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藤基次在小松山奮戰的同時,小松山北十六里處的八尾和若江,也正進行一場激烈的遭遇戰。
關東諸軍在前一夜(初五),於暫駐星田的德川家康大營,召開了最後一次行軍會議,對此後的作戰進行了細緻商討。
河內口的先鋒軍由藤堂的五千人馬和井伊的三千二百人組成。明日就要決戰,他們都心知肚明,家康的吩咐更是明白直接。因而,在會議之後,藤堂高虎便回到千冢的營帳,迅速準備,只待天明。
他們面對的大坂軍將領,乃是長曾我部盛親和木村重成二人。木村重成於五月初二得到秀賴許可,四處探聽家康父子的進攻路線。但當時家康身在二條城中,並未出動,終是無從知曉他將從何處下手。當木村重成確認家康乃是從星田出發,途經砂、千冢,取路高野官道前往道明寺時,已是五日以後。
秀賴把重成叫去,道:「他們好像是要從今福進攻,你馬上率兵前往今福。」
照重成的性子,自不會違背秀賴的命令,他急去了一趟今福,重新探查那裡的地形。但那裡並不適合大軍通過,擅長野戰的家康怎會選擇那樣一個行軍不便之地?他們肯定還要沿高野官道,進往道明寺。重成能斷定敵軍的進攻方向,卻無力改變敵軍路線。
右府為何令我往今福?就在重成疑惑不解、不知如何是好之時,大野治房派來了密便。密使傳言:「右府現在懼怕非常,不敢親上前線激勵將士,此必有傷士氣。望大人於百忙之中,務將右府請出城外。」
僅僅如此,重成許還不會獨斷專行。然而,使者之後說出的一番話,頓時讓重成驚訝萬分。「大野大人說,右府乃是害怕出城之後,會被自己軍中的浪人刺殺,他甚至懷疑主馬都已懷有二心。因此,若我等勸右府出城,反而會使局面更糟。故,還請長門守大人多多費心。」
一句話令重成感到無比恐慌,「倘若此言屬實,說不定右府也在暗中懷疑我木村重成呢。」重成悟到了已死的塙團右衛門直之、活著的真田幸村與后藤基次等人的真心。他們萬念俱灰,一心赴死,雖然令人感懷,卻也讓人心焦——為何他們不使出渾身解數,奮力殺出生路呢?不管心中如何慷慨激昂,放棄努力,便意味著失敗。
聽到治房使者之言,重成如萬箭穿心:難道真田和后藤都已看清右府的心思了?他們便是想通過殉身之法,來表現自己的節操?
重成告訴使者,自己已明白治房心意,此後卻未去見秀賴,若好心前去相勸,卻遭拒絕,他必心痛如絞。
之後,重成悵然回到城中自己的宅院,看望新婚的妻子。
他讓妻子剪下一段頭盔上的帶子,將其放在枕上,點上了香。「在出征之前,應該這麼做。」
重成之妻乃是真野豐后守之女,香枕是她侍奉淀夫人時所得的賞賜。她臉色蒼自,怯生生道:「我可能已懷有身孕。」
「好極!」重成擊掌道。他早就作好了赴死的準備。因被秀吉公猜疑,父親含恨自殺,正因如此,重成願以死表明白己乃是忠心耿耿之臣。但他現已生出和父親當年一樣的動搖。他讓妻子剪短頭盔上的帶子,焚香之後準備出征,並不僅僅是為了向妻子表明心志,亦想堅定自己已動搖的決心:我要壯烈赴死,決不能苟且偷生,那非武士之節!幸村、基次及已死的塙團右衛門,人人皆知氣節。
「今日乃是端午,插上菖蒲。」說完,重成便離開家門,決意帶兵順著高野官道前往道明寺。但,他打探後方知,幸村和基次均已進發到了道明寺。跟在赴死之人後面,必顯得膽小怕事,此實令重成不快。
「看來大御所和將軍要沿高野官道朝道明寺而來,我們就在半道中殺個出其不意。木村重成於黃泉路上,一定要拉一人同行,要麼是大御所,要麼是將軍。我定會砍下其中一人的首級,讓各位見識見識!」重成對帳下的山口弘定和內藤長秋表明了決心,令他們於六日子時集於大和橋旁。
但至子時,士眾並未聚齊,待他們出發時,已是丑時。他們的行軍與后藤基次不同,不點一個火把,單是令最前的人提著一個昏暗的燈籠。
木村長門守重成一旦參透生死,便顯示出異於常人的忍耐力。只是他天生性急,今夜也無二致。主君與家臣之間的信賴,原來終是有限,這一念頭隱隱令他不快。不管是真田幸村先他一步決定出兵道明寺,還是后藤基次已然出兵,都令年輕的他焦躁不安:我怎能落後於人?
