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久保長安的野心由於伊達政宗的戒心而受挫。而此時,三浦按針和德川家康卻是所獲甚豐。
得到家康熱烈歡迎的,不只是葡國和班國。家康希望,能和元龜三年便擺脫班國控制的尼德蘭,及大敗班國水軍的英吉利也公平往來。
慶長十四年,日本正式與尼德蘭互通國書,家康當然甚是興奮。在此期間,為兩國百般斡旋的自然非三浦按針莫屬。此時的亞當斯,已經徹頭徹尾變成了日本人三浦按針,對家康很是敬慕。
大御所待余極厚,賜予堪比吾國貴族之位,並賜仆**十。外人得此位者,余第一人也。
因得大御所信賴,葡國、班國人極其震驚,紛紛示好,欲與余結交。余亦不計前嫌,為其儘力奔走……
按針在書簡中百般表達了感激之情。書簡寄予著按針的希望——但願有朝一日,英吉利人能看到此書。
家康治國,秉承儒家公平,主張「天下歸仁」。按針被他感化,也逐漸拋棄私怨,與葡國人、班國人往來。人與人的交往真是微妙,竟全憑人心決定,實在有趣。
這樣,緊隨葡國、班國人之後來到日本的,將是尼德蘭人。
不過,最早踏上日本土地的尼德蘭人,正是和按針一起漂來的八重洲(耶揚子)和雅克布·庫誇爾奈克。庫誇爾奈克於慶長十年獲家康允准,與聖弗魯特一起返回巴丹,並將家康有意通商諸事呈報上去。慶長十四年,尼德蘭船到達了平戶。
初次登陸平戶的尼德蘭船,派船員雅克·斯皮克向駿府獻上禮物。本多正純將此事告知崇傳,命他擬定回復。
尼德蘭有書上呈大人,然文字不通。吾國文述之,其希望今後船隻通行,並設港口,互通往來。對方呈寶杯二隻,絲綢三百五十斤,鉛三千斤,象牙二十根。謹此,請復。
崇傳很快便得家康旨意,擬好回復。從此開始了日本與尼德蘭間長達三百年的交易,后話少提。
卻說三浦按針既被家康感化而拋棄私怨,可見家康胸襟可容**。不消說,在這背後,乃是家康對自身實力的自信。
金地院崇傳擬定回復如下:
〖……國君殿下聖鑒,惠書收悉,見字如晤尊顏。殿下遺禮,不勝感激。貴國兵船遠渡重洋,抵我平戶,其志可嘉,雖相隔萬里,望能永締同心,互通往來。無道則正,有道則歸,渡海眾商盡可安居。貴國若派數人,留駐敝國,可憑貴國之意建館立舍,開設港口。從今往後,力修其好。其他事宜,謹請貴國船主轉致意。順頌秋安。〗
原文為漢文,然而家康在其中所表達的意思卻歷三百年不滅,其志誠為後人大嘉,不累言。此為兩國之間的第一封國書。
在日本國內,新風卻掀起軒然大波。
三浦按針雖為了日本和尼德蘭之間的公平往來努力斡旋,葡國、班國人一聽,頓時震怒,旋派二兵船大侵海上商家,商家急避,方得以平安抵長崎。洋船尾追而至,見侵奪無望,遂轉至平戶,於平戶港停留三月,拜謁當權者,得厚遇,留人於此,亦約定,若出航,必載貨而返……
由此可見南蠻人之囂張,異邦之間仇恨的火焰已燃燒到近海。
三浦按針漸得儒學真道,他拋棄個人恩怨,在家康「天下歸仁」的宗旨下,期望各國能公平交易,而非訴諸刀兵。所有大名都服從於幕府,不敢逾越儒家道義。但在歐羅巴,卻是烽燧不息。班國、葡國等舊勢力和英吉利、尼德蘭等新勢力之間彼此對壘,相互征伐,烽煙漫卷……
家康一心救天下蒼生於水火,極力開創太平盛世,他曾對南蠻諸國頗為疏遠,也是事實,但如今不同了,他要對天下諸國同等以待。三浦按針心胸變得開闊,許是因為長年待在家康身邊之故。
此時,同索德羅和羅德里格素有往來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諾將軍,也從墨國來到日本,不斷試探,以圖接近家康。如此一來,伊達政宗對大久保長安產生戒備,亦在情理之中。
