過河去,將石田一舉擊垮!」田中吉政令畢,翻身上馬,直奔上游而去,可猛回頭一看,身後竟只有十八騎。河面上濃霧瀰漫,河流深淺莫測。對岸的敵人無法看清這邊,這邊也看不清敵方布陣。
吉政的戰馬剛踏進合渡川,一人忽然上來一把揪住他的馬轡:「這樣做太冒險。請先停下!」此人乃宮川土佐。土佐阻道:「大人,我們只跟過十八騎。區區十幾個人,渡了河也無法戰鬥。還是等等後邊的人馬。」
「休要阻止我!反正敵人也看不清我們的人數。此時來個出其不意,最好不過。」
「不,太危險!河水深淺尚且一無所知!」
田中吉政急得直咬牙,他對牽馬的三郎右衛門努了努嘴,「三郎右,你到河裡去試試深淺。」
三郎右衛門輕輕搖了搖頭,「若是平常的小河,涉水即過,可這樣的大河,恐怕……」
「哼!你也生懼?探路乃你職責,快去!」
吉政似是著了魔。三郎右衛門露出苦笑:「小人只是覺得,我們並不熟悉這河,一旦貿然涉水,招致渡河失敗,豈不被人笑話?並且,戰事吃緊,一旦挫了我軍銳氣可不好,才猶豫不決。既然大人一再堅持,小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言畢,縱身跳入水中。
「說得好!身為下人,竟有如此眼力,好!吉政也跟著你下水。」
這時,重臣坂本和泉與六騎一起趕來,阻止宮川土佐道:「宮川,莫急。此時萬萬不可挫傷進攻銳氣。若不立即渡河,頭功就被黑田搶去了。」
坂本勸阻了土佐,長刀一揮:「踏平敵營!」
二十餘騎一齊躍入河霧中。山間飄蕩著一條清晰的藍色霧帶,召喚著黎明……
得知吉政已馬踏合渡川,黑田長政豈能甘拜下風,遂率部直奔臨近敵營的湊村上游。
「強渡此河頭陣者,非黑田長政莫屬!」
在河道的中流,年輕的長政大吼一聲。在上游渡河的武士們也不甘示弱地吶喊起來:「今日頭功歸黑田家臣后藤又兵衛基次!」
一方兵敗如山倒,一方如猛虎下山。河對岸,石田部舞兵庫的陣營突然亂作一團。
田中吉政部迅速渡河,抵達茱萸的木原。吉政大聲道:「瞧瞧,還是我們先渡河。三郎右,幹得不錯。今後,你就叫合渡三郎右衛門。」
「多謝大人賜名,小人榮幸之至。」
三郎右衛門興奮地抓住吉政的馬轡,正欲進發,黑田部和從下游騎馬而來的藤堂高虎也拍馬直奔敵營。
這樣一來,石田各部已痛失先機,儘管他們都驍勇善戰,但依然厄運難逃。舞兵庫不用說,就連稻葉一鐵舊臣、在姊川合戰中一戰成名的杉江勘兵衛也是顧此失彼。
東軍的三隊人馬齊頭並進,一舉突破防線。
石田部頂多不到一千人,東軍人數尚在源源增加。為了進攻岐阜,誰知他們出動了多少人馬?守方的不安與攻方的銳氣,立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石田各部節節後退,愈戰愈信心全無。東軍人數不斷增加,西軍則越來越少。
最負盛名的杉江勘兵衛已戰死沙場。只要杉江勘兵衛的九尺朱槍屹立不倒,軍心自會穩固許多。此前,勘兵衛的槍柄染紅時,竟被田中一名屬下喝住:「你也是鼎鼎大名的漢子,快快逃命去吧!」
在戰場上,廝殺雙方豈可容忍被人憐憫?而在敵方恫嚇下敗退,更是堂堂武將斷無法忍受的恥辱。勘兵衛大喝一聲:「我乃杉江勘兵衛。你乃何人?」
「田中吉政家臣西村五兵衛。」
「看槍!」
若是在平常,勘兵衛早就殺出去了。因他知自己已體力不支,才趁其不備,把引以為豪的朱槍朝五兵衛投去。
「呔!」
隨著一聲大喊,五兵衛低頭閃過。這一閃真是生死攸關。呼嘯而至的朱槍挑飛了五兵衛的頭盔,刺破他的頭皮后飛開。同時,五兵衛手中長槍也深深刺穿了勘兵衛的側腹。
杉江勘兵衛竟把自己的性命全賭在了這桿槍上,西村五兵衛若真的中槍,恐怕連喊都來不及,就會當場斃命。只因他那生死一閃,雙方情勢立時變化。
兩手空空的勘兵衛被五兵衛使槍一挑,身子猛飛了出去。
