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以後,茶屋又四郎趕到碼頭,坐上了停靠在那裡的自家船隻,晝夜兼程,於第三日晨到了伏見。此前他始終焦慮不安,而剛到伏見,便又被人團團圍住,問這問那,甚是焦躁。
「京城發生何事?」
「無事。」
「火災,抓人……」
「沒有。」
「哦,那你有未碰到什麼怪事?」
「沒有。」他擔心大佛殿,便乘轎急速趕到了方廣寺。當他看到佛殿高聳在清晨的藍天下,方才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荒唐。
茶屋府在通出水下町。他令下人回家將蕉庵和宗拾的死訊稟報兄長,自己則直接去了所司代官衙。
板倉勝重正在院中練習長槍,這是他的習慣。看到又四郎,他一臉驚訝地放下槍,把客人迎到檐廊下,責備道:「怎生這個時候來了?家中怕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吧?」
「大人何意?」
「千姬小姐馬上就要來伏見,婚禮定在五月十五。所有的衣裳均由你家負責。你這幾日不在家吧?」
「是。小人去了一趟堺港。」
「哦。你徑直來了我這裡。說不定府上有人去接你,在路上錯過了。」
「小人不知。堺港的兩位前輩去世,我原是去探病。」
「是坂田宗拾和……」
「納屋蕉庵。二人像商量好了一般,在同一日離開了人世。」
板倉勝重輕輕點頭道:「哦。你快回去。你要不在,事情就不好辦了。」說完,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令兄要去參加葬禮吧?實際上,我也正為一件事犯愁。」他兩手置於膝上,看著又四郎。
又四郎一臉詫異:「大人是指……」
「要找幾個人。將軍說,千姬小姐身邊只有從江戶帶來的那幾個侍女,他不放心。」
「哦?」
「將軍大人把這個孫女視為掌上明珠。他認為,若是江戶跟來的侍女和淀夫人身邊的人關係不洽,千姬小姐的處境必十分可憐。」言罷,板倉端起茶碗。
「那麼,必須得找上方的人,也要能讓淀夫人滿意。」又四郎也端起茶,輕輕吹了吹,開始在腦中搜尋合適的人選。
「正是。小姐畢竟還小,太天真。所尋之人必須能妥善處理各方關係,而且要有身份,品性也要靠得住。將軍說,要三個這樣的人。我也正想找你和光悅商議。」
又四郎放下茶碗,「大人和織田有樂齋大人商議如何?」
「哈哈,英雄所見略同。我最先找的便是他。他心中有了一個人選。」勝重輕嘆道,「要是令尊還活著多好。大坂城的女主人可不好相處。她的意思萬萬不能違背,而且,萬一她和上方的人一起與江戶來的人對抗,就更加麻煩。」
「大和柳生家的女兒怎樣?」
「你是說柳生石舟齋之女、宗矩的妹妹?」
「是。聽說他有好幾個妹妹。」勝重緩緩搖了搖頭:「不好。柳生的女兒,可能會讓淀夫人不樂。」
「哦。」
「不如回去問問令堂,看看有無合適的人選。若是茶屋家能薦一位負責千姬小姐衣物的侍女,事情就好辦了。」
又四郎拍拍大腿,眼睛一亮:「有了!有了!我有合適的人選……納屋蕉庵的孫女。」
「蕉庵……」
「很好,她幼時便陪嫁去了與豐臣氏交情篤厚的宇喜多家。」
「她現在多大?」
「確數不清楚。大概二十上下。」
「已是出嫁的年齡。納屋家會答應嗎?」
