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谷吉繼的首級被湯淺五助一刀砍落時,關原之戰的勝負已完全決出。在場的三浦喜太夫急忙把五助砍下的首級包在衣服里,匆匆離去。但三浦喜太夫和湯淺五助隨後也都戰死,因此,吉繼的首級究竟落於何處,無人知曉。
此時戰局已完全變了。從松尾山上殺下來的小早川的人馬,與投靠了東軍的脅坂安治、朽木元綱、小川佑忠、赤座直保等部,直接向天滿山下的宇喜多部殺去,然後又向北面的小西行長的殘兵敗將發動了襲擊。
此時,最北面的石田三成也遭到了東軍的最後一輪攻擊,其中以長驅直入的藤堂、京極部為首,織田有樂、竹中重門、吉田重勝、佐久間安政、金森長近、生駒一正等也都爭先恐後加入進攻,石田的部隊一觸即潰,從相川山向伊吹山方向逃去。
按兵不動的島津陣地前面,東西兩軍陷入混戰。此時動與不動完全沒有分別。現在的問題是,究竟誰會最先拿到島津義弘的首級。
雖說年已六十六,島津義弘豪氣依然不遜壯年。他一直按兵不動,恐是為了不浪費一絲力氣,為最後的決戰作準備。
「報!石田部正向伊吹山方向潰敗,我軍陣前全是潰逃的士兵。」
聽了川上左京亮的報告,義弘問道:「現在什麼時辰?」
「未時左右。」
「好,牽馬。」義弘這才站了起來。他似早就預料到這種緒局。自己的人馬不過兩千,絕無勝機。
「還是讓治部騙了。」義弘飛身上馬,登上右邊一個小山丘。果如報告所稱,西軍正如潮水般向伊吹山方向潰敗,無一人向敵人還擊。義弘搖首道:「把中書和盛淳叫來。」
中書即義弘之侄中務大輔豐久,盛淳則為長壽院。
二人趕來之前,義弘一直死死盯著五六町之外的家康大本營。若是晴天,家康的金扇馬印一定熠熠生輝。天空飄落著小雨,地上無一絲塵土,陰翳的天空令人感到難言的落寞。義弘恨聲道:「哼!我還從未輸於人。」
豐久和長壽院飛馬趕來,一身泥水。
「中書,敵人中最勇猛的是誰?」
豐久一愣,沒能立刻明白義弘此話的意思,「您指的是戰功第一?」
「不。我問現在看上去最兇猛的傢伙是誰?」
「當然是內府的主力……除了井伊和本多,其他的幾乎還沒參戰呢。」
「哦。」義弘點頭,手指北面,「先祖義朝公敗北,賴朝公亦落敗,都乃戰敗,並非天意。但今日之戰,卻會讓我遺恨終生。我自幼出身名門,了無敗績,甚至連渡海到朝鮮參戰都未失手一次。不想到今日晚節不保,留下終生大恨。希望你們體諒。我現在就殺入內府大本營,即使戰死沙場,也要死在最勇猛的敵將手中。」
言罷,義弘看了一眼豐久,豐久似要解開甲胄。義弘道:「中書!你幹什麼?」
「大人決意要赴死,侄兒便要作些準備。」
「混賬!我剛才說的是要殺進內府營中戰死,不是要在此切腹。我看你耳朵聽差了。」
「侄兒未聽錯。大人終於要殺出去了,侄兒想與大人交換甲胄。」
「為何?」
豐久解了甲胄,道:「快,請趕緊與侄兒交換甲胄。大人抱著赴死之心殺進敵營,而侄兒明知大人會戰死,卻坐視不管,傳到後世,豈不被人笑話?」
「豐久,你是在嘲笑我?」
「侄兒絕無嘲笑大人的意思!」豐久臉上現出一絲苦笑,把解下的盔甲放地上,「大人殺進去,萬一敵人被嚇破了膽,主動給大人讓路,大人便用不著血戰了。到時,豐久就披上叔父的甲胄做您後衛。否則,島津氏自會被人笑話為從一開始就心懷怯意。」
「哈哈哈,中書倒能言會道。」
「請快換甲。」
「哈哈,」義弘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聽你這麼一說,確是恥辱。好,我就帶著必勝之心殺進敵營。島津義弘既不會逃,也不會躲。無論何等大敵,我都會毫不畏懼。哈哈哈,中書小子。好,我去。但,我不與你交換甲胄。」