從大河橋出發后,大約過了一個時辰。
「且等一下!」重成突然發喊,停下馬來,「有未聽到前方的槍聲?」
黑暗中有人回道:「確是槍聲……什麼地方已打起來了。」答話的乃是老臣平冢治兵衛。
「不論什麼地方,這時響起槍聲,后藤定然是遭遇了敵人。」
「這麼說,敵軍已經埋伏在那裡了?」
「對。南方可以隱約見到火光,或許是火把。不論怎樣,你先前去打探打探。」
「遵命!」治兵衛應一聲,又回過頭來叮囑道:「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前在泥濘路上行軍多有不易。在下去若江探明情況之前,大人請務必在此靜候,不可貿然前進。」
「不必擔心,我自有計較。你快去!」重成有些不耐煩。
可是治兵衛的身影剛消失,他便令隊伍道:「槍聲讓我揪心。迅速前進!」言畢,他便率軍朝南匆匆去了。
重成若在原地等待治兵衛的報告,是日在戰場上的運氣怕會好一些。但性情急躁的他,天剛蒙蒙亮便進至八尾附近。
平冢治兵衛飛馬徑直去了若江。若江的百姓感到此處難免戰火,早就藏匿得蹤跡全無。難道家康和秀忠的先鋒已來過這裡?平冢治兵衛見此情形,立刻調轉馬頭,回去稟報。百姓都已藏匿起來,關東諸軍必已到達,怎能指望於中途突襲他們?一不小心,必會和數量多己數倍的敵軍正面遭遇,敵強我弱,焉有勝望?因此,平冢治兵衛只想回來稟報重成,勸主人暫時撤回城中,從長計議,但當他回到原處,哪還見得重成的身影!
「糟了!」平冢治兵衛臉色大變,慌忙向南追去。他猜測重成必是往八尾方向去了,於是策馬狂奔。此時天已大亮,前方的槍聲也越來越緊。不僅如此,百姓房舍也冒起自煙,和晨霧混雜一起,必是有人故意放火,時而還可聽見吶喊,氣氛令人壓抑。前方農田中,蜿蜒延伸的小路很是狹窄,田中剛插過秧,水比平常漲了不少,要是失足陷進去,可就是進退不由人。想及此,治兵衛愈發焦急起來。
重成帶領的人馬不少,直屬四千七百,再加上山口弘定、內藤長秋以及木村宗明各人部下,合近六千人。六千人馬若沿著這條小道下去,遇上伏兵,必無路可退,說不定會重蹈山崎合戰後明智光秀之覆轍。
治兵衛正循著前方大隊的馬蹄聲直追時,猛見前方走來一個背著蒿草的老農。他便勒住韁繩,喊道:「喂!老丈。」
老農連忙放下背上的蒿草,撲通跪在地上,大叫:「大爺饒命!」
「我不要你的性命,只想向你問路。」
但那老農嚇得渾身發抖,竟已不敢張口說話。
「你放心便是。我哪有收拾你的心思。好了好了,你鎮靜些……這條路若直走下去,會到何處?」
「八、八……八尾。」
「確定無疑?」
「但,騎馬無法到達。此路中途斷開了……對,對,要是一直走下去,會走進一片沼澤。」
「沼澤?」
老農顫抖著身子,點了點頭。
「剛才你遇見打著大旗行軍的大隊人馬了?」
「小老兒遇見了。」
「那麼,大軍正朝著沼澤地行進?」
老農膽怯地點了點頭。
治兵衛氣得咬牙道:「你為何不告訴他們走錯了路?」
「可是……當時小老兒藏在草叢裡,哪敢多言?」
聽他這麼一說,也有道理。治兵衛又道:「老丈!」
「是。」
「可抄近路趕上他們嗎?」
「這……可是小老兒……」
「我非讓你帶路。你要知道,就告訴我。」
老農這才放了心,如此這般告之一條羊腸小道,穿過那小道到小川河,然後沿小川河堤一直往下,便到了八尾前方的沼澤地。
不待聽完,治兵衛快馬加鞭,飛奔而去。
尋常日子運氣的好壞,關係人生幸與不幸;戰場上運氣的好壞,則直接關係人的生死。重成為何這般心急,要去一片難進難退的沼澤地?