「勘兵衛被殺了。」
「連勘兵衛那樣的名將也被殺了?」
勘兵衛的死,加速了石田各部的潰敗,卻大大激發了田中、黑田等部的鬥志,也促使在合渡川下游渡河的藤堂高虎一舉進攻到了赤坂。赤坂與大垣近在咫尺,一旦東軍進攻到此,無論是從大垣城趕赴墨俁布陣的島津義弘,還是出兵澤渡的石田三成的主力,都必須緊急撤回大垣城。一旦被人斷了退路,大隊人馬被斬為兩段,局勢就嚴重了。石田部很是不安,而藤堂高虎早就料到敵人要撤退。
「合渡那邊讓田中、黑田搶了先機。這赤坂該落到我手中了吧。」
藤堂果斷切斷了意欲逃走的石田各部的退路,急向赤坂進發。此時,澤渡的三成和墨俁的義弘深知在此決戰無益,都打算退卻。
西軍退卻的消息,愈發加速了東軍進擊的步伐。戰事總是與個人命運交織在一起,並在不斷變化,其勢如狂風洪水般不可阻擋。但無論退者還是進者,都無暇思量這些。形勢巨變,雙方對峙起來。
「藤堂已向赤坂進發了。」
「我們決不能落後。今日的宿營她就是赤坂!」
當田中、黑田二部逼近呂久川,然後改道向赤坂進擊時,他們前邊的石田一部正如潮水般退去。這樣一來,攻陷岐阜城的福島、淺野、池田、細川各部,便可甚是輕鬆地隨後趕來了。
二十四日,東軍集結到大垣右前的赤坂,把勝利的消息報告給江戶。
一旦行動起來,豐臣舊將便具有強大的攻擊力。而就在五日前,他們卻還陷在若家康不開動,便無法開戰的迷茫之中,還在為家康是否出征而爭吵不休。
其實,他們是在一面無形令旗的指揮下發起行動的。一路打到這裡,他們已懷有了堅定不移的信心:只有我們這些人,不照樣也能戰無不勝嗎?
這面無形令旗的神奇之處到底在哪裡?若把這看作是家康的計算,那家康的借力之術簡直出神入化了——未損失一兵一卒,只是巧妙地利用豐臣舊臣,德川氏便輕而易舉進逼至大垣城。尾張與美濃的大半都落入家康之手。
石田再也無法悠然談論「伊勢之戰」了。對三成恨之入骨的豐臣舊將,全都呲牙咧嘴逼到了眼前。縱然三成極不情願,他也必須把所有兵力集結到大垣。但是,集結兵力需要時日。
怎樣才能把大坂的毛利輝元引出來?越前的大谷吉繼的兵馬又何時才能趕來?更重要的是,即使把以毛利秀元為總大將的吉川廣家、安國寺惠瓊、長束正家、長曾我部盛親等人的三萬大軍,全部從伊勢撤回來,糧秣怎麼解決?在赤坂與東軍對峙下去,卻不能及時調兵遣將,決戰必是一敗塗地。
照此下去,決定兩軍命運的決戰,必在九月中旬開打。
家康彷彿早就把這些都算計透了,遂於九月初一從江戶出發。
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家康更精明之人了。他把德川重臣全都安排到了秀忠帳下,讓他們沿中山道前進,他自己則從東海道進發。他似是想利用豐臣舊臣把三成除去。
仗正是這般籌劃的。
中山道路途險惡,行軍耗費時日,家康自然很是清楚。因此,他雖抵達赤坂,卻無法知秀忠能否及時趕到。故,他先讓豐臣舊將去苦戰,待他們初戰告捷、士氣高漲之後再親自出馬,借力以掌握天下。
家康並不覺愧疾。他原本就受秀吉之託代管天下。在親兵到達之前就決出雌雄,當然更好,萬一不能徹底解決,那就等待秀忠到達,雙方展開決戰,進而實現天下太平。如此方萬無一失。
對手並非人,而是天,是神佛。正因為家康有這種自信,故,準備於九月初旬,才在赤坂的南五丁、岡山山頂安營紮寨。
東軍士氣日益高漲。
聽說家康欲在九月初一出發,石川日向守急忙捧著黃曆來到家康面前,「請大人打消今日的出兵計劃。」
「那是為何?」
「在下看過黃曆,要去之處乃是西塞。此次西征之戰,出門便遇上西塞,恐怕不吉啊。請大人三思。」
家康笑道:「好兆頭。那我把阻塞的西方打通。」