豐久抬頭瞥一眼義弘,重又穿回盔甲,他知叔父剛烈性情。穿好盔甲,他把手伸到義弘面前:「那麼,請叔父如約把羽織交與侄兒。」
「什麼約定?」
「請您把陣羽織給侄兒。您剛才只說,要侄兒穿好鎧甲。」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耍小聰明!」
「大人何出此言?豐久若是耍小聰明,就情願被您手刃,也不會讓叔父白白送死。正是豐久愚魯,才讓大人您中了石田的圈套。為了給侄兒些豪氣,請大人無論如何把陣羽織給我。大人剛才說了,您決意去死。但侄兒卻不這樣想。」
「你怎樣想?」
「無論大人決心如何,豐久和盛淳誓死助大人突出重圍。我們不這樣做,讓大人您白白戰死,內府就成了少主忠恆不共戴天的仇人。這樣一來,日後必難以議和,到時誰能保全島津氏?眼下,大人的意向將直接關係島津氏生死存亡。不把大人陣羽織要過來,豐久無顏面對忠恆公子。」
島津義弘死死盯著豐久,眼睛如要爆裂一般:「你連這一步都考慮到了?」
小雨打濕了豐久的頭髮,可他仍然堅定地盯著義弘。僵持了多時,義弘才把陣羽織脫下,扔到豐久面前。
「多謝大人賞賜。」
見豐久得到陣羽織,一旁的長壽院盛淳也湊了過來:「請大人把馬印賞與在下。」
「你連我的馬印都要?」
「是。大人能把軍扇也賞給在下,更好。」
義弘那軍扇乃是三成在大垣城內分發給諸將的。義弘默然把背上的馬印和軍扇拔下,交給盛淳,道:「給你,去吧。」隨後,他摘下掛在腰間的刀,高高舉過頭頂。
眾人也紛紛抽刀出鞘。風雨愈來愈大,吹打著高高舉過頭頂的白刃。吶喊聲起,島津的人馬在義弘的率領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到家康陣前。
本以為西軍幾乎都被追趕到伊吹山方向去了,面對這股突如其來的洪流,東軍前鋒頓時一分為二,讓出一條道。
酒井和筒井各部竟也一時未弄清來人究竟是敵是友。但凡被打個措手不及,就會陷入混亂。面對著似惡魔般由北向南突襲而來的人馬,東軍許久未反應過來。當他們終於弄明白乃是島津之軍,已過去多時了。東軍先鋒已經進發到官道以西的寺谷川一線,島津的突襲正是時候。
「是島津的部隊!不是自己人,是島津!」
「島津正殺向主營。」
東軍一旦省悟過來,島津這點人馬怎能與之相抗?事實上,迄今為止,家康的損失微乎其微。
東軍吶喊著向島津部包抄過來,島津軍隊只好用火槍以作掩護。關原町近在眼前,殊不知,正在此時,一隊強敵早就悄悄掐斷了島津退路——一度進攻到石田所部前、現又退回的井伊直政。直政哈哈大笑:「我早就知道島津這老東西會來這一手。」
「好,那我去幹掉他。」他身邊一個人若無其事道。此人正是家康四子松平忠吉。忠吉已在直政的帶領下,在戰場上殺了一個來回,這似乎讓這個不知恐懼為何物的年輕人更加膽大。
「不取下義弘首級,事後一定會挨老爺子責罵。」
「莫要急。島津的長刀隊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硬漢子。」
「哼,我早就知道。」
「先趕到關原南面再說,莫要驚擾了主陣。」
「然後再發動攻擊?」
「莫要多話。」
關原南有寺谷川與藤川交匯的牧田川,牧田川畔的道路叫牧田道。追趕到牧田道時,無論如何都要對島津下手,井伊直政便是這般設想。
直政寸步不離,松平忠吉只好極不情願地追擊敵人。若是直政不在身邊,只有他一人,他定不會追擊,而是直接擋住敵人去路,與對方展開血戰。
吶喊聲又響了起來,乃是奉家康之命、正從左翼殺向島津后尾的本多忠勝。