「我有主意。我親自去說。因為……」話沒說完,又四郎便停下了。他單純地認為,阿蜜必會嫁給自己,會聽話。「你去做兩三年,待千姬小姐習慣了大坂的生活,自會有人接替。到時你就告假回來,我娶你為妻。」他以為只要這麼一說,事情便能解決。
「還是由我出面去請為好,你只在一邊說和即可。」為人慎重的板倉想親自考驗人選。
又四郎辭別了板倉勝重,回到府里,已是辰時四刻。
清忠接到下人的稟報,已作好了前往堺港的準備,正等著又四郎回來。想到如今將軍更看重弟弟,清忠便覺憋屈。
「每次進城都會問到你。我體弱多病,將軍更願意把事情託付給精力旺盛之人。我去堺港,你替我好生辦事即可。」
又四郎也是這個意思,便欣然應允。送走了兄長,他馬上出發趕往伏見城,但他沒去見家康。從江戶跟過來的阿江與夫人把他帶去見了千姬。出嫁的衣裝悉由茶屋家負責,因此必須看看千姬,考慮適合她的款式。
「又四郎,好生看看小姐,給新娘做一身合適的嫁衣。」說完,阿江與夫人暗暗看了一眼千姬。
又四郎注意到千姬眼圈有些發紅。這也難怪,雖說千姬與秀賴是姨表兄妹,可世人並不覺此次聯姻表明豐臣和德川關係融洽,反而無不認為,千姬是以新娘的名義送到大坂城的人質。
「真是端莊可愛!」又四郎嘴裡咕噥著,仔細打量千姬。
千姬正是長身子的年齡,膚色白皙,玲瓏剔透,長著一雙丹鳳眼,鼻樑和嘴唇甚是精緻,有著明顯的織田家族的特徵。若是個男孩,肯定頗任性。
「好了嗎,又四郎?」
「是。小姐的衣裳該如何裁剪,小人心中有數了。」
「那就請用心做吧。要讓將軍大人滿意。」
「遵命!我們連夜趕製,定能讓夫人滿意。」
「好。把小姐帶下去吧。」
一個乳母模樣的人把千姬領走之後,阿江與壓低了聲音問道:「又四郎,你最近可見過秀賴公子?」
「未見過。可聽本阿彌光悅說,公子雖然年只十一,但最近身子猛長,看起倒有十二三的樣子。」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我聽說公子已經開始接近女色。這是真的嗎,又四郎?」
又四郎明白阿江與在擔心什麼,不由得埋下頭。
「真令人擔心啊!若秀賴是個孩子也就罷了,他們每日玩樂,過家家,亦能和睦相處……」阿江與夫人停了下來,後面的話很難出口。
又四郎心中著急,他覺得自己該說些話安慰她,但秀賴接近女色似確有其事。光悅曾經跟他說過:「不是少君的錯,是周遭人不好。正是長身子時,卻把他放在女人堆里,侍女也會引誘他。這樣下去,再好的孩子也學壞了。」光悅說,淀夫人的生活令侍女們妄想,自影響到秀賴,秀賴習武,體格強健,又加春情萌動,必近女色。「少君身子已基本長成,可想法和做事仍然是童稚之態。若這樣放任下去,便給毀了。」
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告訴阿江與,未免過於殘酷。然而,這些謠傳也並非空穴來風。又四郎謹慎回道:「才十一歲,如何會呢?」
「你覺得不會,又四郎?」
「是。」
「無論怎樣,男人對女人來說都是一個謎。你也有過十一歲。」
「小人慚愧。那個年紀,小人想也沒想過此事。」
「此事即便是親姐妹,也很難開口去問。我是想,少君若已是成人,阿千卻還是個孩子,那人不會咬咬牙就忍過去。」
「夫人指的是……」
「沒有她,少君也不會變成大人。女人的心,我明白。她肯定會憎恨一無所知的阿千,不,她肯定會為了讓秀賴繼續寵愛她而挖空心思,說不定會變成厲鬼。」