伊達政宗和家康獲得海外見識的途徑不同。他從索德羅處得知,以羅馬教皇為中心的天主教勢力,和班葡兩國的勢力非常強大,不可小覷。臨近日本的呂宋、天川和墨國,均已在他們的勢力之下。慶長十四年之前,尼德蘭和英吉利甚至連名字也不為人知。
然而,家康從三浦按針那裡獲得的海外見識更廣泛一些。他認識到,尼德蘭和英吉利等新興勢力已經越過天竺,到達了爪哇,也許很快就要從琉球到日本來了。所以,應與新舊勢力締結平等外交,以求富國之策。
大久保長安的見識則源於奔放的想象,略近於胡思亂想。他以為,憑藉幕府的武力,加上自己挖出的金銀,睿智機敏的幕府繼任者若能進入世間海域,斷不必懼怕任何一方,即能成為海上霸主。
若尼德蘭船來航,以原本蕭條的平戶港為大營設立商館,三人的想法必將發生微妙的變化。家康自會認為,按針所料不差,英吉利定也會到平戶來。不斷遭索德羅詆毀為海盜的尼德蘭、英吉利,必使政宗因不甘落後於長安而更加戒備,不會輕率表態;理所當然,他亦會拒絕在長安那幻夢般的文書上簽字。
一日,政宗突然得到了一個消息,讓他頗為納悶。
府上來了一個叫宗兵衛的男子,乃是索德羅秘密派到平戶的洋教信徒。
那人雖有教名,但政宗忘了,也未想到要記住。那人出生於長門,受索德羅派遣來過府上幾次,故政宗記得他的模樣。
宗兵衛到了日比谷御門伊達府,稱送胡椒而來。見到政宗,他一一稟告了尼德蘭船如何可惡,以及他所事生意與前景。
「平戶的尼德蘭商館頭領,乃是一個叫雅克·斯皮克的可惡之人。」宗兵衛臉上充滿憎惡,大搖其頭,「長崎的主教甚是生氣,因大御所大人貪心太熾,必無法逃避主的懲罰。」
政宗仍不動聲色,但一聽其口吐詆毀家康之言,立刻皺起眉頭,道:「住口!那商館有多大?」
「館員五人、一個通譯,將來必會不斷擴大。但他們把偷的東西拿來買賣,真是可惡!」
「偷來的?你親眼得見?」
政宗問得尖銳,宗兵衛眼神卻是一片執狂,毫無被嘲諷之感,「倒未見。他們乃是在遙遠的大海上不法而得,故小人未得親見。偷來的東西乃無本萬利。此次,其貨以生絲為主,貨款一萬五千二百三十一基爾德,另有用來造槍彈的兩百根鉛,重兩千二十五磅;小人帶來獻給大人的胡椒一萬兩千顆,現金三百雷亞爾……」
「你說的那些南蠻數目字,都是些什麼狗屁東西!」
「小人也不明白。總之,不可掉以輕心。他們還給老臣松浦法印、隆信公、豐后大人,以及長崎奉行都送了禮。」
「哦,我也從你手中拿了一袋胡椒啊。」
「這……胡椒乃是小人獻給大人的。他們可是給四位大人送了火槍、生絲、緞子和奇珍異寶,還瞞著人呢。不只如此,三浦按針那廝是否和大人有些不和?」
「按針做了什麼惡事?」
「此人可謂壞事做絕,卻很難抓住他的尾巴。設若無他,那些人怎能賄賂長崎的奉行大人?定是按針的主意。」
「長崎奉行?乃是長谷川左兵衛藤廣?」
「正是。奉行之妹乃是大御所大人側室。這簡直是觸犯主的教誨,主教大人對此頗為生氣。」
「連奉行都送了禮,日後葡國船主和班國船主都得送禮了。簡直目無王法。」
「大人明鑒。南蠻人為了宣揚天主的慈悲歷盡艱辛,紅毛人卻為了把人間變成地獄而大施賄賂惡習。他們當受天主之罰。」
「那些人給長崎奉行送了些什麼?」
「橄欖油,白蘭地,還有一尊大炮,以及十五根鉛,哦,還有六丈五尺緋羅紗。都是些稀罕之物,可見他們實在用心良苦……」
政宗有些懷疑,雙方怨仇已發展到如此激烈的地步了?若真如此,導致這種怨仇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宗兵衛口中的主教,似對家康亦抱有強烈的敵意。許是因為傳教士們的生計乃是來自於通商的收益,而尼德蘭船的到來將妨礙這筆收入;但也許恰恰相反,尼德蘭真的是海盜。不過,真這樣想,那索德羅所言便是彌天大謊。索德羅說過,菲利普國君的水軍世上無敵,和羅馬教皇於信奉和武力上平分天下,他們會任憑尼德蘭船在日本近海奪去利益而無動於衷?