「是忠勝。我們的功勞被忠勝搶去了!」
不只是因為年輕氣盛,這個與秀忠一母同胞的弟弟,與兄長認真穩重的性情截然相反,他一旦發起怒來,跟家康年輕時一模一樣,這一點與結城秀康倒極為相似。
聽到本多部眾的吶喊,忠吉忽然狠狠抽了坐騎一鞭,眨眼間就殺入了島津陣中。
「嗐!下野守,下野守!」直政與護衛們慌忙追了上去。
看到島津所部直奔家康,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酒井家次稍稍後退,立去保護家康;西貝墓一帶,筒井定次家老中坊飛騨守父子三人則率領兵眾,擋住了島津去路。
全部東軍幾乎都向伊吹山追去時,福島正則部也被敵人突破了,中坊飛騨守父子則尤為矚目。飛騨守三子三四郎英勇戰死,飛騨守本人也差點命喪黃泉,所幸被及時趕來的井伊、本多兩隊人馬相救。
松平忠吉離開了直政,一意孤行向敵陣殺去。他的目標不是別人,正是老將島津義弘。若殺得義弘這般的猛將,不用說諸將,家康也定會對他刮目相看。為了給那些平素里總愛取笑他的德川嫡系看看,忠吉誓要取下義弘首級。
忠吉追擊的目標乃是一個背後插著島津旗幟的老將。事實上,此人並非義弘,而是長壽院盛淳。忠吉一看到盛淳,就緊追不捨。
「站住!松平下野守忠吉在此!」因不諳戰事,忠吉顯得有些粗野。
「哦,松平下野守?內府的公子?」
若他默不作聲,那些島津的士兵還只顧著撤退,但一聽到他便是家康之子,那些垂涎的獵手們豈肯再逃?瞬間便把他包圍了起來。
忠吉二話不說,抬手就斬殺了兩名小兵,他很不願意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退下!與爾等何關?島津義弘,哪裡逃!」忠吉剛剛催馬追上去,一個騎馬武士挺槍向他刺來,槍尖從護臂上擦過。
「呔!」忠吉大喝一聲。然而,這不是平時用的竹刀,而是真刀實槍。忠吉覺得右臂有一股被熱鐵灼傷般的疼痛襲來,刀頓時脫手而出。
「松井三郎兵衛繼願與松平下野大人過招!」
話音剛落,第二槍又刺了過來。對於這頭刀已脫手的年幼豹子,這完全是致命的一擊。
「你來吧。」忠吉張開大手,欲把對方長槍握住。槍尖擦過忠吉左肋,松井三郎兵衛整個被忠吉抱在了懷中。二人一起滾落下馬,如同野獸般怒吼著,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廝打翻滾起來。未久,這頭無比兇狠的豹子被松井三郎兵衛死死壓在了身下,三郎兵衛手中的短刀發出黝黑的寒光,向忠吉逼來。
眼看著短刀逼近自己的咽喉,忠吉拚命想把它擋住,但受傷的手臂怎麼也不聽使喚。他抵住敵人胳膊,好讓刀尖離開自己。可是,他越掙扎,身體便越往泥地里陷,甚至連動彈都很難,內心大憂:我豈能戰死在這種地方?
儘管松井三郎兵衛已完全壓住了忠吉,但他愈著急,手就愈滑,短刀怎麼也對不準忠吉的脖子,附近也無人來助。
突然,被壓在身下的忠吉大喊了一聲:「甚右衛門,快乾掉這個傢伙!」
正當忠吉絕望之極時,眼前忽然出現了自己人。來人正是傳令使橫田甚右衛門。看到忠吉命危,甚右衛門急忙撲了過來。他剛要去揪松井三郎兵衛的頭髮,一個聲音卻阻止了他:「甚右衛門,壓在下面的可是下野大人。休要出手!」甚右衛門忙縮回手。
忠吉大怒,抬眼一看,同為傳令使的小栗大六忠政正若無其事站在甚右衛門旁邊。忠吉大喊:「大六,快除掉這廝!」
不料,忠政卻又對甚右衛門道:「休要出手!」
一直嬌生慣養的忠吉,還從未如此怒過。眼看著自己危在旦夕,父親的家臣卻不肯出手相助,難道他們平時就憎恨自己?