又四郎抬起頭,吃驚地看著阿江與。這也許也是家康和板倉勝重擔心的問題。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想到要從上方另找侍女。又四郎自然不明白女人的嫉妒心,但他卻明白阿江與話中之意,如此,就更得讓阿蜜助一臂之力了。又四郎漸漸產生了一種錯覺,他認為自己和阿蜜已不是外人,且絲毫不覺這種想法有何不妥。
最終,又四郎還是委婉地否決秀賴接近女色的傳言,安慰了阿江與一番,方告辭而去。然而,他知道事實正好相反。
千姬那張天真無邪的臉兒依然浮現在又四郎眼前,他覺得甚是可憐。千姬的心就像五月的天空一般無一絲雲,無一絲邪念,一想到將有一個厲鬼一般的女人在背後看著她,又四郎心頭便躥起一股無名之火。女人到底長到多大,才能做一個真正的妻子?千姬才七歲,再過三年,或許就不用像現在這樣擔心她。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若是整天被那些像惡鬼一樣的女人們折磨,她會變成什麼樣子?阿江與雖然說她知道女人的心,可小姐終有一天也會長大,成為真正的女人。這位小姐,若是也變成了惡鬼或夜叉,那又是誰的罪過?強行把她嫁給秀賴的家康,認為是為了天下安定;秀賴之母淀夫人和千姬的父母也是考慮到兩家能夠和平相處,同時也是遵秀吉遺囑……唯千姬本人對此一無所知。隨隨便便讓一個天真的孩子擔負重任,此事從一開始就隱藏著巨大的悲哀。
又四郎是個固執的人,從那以後,他腦子裡幾乎每日都有千姬的身影。
在整理衣裝時,他亦想起這衣裳主人的一生。
這日,又四郎為了衣裳的事前去伏見城商議,在那裡碰到了負責此事的大久保長安,不曾想一談便談到很晚,出城時已近戌時。大久保長安說,衣裳的顏色和刺繡都太土氣:「我以前是藝人,在衣裳的問題上,不全是外行。你也聽聽我的意思。」長安自信滿滿。可又四郎擔心,要改做,十五日之前怕來不及。
長安冷冷一笑:「這個無妨。」他好像認為婚禮會延期。但其中緣由,無論又四郎怎麼盤問,長安都是含糊其辭。難道出了什麼事?
天已黑了,沒有一絲風,城裡的悶熱讓轎中的又四郎有些喘不過氣來。
轎子剛剛出伏見,就聽見一陣喧鬧:「起火了!起火了!」
「停轎!」又四郎喝道。
轎夫停下腳步,喧鬧的人群擋住了前方的路。
「是大佛殿方向。天空都通紅了。」
「大佛殿?」又四郎忙從轎中走出來,望過去,好像就是大佛殿。他猛然想起蕉庵和宗拾的臨終之言。
「是大佛殿著火了?」他撥開人群,自言自語道。
「是啊。是大佛殿。可能要有不祥之事發生了。」一個手藝人模樣的人抬頭望著天空,搭話道。
「哦?莫非有什麼謠傳?」
「嗯,太閣大人歸天前,大佛的腦袋就曾經被地震震落。大佛發生什麼,便是豐臣氏有事的前兆。」
「這都是你胡猜亂想。」
「胡猜亂想?」手藝人看了一眼又四郎,見他不是武士,便大著膽子喋喋不休起來,「看來你是什麼也不知。大家早就說,大佛殿總有一日要被燒掉。」
「怎會出現這樣的謠言?」
「淀夫人不思供奉亡靈。不僅太閣,那些在高麗丟了性命的成千上萬的兵士的亡靈,也都得不到安息呢。淀夫人不供養,大佛殿總有一日會被燒掉。早就有這種傳言了。」
手藝人的話聽起來沒什麼道理,僅是憤激之語,可不知為何,又四郎心頭一驚,道:「竟這般怨恨?」