「這麼說,尼德蘭人在日本賤賣他們偷來的貨物,是嗎?」
「正是。」
「那麼主教震怒的是他們賤賣了貨物,還是在海上為盜?」
「均有。和那些可惡的盜賊們親近的大御所大人也有不是,故主教才大為震怒。」
「這麼說,給他們做眼線的按針,就更可惡?」
「大人明鑒。若再把英吉利紅毛招來,日本就暗無天日了。」
「宗兵衛,你去對那主教說,先把尼德蘭給我滅了。他對大御所的怨恨有些言之過早。班國國王不是擁有世上最強大的水軍嗎?」言罷,政宗突然有些後悔:居然對這個混賬東西說了這種話。
宗兵衛眼中放光,向前探了探身子,「主教大人也想過了。但必須找個點引線的人。」
「引線?」
「大人明白吧?」宗兵衛露出一絲讓人生厭的笑,「小人還要從平戶到長崎,順道去一趟大坂城,給城裡的信徒們好生講講原委。能夠幫助主教大人和神父們的人,除了大人,就只有大坂城……」
政宗的獨眼突然瞪得渾圓。
此事干係重大。這些人想向班國國王求援也就罷了,但把求援和大坂的豐臣氏聯繫在一起,甚至要拉攏他伊達,便要充分警惕。這事恰恰發生在大久保長安帶了奇怪的聯名狀來之後。若有人把這事傳到家康和秀忠耳內,政宗便會招致滅頂之災。
在政宗看來,外樣大名中備受家康父子信賴的乃是藤堂高虎。從家康公首次答應秀吉公上洛始,高虎就已效忠家康。除了高虎,最受信賴者便是政宗。
家康最恨看不清形勢的愚鈍之人,在這方面,他具有令人欽佩的敏銳感覺。政宗發現,就像老江湖厭棄不知江湖險惡之人一樣,家康甚是瞧不上目光短淺之徒。
能洞察天下大勢的政宗,雖只一眼,卻自信略勝家康。無論是家康決定發起關原合戰,還是放寬對大坂的制裁,抑或是決定在江戶開府築城,他都能在家康之前,率先獻計獻策。作為家康六男的岳丈,他希望能作為有才幹、有誠意的姻親,於兩家之間維繫適當的信賴。若被捲入洋教新舊兩派之間的爭鬥,再被誤以為欲與大坂結盟起事,自會成為後世的笑柄,他的自尊何處置之?
「宗兵衛,你的話好生奇怪。」
「呃,讓大人不快了?」
「不。我剛才說了,尼德蘭若真是十惡不赦,我就請求班國國君除了他們,不過我可未說要把大坂卷進來。」
「抱歉。但小人以為,涉及信奉大事,斷不能讓信徒縮手縮腳。大坂城信徒頗多,故……」
「混賬!豎子不足與謀!伊達政宗粉身碎骨,也要和大御所一道將日本建成太平盛世,有不軌之人想掀起騷亂,我決不饒他!」
「小人完全明白大人的意思。不過,大人,倘若尼德蘭和英吉利打著我們的旗號和國內交易,說不定真會引起大人不願看到的騷亂。大人當知,方今主的僕人計有六七十萬,若想鎮住他們……」
「退下!去吧。」政宗本欲大聲呵斥,末了卻語氣稍緩。
宗兵衛退下后,政宗對下人道:「給那人一些黃金,權為盤纏。」
他表情變得凝重,心中亦開始盤算:宗兵衛必去大坂,說些和方才類似的話,對此,不知信徒們會作何反應?得採取行動!想畢,政宗立即給所司代板倉勝重修書一封。
洋教教眾不願尼德蘭船來日,乞氛益發不安。有一信徒至寒舍遊說,被斥回。此人許會拜謁京城或大坂教徒,雖不足為慮,然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樣說后,即使那人提到政宗,板倉定也會釋然;另,須趁拜年去駿府見家康,約略提醒,大御所恐還蒙在鼓中。
政宗尤為擔心家康身有不測。家康只認實力,秀忠只認乃父。秀忠知,自己才具遠在父親之下,便堅持一種奇怪的信奉——絕對服從父親。政宗認為,由於今川氏真、武田勝賴、織田信雄等人的前車之鑒,秀忠才對父親絕對服從。萬一家康留下遺訓,說要小心伊達政宗云云,局勢便會對政宗大不利。秀忠定會日思夜想,尋他的破綻。反之,若家康為伊達留得些許善言,政宗及伊達氏自能穩如泰山。那些沉不住氣的後輩早早討好秀忠,政宗卻能靈活對應,他知家康的分量。
政宗決定年初去拜訪家康,回頭將家康的意思轉呈秀忠。如此,他便成為了一心為德川幕府獻計獻策之人。新舊教派彼此不合之事,也得以似從他口中灌到家康耳內。
想畢,政宗慢悠悠站起身。家裡已開始歲末掃塵,他卻想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