平日的木村重成,有著尋常年輕之人沒有的慎重與沉著。前幾日,他都在親自視察這一帶的地形。
若江和八尾約有八里之遙。與若江相連者為西郡,西郡之南有一萱振村。若江北為岩田村,八尾北為穴太村。八尾西方,有一個久保寺村隔河相望。久保寺村有一條路穿過斜坡,直通大坂。
重成是想走一條與此相反的路線迎擊敵軍。他知后藤、真田以及毛利的人馬都沿著那斜坡來到此處,若是跟在他們後面,必遭人恥笑,便特意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線。
由此可看出,重成還欠火候,亦可看出大坂諸將並無統一指揮,乃是各行其是。戰場征伐,必須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上至總大將,下至小卒兵士,都當統一調度。
得知重成正朝著沼澤地進發,平冢治兵衛如瘋了一般,在薄薄的晨霧中抄近道追趕。直趕到已近八尾,他終於趕上了重成,遠遠喊道:「且等!」
隊伍最前面的重成聽到喊聲,還以為遇上了敵人,急忙執起長槍,喝道:「來者何人?」
「在下平冢治兵衛。」
「哦,治兵衛。」
「大人不能繼續往前。前面乃是長瀨川沿岸的沼澤地。敵軍並不會攻到這裡,我軍反會深陷其中。萬萬不可再往前走。」
「沼澤地?」重成也愕然,「大壞矣!道明寺到國分一帶已成戰場,本欲前去增援,快馬加鞭方趕到此地,不意……」
「大人不可再猶豫,趕快撤至若江,在那裡截住敵人去路,還能助道明寺那邊的弟兄一臂之力。請大人快快離開此處。」
「唉!我竟奔往進退無門的沼澤地!」重成恨恨調轉了馬首,渾身都在顫抖,下令回到若江。
道路狹窄,一度散去的大霧再次瀰漫開來,周圍昏暗不已。沿著小路,重成催馬向前,試圖走到隊伍前頭。他撥開隊伍走出兩町左右,只聽見右前方傳來一陣吶喊。
重成勒住馬凝神細聽。莫非自己進軍之時,敵軍已經追了上來?此時,重成才感到毛骨悚然。
若真如此,追兵定是德川方布防於河內口的先鋒藤堂高虎與井伊直孝的赤備軍,此二人是善於統兵野戰的高手。難道己方要在此地被敵軍追趕,陷入沼澤?
「治兵衛!敵人的軍旗?看一下敵人的軍旗!」重成慌忙在人群中尋找治兵衛的身影,大聲道。此時,右邊久保寺村附近的長瀨川河岸上,也響起了吶喊。
「治兵衛,治兵衛在何處?」
「小的在!」
「聽這吶喊聲,難道我們被敵軍包圍了?」
「大人放心!先前吶喊的乃是藤堂軍,次后左邊呼應的乃是我軍長曾我部。」
「長曾我部?」
「我們不如把藤堂交與長曾我部,撤到若江……」
「住嘴!你是要我在敵軍面前逃逸?」
「非逃逸。敵軍不只藤堂,有井伊赤備軍在側,酒井、神原的強勢兵力在後。我們絕非向敵軍示弱,只是為了儘快避開沼澤地!」言罷,平冢治兵衛調轉馬頭,來到隊伍後頭,掩護著兵士,就要往前走。
其實,木村若在此處迎敵,無異於以卵擊石。故,長曾我部的出現,對木村正可謂雪中送炭。只是,長曾我部的人馬並非為了援助木村而來,他們亦是憑藉著一身蠻勁衝到了八尾,直到玉串川堤壩附近,與藤堂部起了激烈衝突。
藤堂高虎是日一大早便欲進軍。正待出發時,他聽見道明寺方向傳來槍聲。「是何人?看來已經有敵軍期國分進發。」
若有人試圖從國分堵住大和口的去路,自然也會有人從北面的大坂道朝立石道進發,或從十三道來到高野道,試圖堵截關東主力。高虎恨不能立時將這緊急消息稟報駐於星田和砂的家康父子,卻來不及了。