「是啊。前幾日,有兩個志摩的漁家女人在那寺里上弔死了。她們的家人都是水軍,去了高麗之後就再也沒有了音信。於是,這婆媳二人到京城尋找,最後無望自盡了。很多這般的亡靈,都聚集在那裡呢。」
「哦。」
「因此,裡邊經常傳出喊聲:燒吧!燒吧!去年也曾起過一回小火災。」
又四郎不再說話。蕉庵和宗拾為何會出現那樣的幻覺?兩位老人莫非也和這個手藝人一樣,相信因果?但細細想來,這類傳聞確實早就有了。
那晚又四郎繞道回到了家中。所幸是夜無風,火僅僅燒掉了大佛殿,而沒有殃及其他。
不日,大久保長安因公來到茶屋府,又四郎從長安口中得知了其中詳情。
「你聽到傳聞了嗎?」大久保長安交待公事完畢,喝了一口涼葛湯,毫不拘束地跟又四郎閑談起來,「據說,是有人故意縱火。」
「這麼說,果然是亡靈在作祟?」
「哈哈!公子這個年紀,還不是跟亡靈打交道的時候啊。」
「是啊,上了歲數,說不定還能跟亡靈成為知己呢。」
「說的是。到了我這把年紀,就能遇見各種各樣的亡靈。有個亡靈說,讓人放火的是本多正信大人或所司代板倉大人。」
「大人何出此言?」
「聽說淀夫人把大量黃金施捨給了浪人,點燃了那些還沒得到超度的亡靈的怒火。」
「哦,那麼,那些亡靈應馬上會勸淀夫人再建大佛殿啊。」
「哈哈。不僅如此,還有亡靈說,這是堺港人有預謀地縱火。」
「哦?」
「然而,也有完全相反的傳言,說大坂城內的一個大忠臣才是這次縱火的主謀。」
「這麼說,是淀夫人的親信?」
「對。千姬小姐馬上就要過門了。將軍和豐臣氏不能失和。因此,那位大忠臣為了轉移淀夫人注意力,才把大佛殿燒掉。因為大佛殿是太閣大人生前所造,想必淀夫人不會無動於衷。這種苦心,真是感人淚下啊。」
又四郎目不轉睛看著長安。這些傳言,哪一個更接近真實呢?大久保長安乃是個不同尋常的人物,在德川府中還從未有過這種人。他不僅容貌舉止無可挑剔,而且言談得體,嗓音清脆,還有奇思妙想和超群的計算能力。他對世情的洞察也不遜於任何人。他雖非博學多識,但於現世生活擁有無限智慧。
長安說,千姬小姐行婚禮之後,應該在東海道和中山道之間,每隔八里建造一座土台,此間各處謾置驛站和驛馬。若不如此,便不能彰顯太平盛世的威儀。
又四郎不喜這種人。其為人太過圓滑,皮膚光潔,眼睛、鼻子和身材都無一點瑕疵,這樣一來反而讓人難以親近。
「還有一種傳聞。」長安道,「說是因為千姬小姐的嫁衣嫁妝置辦不及,為了延遲婚禮日期,是我大久保長安指使人去放了火,這樣一來,那些亡靈該平靜了。」
又四郎若無其事笑了笑,然而他卻感覺自己的臉越來越僵硬:「嫁衣嫁妝置辦不及,大火便很有可能是你所為?」
「哈哈。說不定這樣的傳聞不久就會出現。可是公子,縱火之人是你也好,是我也罷,反正婚禮的日期已經推遲了。」
「這……」又四郎變了臉色。在大佛殿被燒之前,長安就說過婚禮將會推遲。「那麼,推遲到什麼時候了?」
「七月二十八。這一日乃是吉日,大坂的夫人想定於這個日子,將軍大人也同意了。」長安飛快說完,又緊盯著又四郎。
又四郎差點窒息:「推遲的理由呢?」
「因為大佛殿著火。淀夫人說,想在盂蘭盆會後再迎千姬小姐過門。這樣一來,亡靈也該安息了。」
「大久保大人!」又四郎終於顫抖著喊道,之後才回過神來:上了他的當!可年輕氣盛的他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之前您說過,婚禮會延遲。」