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對於伊達政宗,家康嚴厲告誡其不可輕舉妄動;對毛利一族,家康通過黑田長政,繼續與其暗中進行談判。九州的加藤清正也不斷聯絡,加賀的前田利長已起兵攻佔了大聖寺城。並且,關東諸大名還駐於江戶,上杉景勝若真出戰,自己就親自出擊,一舉將其剿滅。家康一切準備周全,甚至連前田利家遺孀芳春院都被作為人質送交江戶。家康給芳春院的貼身侍從村井豐后守寫了一封親筆書函:
〖欣聞此次肥前守出兵攻克大聖寺城,功勛卓著,盡彰忠節,家康欣慰之至。北國之亂,吾亦將派其前往平定。懇請芳春院放心。家康深知夫人之痛,不日上方即被平定,屆時即刻迎請歸國。另,許久不曾提筆,今感念之至,方親筆書此。
德川家康敬上
慶長五年八月二十六〗
這封書函是為了安撫芳春院,利用利長,但也可看作是家康對芳春院情誼的自然流露。
對於攻陷岐阜城並進一步逼近大垣城、現正向他尋求指示的池田輝政,家康則寫了如下書函:
〖岐阜城破,汝功勞之高,寸管難以言表。吾已命中納言(秀忠)進中山道。吾則沿東海道進擊。凡事切忌大意,務必待吾前去。
慶長五年八月二十七〗
家康把自己將於九月初一從江戶出發的消息,先後以書函通知了藤堂、黑田、田中、一柳四人,同時要求他們在自己未到之前定要控制情緒,按兵不動。若在從前,家康早就命令他們進攻了。可愈是到了決戰時刻,他反而愈冷靜。他心裡清楚,只靠他們,不能滅了全部西軍。
慶長五年九月初一,家康率領三萬二千七百餘人從江戶出發。
是日晚,宿於神奈川,家康分別向藤堂、黑田、田中、一柳諸將發出書函。
二日,宿於藤澤。
三日,宿於小田原。是日,小早川秀秋派來的使者造訪永井直勝。
小早川秀秋對家康仰慕已久,他與其說是出於自身的意願,不如說是受到了其姑母高台院的指點。這一點家康亦甚清楚,但他並未接待秀秋的使者。
「我能信得過他?不便見此人。」家康顯出頗為冷淡的樣子。事實上,一旦親自接見,消息就極有可能泄露到西軍那邊,秀秋恐將被三成暗施辣手。
接著,加藤嘉明也派來了使者。這次家康親自接見了。嘉明正把守著犬山城,他是來向家康請示,是守城,還是繼續前進。
「待我到達之後,再採取行動。」家康作出這樣的指示后,便把使者打發了回去。
五日,家康宿於清見寺。
六日,宿於島田。
七日,宿於中泉。
八日,宿於白須賀。是日,藤堂高虎特意趕來,與家康密談到半夜,天亮前方回營。同一日,小早川秀秋又派來使者,但家康卻讓永井直勝打發了回去,仍未接見。
九日,宿於岡崎。
十日,宿於熱田。此日,西面的海邊燃起四五處火焰,據說乃西軍水軍九鬼大隅守放的火。距離熱田海濱有五六町遠的近海一帶,泊著一艘大船,船上張著幔帳,幔帳上印紫白梧桐葉。恰逢家康西上,九鬼大隅守便想趁機改旗易幟。但家康只是與攜馬印前來的兵士會了面,便從大船旁徑直過去,一言不發。
十一日,家康抵達清洲。
十二日,仍停留清洲。此日傍晚時分,藤堂高虎再次飛馬從前線趕來。
家康與高虎初次會面,乃是在當年家康應秀吉之邀進京時。當時,藤堂高虎奉秀吉之命,於內野的聚樂第為家康築建府邸。從那時起,二人的關係便日漸親密,甚至超越了尊卑。對於豐臣舊將的動靜,高虎恐怕比監軍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更清楚。
是日,高虎同樣待到半夜才回去,之後,本多和井伊才被叫來。由於家康與高虎密談時間太長,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有些不滿。二人被叫到家康面前時,夜深入靜,連城郭都似睡熟了。
「夜長了。」
「是啊。馬不停蹄一路趕來,卻不得不驅趕睡意,真是不堪啊。」本多忠勝毫無顧忌地於家康面前盤腿而坐,「藤堂佐渡守是否想西軍諸將倒戈?」