透過薄薄的晨霧,可以看見敵軍的旗幟,像海浪一樣此起彼伏。木村、長曾我部、增田、內藤各部,均已在八尾、穴太、萱振和西郡各地開始行動。
藤堂右先鋒大將藤堂良勝尚未想及木村軍已轉移,道:「木村部對我軍視而不見,徑自朝若江方向去了。他們定是想襲擊我軍在星田和砂的大營。讓在下前去兩面包抄,一舉將其攻破。」
高虎吃了一驚,卻點頭應允。要是家康與秀忠的大營遭到敵軍襲擊,自己身為先鋒,顏面何存?他正欲從側面襲擊木村部,卻碰上了長曾我部,於是兩軍對壘,開始廝殺。
木村長門守重成將藤堂的四千七百餘人留給了長曾我部,率軍撤退到若江村,已近卯時。天已大亮,迷濛不清的晨霧也已散去。
長曾我部盛親和藤堂高虎定在八尾村一帶,各逞武將威風,進行生死搏鬥。吶喊聲、槍聲不時湧進木村重成耳內。看到敵軍正在從高野道沿著十三道趕來,他感到無比悔恨。他原本是想從側面襲擊家康與秀忠率領的主力,拿下二人首級,誇示天下,以此揚名後世,因此帶著軍隊連夜奔波,但沒想到轉了一圈,又回到了若江。戰陣之間稍有不慎,便是死傷,進退得法固然重要,可是進退不得法……重成恨道,定要挽回體面!
重成駐馬,將士眾分為三路,其中一路自是迎擊藤堂右翼;另一路二百餘人由木村宗明率領,前往北面的岩田;主力則留在若江之南,以逸待勞:不久重成才知,前來之敵乃是被稱為「德川赤備軍」的英勇之師井伊直孝的三千二百人,但在他下達命令的時候,哪裡知道這些?不管遭遇何樣敵人,都必須有將其一舉擊潰的信心——重成慢慢找回了自信,令山口弘定和內藤畏秋率軍先頂住井伊的進攻。他親自指揮人馬,迎擊已緊緊逼來的藤堂之軍。
木村重成的判斷無誤。
藤堂良勝與良重見木村撤退,料定他是要從側面襲擊關東主力軍。「要是主力遭側襲,我藤堂豈不名聲掃地!」於是,他們放棄長曾我部,緊迫木村不舍。
首先殺向木村右翼的乃是藤堂良重。他甩開後面的部隊,大聲叫喊,單槍匹馬衝進木村的隊伍,揮舞著大刀一陣亂砍。
「來得正好!給我殺!」年輕氣盛的重成遭遇了橫衝直撞的良重,一場激戰就此爆發。
兩軍相戰勇者勝,重成怒從心起,更是英勇無比。他大吼一聲,持槍朝良重奔去,長槍在空中劃過,馬背上頓時已不見良重的身影。士眾慌忙趕過來將落馬的良重圍住,扶他站起。
「滅了敵將。好兆頭,弟兄們沖啊!」木村重成稍稍退後幾步。一旦廝殺戰鬥,重成便心無雜念。他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緊緊蹬住腳下的馬鐙,顯示出冷靜和沉著。
由於良重受傷,藤堂軍頓時亂了陣腳。一旦失去主心骨,敗相立現。重成屬下則個個成了猛獸,對有些發懵的敵軍窮追猛打,一時之間殺聲四起,藤堂部眾喊爹叫娘。
正在此時,西面槍聲大作,藤堂良勝亦立時往西邊遁去。木村重成見此情形,大喊道:「殺啊!」他舉起手中的長槍指向兩面,策馬追趕。士眾吶喊一片,齊齊轉向西面,衝進火槍掩護下的藤堂亂軍中。
兩軍重新展開激烈的生死之搏。
「休要退縮!讓他們瞧瞧藤堂大軍的威風!」良勝大吼一聲,阻止潰眾。
勝了!重成默念一句,高興地敲打著馬鞍。此時,一個小將高舉著長槍朝良勝刺去。良勝扔了長槍,拔出武刀相搏。不幾回合,良勝手下已急急圍了上去。重村一抬頭,猛見士眾背後,良勝的戰馬一跛一拐逃竄而去,馬上已不見良勝的身影。他輕笑一聲:這廝是死了,還是受了傷?