「對,我的確這般說過。」
「那時您便預感到大佛殿會著火?」
「可真意外。這麼說的話,放火之人不管是不是我長安,我也脫不了干係。哈哈!公子這麼一說,長安可就麻煩了。」
「不,在下絕非懷疑您。又四郎年輕無知,想知道您是怎麼知道婚禮會延期的?」
「公子,將婚期定在五月十五的,是將軍大人,對吧?」
「聽說是這樣。」
「大人乃是征夷大將軍、天下武士的棟樑,他晉陞以後才把孫女嫁過去,因為疼愛孫女,要她風風光光出嫁。」
「不錯。」
「但在淀夫人看來,這是將軍大人賜給她一個兒媳。她嘴上答應下來,過後便要提出自己的意見。總之,婚期的確定關係到兩家的面子。因此,推遲婚期勢所必然。」長安似乎想試探年輕的又四郎,接著道:「公子,征夷大將軍的孫女嫁給了內大臣做夫人。你以為這是高攀呢,還是下嫁?」
又四郎非常吃驚,生起強烈的反感。這門婚事實在勉強,高攀或下嫁,只有旁觀者才會這般想。比較秀賴與家康的官銜誰高誰低,讓他感到恥辱。又四郎真想狠狠教訓大久保。但他太年輕,竟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大久保大人,在下不明白,用這種尺度來衡量婚禮,有何意義?」
「沒有意義。」長安的回答甚是乾脆,「但這沒有任何意義的事,往往會成為大亂的根源。」
「大亂?」
「在眾德川家臣看來,千姬小姐是征夷大將軍、右大臣之孫女。然而在豐臣家臣看來,秀賴是太閣之子,又是內大臣,這是一門再合適不過的姻緣。然而因為情感好惡,雙方便難免比試,在婚期一事上便出現了這樣的問題。對於這些事,不管是你是我,都該心中有數。」
「是。」
「哈哈。大久保長安雖然出仕未久,可從不敢忘記將軍大人知遇之恩。我只是想讓你在準備衣物時注意到這些細節。」又四郎又輕易被長安的話哄住了,只聽長安又道:「比如,我認為小姐嫁衣上的紋樣最好不用五七桐。淀夫人的日常用具上印的便是五三桐。不管怎生說,世間最容易散布流言,像大佛殿著火一事,便有多種傳聞。我希望你莫要讓天真的千姬小姐背負壓力。」
「在下明白。七月二十八的話,時日倒也寬裕。」
「對,不過切不要將這些泄露給外人。」長安道,「小姐要帶的那個小鼓……因為是我的老本行,便由我找人製作。我想那也不能比淀夫人的好,於是特意派人去了一趟大坂,暗中查訪了淀夫人那邊使用的小鼓之後才製作的。」
「哦,連小鼓也如此費心。」
「正是。人一生,往往會因一點點疏忽而導致意想不到的大禍。若偶爾用到小鼓時,婆婆發現媳婦的小鼓比她的好,到那時,千姬小姐肯定會遭非難。淀夫人召見名古屋山三時,我便讓一個要好的樂師隨行,調查了她的小鼓,然後做了一個比淀夫人那個稍差的。」
「哦。」
「世間的事,可沒有戰場上的較量那麼直接。另,關於婚期推遲一事,阿江與夫人還會與你詳談,我與你談的這些,還請不要對外人說起。」
又四郎已經沒有了對長安的反感,而是一臉茫然。
大久保長安離去之後,又四郎想再去看看千姬的衣裳。千姬的母親阿江與夫人交待他一定要盡心,免得千姬在衣飾上被人恥笑。由這裡便可以看出女人的爭強好勝之心。但長安的想法和這完全相反。事事爭強好勝的淀夫人,會把千姬小姐所有的東西都和自己的比較,這或許不可避免。這樣一來,長安那種連小鼓好壞都費心琢磨的細緻,誠然讓人思量。