「不求你們了!誰……誰也不求!」忠吉使出全身力氣,使勁一推,松井歪倒一邊。此時,忠吉已無暇顧及小栗、橫田等人。他彈起身,向剛爬起來的松井拚命撲去。
忠吉再次跌到泥濘中時只聽一聲慘叫,松井三郎兵衛的身子忽然向後便倒。一看,松井已是身首異處了。
「大人,您沒事吧?」是好不容易才追上來的家臣龜井九兵衛。
「九兵衛,休要讓他們逃了,小栗大六和甚右衛門……」忠吉抬眼一看,早就不見了二人身影。一隊島津的士眾又把他包圍起來。這些人並不知眼前這位渾身是泥的武士便是松平忠吉,儘管圍攏過來,也沒全力而戰,他們只是牽挂前面的義弘。
忠吉一邊拚命與敵兵廝殺,一邊不住發泄心中的憤怒:「這些渾蛋,居然見死不救……」
本以為會命喪黃泉,竟能拾得一條命,絕處逢生的忠吉瘋狂起來。
當井伊直政趕到,忠吉還在泥濘中與敵人拚命。右手已無法握刀,他就用左手拚命揮舞著愛刀左文字,但有時候他砍向敵人的竟是刀背。他已經近乎瘋狂,連怎樣出刀都已糊塗了。
直政在馬上喊道:「彌五右衛門,把你的戰馬給下野守大人。」
「是。」
「六太夫,你和彌五右衛門一起把下野守大人拖回來。」
近衛隈部彌五右衛門答應一聲,翻身下馬,把韁繩塞到忠吉手中。武藤六太夫則二話不說,把忠吉抱到馬上。
「放我回去!我還沒幹掉義弘!我要去追義弘!」
「這是主命。公子受傷了,必須治療。」
「住口!我要追。給我追!」
但二人並不理會他,單是立刻調轉馬頭往回牽。
眼看著忠吉回頭,井伊直政方鬆了一口氣,繼續追擊義弘。此時,他周圍已全是同在追擊島津各部的本多忠勝的先鋒。
直政從中間穿過。其間,他兩次聽到「義弘被殺」的吶喊。但第一次,被殺的人比義弘年輕得多,第二次砍下的首級也非義弘。略顯年輕的那顆頭顱,似乎是島津豐久,年老的則是長壽院盛淳。
島津的人馬眼看著在劇減,至多剩下八十餘騎。久經沙場的直政心裡甚是清楚,義弘必在這些人當中。此時,那些為島津斷後的人,恐怕早已被英勇善戰的本多全殲了。
直政的計算絲毫未錯。有可能的話,他要親手割下義弘的首級,然後宣稱此乃女婿松平忠吉初戰告捷的戰利品。
前方已是牧田川渡口。一旦讓義弘越過渡口逃往伊勢,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莫之奈何了。直政確認了一下跟隨自己而來的引以自豪的紅衣軍,便驅馬到了河灘上。周圍儘是成片的芒草,島津義弘的身影赫然就在前方二三十間遠的地方。直政正要奔上去,只聽砰的一聲,一發槍彈從左側芒草叢中射了過來。
「啊!」直政頓覺左大腿被灼熱的疼痛襲擊,他的戰馬也長嘯一聲,騰起前腿。原來,穿透了直政大腿的槍彈又鑽進了馬背。直政頓時被摔了下來,不省人事。
偷襲者乃島津屬下川上四郎兵衛。
看到主將落馬,後面的數騎紅衣軍武士急忙追了上來,在直政四周護衛,然後迅速把直政救起,送到附近民家。人事不省的直政不僅大腿上受了傷,左肘也流血不止。對島津的追擊戛然而止。
天地間暗了下來,島津殘部正沿著牧田川向多羅山方向逃去,像一條細線,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還是讓他跑了。」但這不是後悔或遺憾,直政反覺心中爽快。追擊者追得痛快,撤退者反擊得也很是漂亮。
井伊直政省過神來,神情嚴肅地吩咐道:「受傷不重。但是,休要再追了。」由於要治傷,又擔心忠吉的傷勢,眾人撤了回去。
就這樣,老將島津義弘方成功逃脫。
駐紮在南宮山下栗原村的長曾我部盛親得知島津戰況,遂命令部隊向伊勢撤退,這竟成了關原之戰結束的信號。
在池田和淺野二部的壓制下,盛親一直不敢輕舉妄動,而且,一直到最後,毛利部的去向似乎仍難以確定。事先安插到關原的家臣吉田孫右衛門又回來報說,由於島津部大潰,關原一帶已不見一個西軍。
幾乎就在同時,長束正家陣營也傳來了慘敗的消息。而當正家派人徒步趕到三成陣營,石田的主力早就蹤影全無。
長曾我部率先撤退,長束的人馬也竟相後撤。他們剛一撤退,山上的毛利部便齊齊吶喊起來。這吶喊聲究竟意味著什麼,無人知曉。毛利軍中,希望東軍獲勝之人要遠遠多於心向西軍之人,故,這或許是在歡呼勝利。不過,山上只是在吶喊,並無舉動。
在此之前,惠瓊的人馬早就開始逃跑,在通往伊勢的山路上,處處都是被丟棄的武囂和盔甲。不知是出於何種算計,惠瓊一人後來又返回了南宮山上秀元本陣,或許是為了承擔戰敗的責任,要與秀元一起切腹。但由於毛利氏早就和東軍達成了協議,自然不去理會他。於是,惠瓊脫下盔甲,扮成一個小沙門悄悄遁去了。
夜幕即將降臨,清冷的戰場把無盡的熱血和悲喜包藏在了冷漠之中。薄暮之時,德川家康那濡濕的金扇馬印肅然渡過藤川,向西面高地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