兩個大將都落了馬,藤堂軍登時大潰。重成手下的士兵齊聲吶喊,試圖乘勝追擊。
「窮寇莫追!」聽到重成的命令,號手立刻吹響收兵號角。
「我們勝了。休要再追。帶著受傷的弟兄,進至若江與主力會合。」重成從容地命令,掉轉馬首,到隊伍最前帶領大家撤退。他知道,接下來的敵人將不是藤堂部,而是井伊直孝率領的精銳之師,有一場更慘烈的廝殺。
井伊直孝此時還是一個和重成年齡相差無幾的年輕武士。由於兄長直勝體弱多病,他受命繼承家業。為了不損父親英名,他帶著一身騰騰的霸氣出征了。
要論剛勇,井伊與木村也算旗鼓相當。
重成擊潰了藤堂右翼,暫時撤至若江南部、玉串川堤壩一帶,稍稍歇軍,填飽肚子。
木村重成似命中注定要和井伊直孝展開一場激烈的決戰。此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井伊直孝風骨凜然,卻沉默寡言,眼神如刀,一臉鬍鬚讓人想起加藤清正。他一向不苟言笑,不善言辭,即便有人搭話,多不理不睬。重成則長相俊美,足以讓每個見到他的女人傾心。但二者的鬥志和謹慎卻有著共通之處。
井伊直孝子時四刻便起身,下令:「立刻吃飯,填飽肚子!」他令將士將午飯帶在身上,等待黎明到來。
此時,老臣庵原朝昌過來勸道:「在下以為,今日的主戰場乃是道明寺,請思量朝道明寺……」
直孝瞪大眼,搖頭道:「不!今日之戰役當在八尾和若江。要是避開,日後必然後悔。」他並不細說,口氣穩重,毫不猶豫道,「你作為右先鋒,帶領火槍隊前往若江的前堤,等待天明。」
庵原朝昌依言沿十三道朝西進發,抵達玉串川的堤壩,埋伏於此。
然後,直孝任命川手良利為左先鋒,令其守於堤壩左側,自己則率領主力進至從若江通往高野道的十三道,靜候敵軍到來。
井伊直孝早已看出,大坂武將試圖偷襲關東主力側面。十三道乃是敵人必經之地,他遂作出這等安排。天亮之後,兩廂隔著玉串川對峙,直孝的判斷絲毫無誤。豈能讓你們得逞?他冷笑一聲,頭盔下雙目閃閃發光。
「敵方乃是木村重成的精銳,請立即發動進攻。」川口良利催促。直孝卻道:「休要著急,太早進攻會傷了元氣。」他此後不再多言,一直等到卯時四刻。
隔江相對的木村重成則一邊確認敵情,一邊整歇。
「讓火槍營的三百六十人埋伏於堤壩後面。」重成命今山口弘定。
繼續對峙下去,對連夜行軍的自己一方顯然不利。於是,重成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先從西岸的堤壩朝敵軍射擊,誘使敵軍渡河,然後將其引入那條通往沼澤地的小路。
火槍營領命出動。
剛布置完畢,弓箭營頭領飯島喜右衛門單膝跪於重成面前,稟道:「敵軍左翼已開始行動,領將乃是川口良利。時機已然成熟。」
重成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搭眼望去。井伊軍的左先鋒——川口良利率領的人馬已開始渡江。
他們已經心急了,重成暗道,小隊人馬一上岸,便向其射擊。幾排槍一過,敵軍要麼會被火槍嚇得畏縮不前,要麼會逞強向前沖。反正不管怎樣,井伊直孝見此,必會率主力渡河。我則佯裝敗逃,沿著田中小路撤退。當井伊軍到了通往沼澤地的小路上,我便回頭猛擊,再與先前伏下的人馬兩面夾攻,年輕的直孝必是插翅難逃。取下大將井伊直孝的首級,此戰便結。
真正的大戰應在此之後,重成繼續尋思:可乘勝追擊潰不成軍的井伊部,沿著十三道直至高野道。那時在高野道上行軍的,到底是家康的鐵軍,還是將軍秀忠的主力?不管是誰都無妨,反正把那裡當成自己的葬身之地便是,要能拿下其中一人的首級,便是更好……此時,井伊左先鋒川手良利在隊伍最前,到了玉串川左岸。
槍聲大作。
「哦!」重成不由低吟一聲。少許槍聲確是他手下發出,但對岸右方也響起了槍聲。那裡怎會有人放槍?重成大吃一驚,搭眼張望,原來是井伊右先鋒庵原朝昌。看來,朝昌預料到渡河時會有麻煩,預先伏兵於此。