檢查了一遍,又四郎最終決定在衣裳的金箔上再蓋上一層銀箔,以掩蓋黃金的光彩,還讓漆匠把衣櫃、箱子和首飾盒上的紋樣塗得稍稍土氣些,但裡邊卻塗了一層厚厚的金箔,漆色脫落以後,裡邊的黃金便會粲然顯露。
連這種事情都得小心在意,真是勞神費心。這不是新娘,而是一個可憐的人質!這人質天真無邪,若是被人視若無物,該如何是好?想到這裡,又四郎愈發擔心起來。跟秀賴相好的那個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必是身邊的侍女,可對於秀賴,那是他的第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對將要成為秀賴正室的千姬,肯定不會有好感——這可憐的人質將要走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又四郎回到家中,沿著走廊來到泉水旁,此處的菖蒲花竟相開放。他停住腳步,嘆了一口氣。這時,只聽走廊那邊有人喊:「又四郎,板倉大人來了,你過來見個禮。」是兄長清忠。
「所司代大人來了?」又四郎疾步走向廊下,一不留神,一隻腳踏到放鞋的木板上,臉刷地紅了,他看見所司代板倉勝重旁邊坐著納屋的孫女阿蜜。
「有失遠迎!」又四郎急向勝重施禮。
勝重手執白扇,一張一合,爽朗地笑了,「二公子,阿蜜小姐不是你未過門的媳婦嗎?」
「是……這……」
「可令兄卻說他並不知情。雖說你還年輕,可在這事上做得也太草率了吧?」勝重說完,看看又四郎,又看看阿蜜,好像在等待好戲開場。
又四郎暗暗看了一眼阿蜜,滿臉通紅。阿蜜愈發嫵媚動人了,可又四郎卻感到一種無言的責備。
「不,這……本來是要告訴兄長的,可整天被事情纏著脫不開身。況且,那日兄長又很快去了堺港……」
「無妨。」清忠打斷了他的話,「只要是你決定的事,我不會有異議。可你為何又將阿蜜小姐薦給板倉大人,讓她去做千姬小姐的侍女?」
勝重介面道:「阿蜜小姐說,得先問問你,才能決定接受與否,這也合情合理。所以,我們今日一道來府上。因為有必要讓她跟千姬小姐熟悉一下,所以還請儘快作決斷。」
又四郎感到臉上熱辣辣的。若是其他的事,他必能應對自如。但奇怪的是,一提到自己的親事,又四郎便坐立不安。而且,被勝重和兄長一提醒,他才意識到自己原先的思量是多麼草率。可阿蜜已經被帶到眼前,他已無退路。
「是……實際上……」又四郎慌忙擦了一把額上的汗珠,「因為五月十五已經迫近,在下整天忙碌,還沒來得及跟阿蜜小姐商量。」
「所以我們才一起來了。」
「那,我們就在……就在這裡商量吧。」
「是,我也這樣想。那我和令兄先迴避。」勝重似早就預知到又四郎的狼狽,老練地給他找了個台階。
「多謝大人。」
「清忠,咱們先去吧。」
「好。」
二人走後,又四郎鬆了鬆緊綳的肩膀,轉向阿蜜,但話堵在喉嚨口出不來,良久,方道:「阿蜜小姐。」
「嗯。」
「你……同意嗎?暫時到千姬小姐跟前做……做侍女。」
阿蜜不言,單是哧哧笑了。又四郎愈發緊張:「有何可笑?千姬小姐說是新娘,實際上卻是個人質,因此,必須找個得力可靠的人……」
「公子。您為何薦我去接這難而又難的差事?」
「當然是因為,你是我的……夫人……」
又四郎話還沒說完,阿蜜便打斷了他:「這是從何說起?我何時成了您的夫人?」
又四郎一下愣住了。這話仔細想來也不錯。坂田雖然答應蕉庵,做他們的媒人,可他話未出口便離開了人世。