家康苦笑著吩咐同席的永井直勝:「休要讓任何人靠近。」說著,他挑亮旁邊的燭台,「最好是全天下人都倒向我們。只是,我德才不夠,還做不到啊。」
「大人!」忠勝似乎把家康的話理解為反唇相譏了,道,「中納言何時到達?」
「大概還要花費些時日。」家康微微側著頭,曼聲問井伊直政,「直政,你怎麼想?」
未等直政開口,忠勝分明已忍不住了,不由分說地插話道:「大人,中納言趕來之前,您就想向敵人出擊?中納言一旦到達,我方大軍會讓敵人鬥志減弱大半。但在此之前就發起進攻,敵人見有機可乘,怕會士氣大漲。」
「忠勝,我在問直政呢。直政,你看要等待秀忠嗎?」
「啟稟大人,」井伊直政有些為難地探身道,「屬下不同意本多大人的意見。終於盼來了您,卻不能立刻發起進攻,這樣的話,會擾亂軍心。故,在下認為,應立即行動。」
「可是,那豈不等於長敵人威風……」忠勝又插了一句。
「直政以為,士氣熊熊燃燒的不是敵人,而是我軍。正因如此,我們不如趁熱打鐵,趁大人剛剛到來,士氣如虹時,速戰速決。」
家康默默點了點頭。看來,無人能看穿他的真心。雖然單靠德川氏力量也可取勝,但以武力征服天下,不過是莽夫之舉,不能服人,天下亦難太平。
「好,那就速戰速決。」家康輕聲道。沒有秀忠的支援也能取勝,為何還要等?神佛已把天下交給了自己……
「這若是大人的決定,在下無話可說。但若是在藤堂高虎的建議下作出的決斷,還請大人三思。」忠勝還是不能接受。
藤堂高虎正與黑田長政合軍一處,不動聲色地與西軍保持聯絡。此時稍有大意,恐要出大事。忠勝擔心的便是這一點。家康也深知這個道理:「莫要擔心,忠勝。我並不寄希望於敵人倒戈。」
「既如此,待中納言到達,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再發起總攻,豈不更好?」
聽到忠勝依然頑固地堅持己見,家康覺得必須開導開導了。他們太缺乏眼光了,若連他們都不能說服,還談什麼一心對敵?
「忠勝,你覺得我和中納言,誰更重要?」
「那還用說,沒有大人就沒有德川氏,大人怎麼會問起如此奇怪的問題?」
「唉。我已年過花甲,中納言則正當壯年。所以,即使我戰死,也必須保證中納言平安,以構築日後的太平盛世。我先出戰,乃是秉承天意啊。」
「但是……」
「你先聽著。你明白嗎,只有我出戰,即使不利,也不至於毀了德川氏。」
「可是,若大人……」
「一旦不利,我們還有迴旋餘地。並且,若此舉可取勝,德川主力就可毫髮無損。這些好處,你思量過沒有?世人都說我姦猾,說我有意保存實力,只讓豐臣舊將去賣命。對於這些議論,我不屑一顧。」說著,家康把視線移向井伊直政,「你方才的想法,也和家康的心思有些出入。此次戰事,並非單靠武力取勝即可。」
「取勝還不行?」
「是。」家康重重點頭,「勝利之後,還要看我們有無足以震懾亂事者的能力。倘能有此能力,無論是家康,還是中納言,都要牢牢掌控局勢,否則,此戰之後的形勢,甚至會比朝鮮戰爭之後更加嚴峻。」
「哦……」忠勝這才長嘆一聲。
「朝鮮大戰之後,已故太閣舊將四分五裂,幸虧還有我。但儘管如此,天下還是一片混亂。貿然發動戰事,若讓天下重斯陷入混亂,罪莫大焉!已故右府的苦心、已故太閣的辛勞,還有我一生的宿願,全會泡湯。家康乃真正祈求天下太平,才要給中納言留下足夠的力量,自己來拚死一搏!否則,上蒼亦不會原諒我。總之,一切都是為了天下太平。」
忠勝和直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錯,此戰決非一場普通的戰事。朝鮮戰爭時,國內留下了家康,而這一次則是決定天下大勢的總決戰。若兩敗俱傷,各路諸侯分別撤回領國,割據一方,天下豈不又回到亂世?值此關鍵時刻,家康才親臨前線,想保全秀忠。