「納屋和茶屋家雖是世交,卻始終是兩家人。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成了茶屋家的媳婦。哼,您卻說我是您的夫人。公子,您不是在做夢吧?」看到又四郎有些畏怯,阿蜜愈不肯放過他。
「事情……的確如此。」
「什麼如此?」
「我是說,你的確還不是我夫人。」
「那麼,就請您收回您說過的話。」
「好,我收回。」又四郎更加慌張,「雖然你還不是我夫人,可我不日就要娶你,因此,才……不小心……」
見又四郎結結巴巴,阿蜜又哧哧一笑,打斷了他:「等等,我不明白您的話。」
「哦……」
「事關重大,可不能說錯了。剛才您是不是說,要娶我為妻?」
「是……是啊。我是決定,不日便娶你為妻。」
「誰答應的?這事我還沒聽說過呢。」
又四郎跺腳:這個女人,是想捉弄我!他可不是只會老老實實忍受屈辱的人,便道:「哦?這麼說,你不願嫁與我?」
「公子,您很想娶阿蜜為妻?」
「哦?不,我並沒有這樣的想法。」
「那麼,阿蜜也明確地告訴您:阿蜜也不怎麼想嫁給您!」
「哦。」又四郎一下子豎起雙眉。他知阿蜜心中有怒,可出於年輕人的自尊,他豈能讓步?「哦?你是說,你真不想嫁與我了?因此,不能接受這差事。」
「我可沒這般說過。」
「你剛才不就是這般說的嗎?」
「不,我是說:若公子說非阿蜜不娶,我也可以接受這差事。」阿蜜像只得勝的母雞,低聲咯咯笑了。
又四郎恨恨地咬了咬牙:真是個張狂的女人!
「可憐的人質,可不光千姬小姐一人。」阿蜜笑道。
「你是說,你也是人質?」
「不,公子也是人質。呵呵,反正我是這般想的。」
「哦。」
「您快說:非阿蜜不娶。您這麼說,我就去大坂。」
又四郎有些憤憤然。但板倉勝重既拜託他,他也只能照阿蜜說的做,遂道:「我且問你。」
「請儘管問。」
「我不這麼說,你就不答應?」
「正是。」
「那就沒辦法了,我說……」又四郎向前挪了一步,道,「茶屋又四郎非阿蜜小姐不娶。」
阿蜜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因此,您當求我。」
「請、嫁給我吧。」
「不。」
「什麼!你說什麼?」
「我不能嫁給您。」
「你、你捉弄我?」
「不,我雖不嫁給您,卻願接受這份差事。」
又四郎使勁眨巴著眼,一臉的不解——這個女人,到底想怎麼樣?「你是說,你雖然不嫁與我,但還是願意去大坂。」
「不。」
「我說得不對?」
「是。」阿蜜嫣然一笑,「公子說:你雖然不喜歡我,可還是願意去大坂。」
「你說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我已經喜歡上您,才願意前往大坂。」
「什麼,你喜歡上了我?」
「是。我喜歡您。」
「可你說不能嫁與我,是在說謊?」
「不,是真話。我雖不能嫁給您,卻喜歡您。因此,便以與您不相干的身份去大坂做侍女。」
「哦。」
「若是以茶屋家的媳婦身份去,有個什麼不測,會給您家添麻煩。爺爺地下有知,會責備我。」阿蜜說完,看著又四郎,笑了,她似在嘲笑又四郎的幼稚。就在這一瞬間,又四郎突然沒了主意,他感到全身的血都在沸騰——他已完全喜歡上了阿蜜。
阿蜜的話中隱含了一份更深的情意。但「喜歡又四郎」這句告白,完全俘獲了他的心。又四郎有一種衝動,想要撲到阿蜜身邊,盡情撫摸她。
阿蜜似乎敏感地覺察到他的衝動,表情一下子產肅起來,端正了姿勢,往後退了一步,道:「公子,爺爺去世時,我仔細想過一事。」
「想到什麼?」
「人的一生。」阿蜜意味深長地小聲道,「您曾說千姬小姐是個可憐的人質。」
「我是這麼說的。她沒有自己的主張,一切都是他人決定的。」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其實,所有人都是人質。」
「所有人?」
「在別人看來,爺爺自由自在活了一輩子。」
「是。」
「太閣大人,及因為和太閣大人發生爭執而離開人世的利休居士,亦是這樣。」
「是。」
「但是,無人能夠真正自在地活一輩子。無論是誰都會被束縛,都很悲哀。在阿蜜看來,所有人都是這個世間的可憐人質。」
「這話似有些道理。你打算抱著這種想法去大坂?」
阿蜜輕輕搖了搖頭,「歸根結底,大家都是人質,因此,一開始便不要想著能夠隨心所欲,要像人質一樣謹慎、小心、忍耐。我是這般想的,您說呢?」
又四郎睜大眼睛,看著阿蜜,詫異至極。這似是對他的忠告。年輕的又四郎只顧去可憐別人,卻未意識到自身的可憐和人間的可悲,其實他和別人都是一樣。阿蜜似乎想告訴他,只有想到這個,才是真正的同情。
「是,我明白了。」又四郎屏住呼吸,想了一會兒,得意地點點頭,「大坂城的淀夫人是個寡婦,嫁過去的千姬小姐又是個尚不懂男女之事的孩子,丈夫說不定已有了別的女人。她們都很可憐,因此,你也要以沒有丈夫的女人身份前去做侍女。若非如此,便不能明白她們的不幸,你出於這種考慮……」
阿蜜突然用手蒙住臉。她自己也不知為何,發出一陣劇烈的嗚咽。她不是個輕易在人前落淚的女子,想哭時也往往能裝出一副笑臉,動怒時也能自己化解。她擁有這種天性。蕉庵清楚她的性情,曾道:「我們家的人真是奇怪,盡出些女武士。木實是這樣,阿蜜也好像投錯了胎。」說笑歸說笑,她確是剛強且喜愚弄人的女子。然而這樣一個阿蜜,卻為又四郎這一番述懷而輕易感動,或許是因為又四郎的純真,以及對她關於人質云云的贊同。
「阿蜜小姐,你怎的了?」見阿蜜如此異常,又四郎小心翼翼問道,「是不是我說錯了話,讓你生氣了?」
「不……」阿蜜急忙搖頭,無奈地咬著嘴唇,「請……請將剛才的這些話……原原本本告訴板倉大人。」
「剛才這些話?是說淀夫人和千姬小姐都很不幸?」
「是。因此,我們並無婚約,我去做侍女。只有我自己幸福,便對不起……對不起淀夫人和千姬小姐,因此……」
「我對板倉大人說?」
「是。這樣說,對您有好處,我便也能幫上您的忙了。」
又四郎的身體有些顫抖。他在心裡回味著阿蜜的話。初時她說話帶著揶揄,後來話語和態度慢慢變了,變得溫和可親。最後,她說喜歡上了他,這不是說謊,她不是一個會說謊的女子。但是,為了可憐的淀夫人和千姬,她藏起自己的感情,暫時拋開歡娛,甘願去侍奉千姬。阿蜜進了大坂城,身上的責任將異常重大。阿千和秀賴的婚姻,乃是決定豐臣和德川兩方親疏的關鍵。這絕非小事一樁。
阿蜜必經過了深思熟慮,才過來的。想到這裡,年輕的又四郎幾欲淚下。他暗暗發誓,定要對得住這非凡女子!
這時阿蜜擦了擦眼淚,臉上恢復了往常的笑容,「時辰太久了,板倉大人該擔心了。請他們過來吧。」又四郎點點頭,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