「在下愚鈍,大人見諒。既如此,忠勝肝腦塗地,在所不辭。這便立刻出發!」
話音未落,井伊直政也站了起來,「在下先把這個意思傳達三軍。」
「好。別忘了也告訴藤堂佐渡守。你通知眾人,就說今日我抱恙,索性讓人馬歇息一日,十三日入駐岐阜,十四日抵赤坂。」
照計,第二日從清洲抵岐阜。到達岐阜之後,家康住入已歸降的織田家老百百綱家府邸。然後,他給北陸的丹羽長重和土方雄久寫了書函,令長重、言木一矩二人與前田利長議和。土方雄久曾在早些時候被流放到常陸的太田,這次在家康的秘密授意下出使北國。
第二日,家康繞路避開了離大垣城較近的渡口,越過長良渡,抵達赤坂驛南的岡山。由此望去,五十餘町外,大垣城近在眼前。
「宇喜多中納言秀家、小西攝津守行長、石田治部少輔都在大垣城中。福原右馬助同在。」
家康一邊認真傾聽直政的報告,一邊頻頻點頭,然後命人朝大垣城方向插上金扇馬印和七面印有家紋的大旗,另有二十面小旗。
半夜就已出發的火槍營、傳令使等,則比家康提前一步趕到這裡,在陣營周圍嚴加戒備。
家康的到來,究竟給兩軍帶來了多大影響?從大垣城那邊應也可以望見岡山的動靜。不消說,在家康到來之前,他們早就把周邊東軍的情況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北面山頭上依次為加藤嘉明、金森長近、黑田長政、藤堂高虎、筒井定次駐紮,晝井村裡駐紮著細川忠興,晝井村東面的大墓則為福島正則駐紮,勝山北面有井伊直政、本多忠勝、京極高知,西牧方是堀尾忠氏、山內一豐、淺野幸長,荒尾村裡有池田輝政、池田長吉,長松村為一柳直盛,東牧野為中村一忠、中村一榮、有馬則賴,磯部宮旱乃田中吉政……就在這一望無際的陣營當中,東軍的指揮者赫然現身,它帶來的動靜自如地動山搖。
從大坂出發時,石田三成就曾放出豪言壯語:「即使來十個家康,我也毫不畏懼!」內中當然含有鞭策自己的意思,但他也絕非完全在耍嘴皮子。
三成為阻止家康現身,可謂費盡心機。只要上杉景勝、佐竹義宣、真田昌幸等人在東面發動攻勢,家康就絕不敢西進。在此期間,只要把毛利輝元引出來,兩面夾擊,東軍自會陷入混亂。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謀略。因此,當東軍發起局部攻擊,攻佔岐阜並緊逼赤坂時,儘管他內心甚是慌亂,但並未想到這竟是家康躲在幕後揮舞令旗的結果。
進至赤坂及周邊一帶,東軍竟停止了步伐。
從八月二十四至九月十四,這二十天里竟無戰事,雙方和平相處。這無疑讓三成相信,家康不會西進。東軍眾將已知,同上杉、佐竹、真田等人的戰事已經開打,家康無法離開江戶,為了掩人耳目,他才故意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家康揮舞的「無形的令旗」,讓三成乖乖地上了當。
可今日,本應身在江戶的家康,馬印竟忽然出現在岡山上,大垣城內自然亂了。
「那定是故弄玄虛。」
「如此說來,金森法印的白旗好像與家康的很相似啊。」
「且先派探馬前去打聽虛實。」
東軍明明已進發到赤坂一帶,又戛然而止。原因決不簡單。而西軍軍心渙散,又讓敏感的三成猶疑起來。
「是家康本人。」當探子把這個消息報告給三成時,臉色大變的眾將陸續集中起來。無論願意與否,決戰已迫在眉睫,是固守、夜襲,還是主動出擊,與敵人一決雌雄?
大垣城主伊藤盛正不用說,連島津義弘也在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長身後,嘴巴緊閉,一言不發。
家康的到來,登時令西軍方寸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