槍聲過後,木村部火槍營已有十數人橫屍岸邊。
木村部據命令沿著田間小道撤退,川手良利安然無恙上了岸,齊聲吶喊。
一直到此時,事情的進展都如重成所料。他正暗自得意,又聽到一片吶喊。重成瞪大眼,緊緊盯著新一批渡河的敵軍。此非井伊直孝的主力,而是掩護川手渡河的庵原,他們也順利過來了。
重成雙唇不由劇烈顫抖——即便把庵原誘至沼澤地,也無任何意義,因自己的目標乃是井伊直孝的主力。
「休再撤退!回首踏平川手都。」重成厲聲喊道,他的聲音在麥田裡迴響。
部下聽到重成的大喊,調轉過頭來,舉起長槍,迎住了緊追不捨的川手所部。
現在的情勢對於追擊的川手部,還有誘敵的木村部,都是一個意外。而這意外所致的細小變化,在戰場上往往有著決定勝負的意義,此時的意外正導致了一場混亂。
「不可後退!此乃勝敗的關鍵!」川手良利已身負重傷。他是在木村部折回時,被人刺中了大腿。
在屬下轉身反攻的那一瞬間,木村重成道:「敵人已開始急躁。」他的判斷完全正確。這也無甚奇怪,從八尾到道明寺一帶的戰場,到處都可以聽到槍聲和吶喊。被任命為右先鋒的井伊老將庵原朝昌幾次援助良利,未果。若要進攻,左先鋒和右先鋒應同時出動。然而年輕的良利卻並不這麼想,他認為,一方發動進攻,敵軍便會將注意力完全集中於此,另一方也就更從容了。於是,他積極開始進攻。他受到庵原掩護於先,得到他們背後的支援於後。若在此潰敗,武將的體面何在?
「休要後退!後退者斬!往前沖!往前沖……」
然而,川手良利的怒號並未持續太久。在庵原部齊聲吶喊著趕上來時,川手部前頭已經沒有了川手良利的身影。混戰當中,他烈死於敵軍的亂刀之下。
趕上來的庵原替代了川手。而此時木村卻也後悔莫及,在和川手及庵原的激戰中,木村部已經精疲力竭。就在這個時候,他眼睜睜見井伊直孝率領著主力,緩慢渡河。
要與直孝進行決戰,就必須首先擊潰庵原,但哪有那麼容易?重成不再阻止逃竄的士兵,而是驅馬衝進了敵叢。
重成如急流中的磐石,一路砍殺,穿過敵軍的洪流,往上游馳去。他飛速跨過岸邊矮堤,來到青草叢生的河邊,渾身顫抖著從馬上翻身下來。因他渴得要命,嗓子眼裡直冒火,便欲和戰馬一起喝最後一次水,然後從正面殺進井伊直孝的主力中。
此處可以聽見敵我雙方的吶喊,喊殺聲像海浪一樣此起彼伏。重成趴在地上,捧起水,貪婪地灌進口中。在放開雙手的那一瞬間,他看見倒映在水面上的身髟,大吃一驚。水裡的影子和平時的自己完全不同,那不再是一張端莊神氣的臉,而是一張汗流滿面、扭曲過度的面孔,充滿血絲的雙目中滿是焦灼。
這是木村長門守重成嗎?在這一剎那,重成彷彿看見臉上充滿了恐懼的新婚妻子,她悲號著跑開了……不必懷疑,這是重成,鍬形頭盔、絲線連綴的盔甲、紅錦禮服,全身的裝束都可以證明。他身上沾滿鮮血,已是多處負傷。然而,喝了幾大口清水,他又猛地感到渾身有了力氣。
「嚯!」重成大呼一聲,猛地從水邊站起身來。此時,一隻蜻蜒落到了他的頭盔上,倒映水中,如畫一般。他未立刻拂拭頭盔,臉上卻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你也在碌碌而行……好,且讓你在此歇息片刻。」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哎呀呀,這不是敵軍大將嗎?我乃赫赫有名的井伊先鋒大將庵原助右衛門朝昌是也!」
匆忙趕上重成的老僕太兵衛此時正要將馬從河中牽上來,見此情形,不由大喊:「大人危險!」
幾乎在太兵衛呼喊的同時,重成猛跳起來,拔出武刀,「你就是庵原朝昌?」
「來吧!」朝昌雖已年過七甸,但長槍刷地便直指重成咽喉。
重成渾身開始發熱。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朝昌的出槍無懈可擊,幾無法躲開他的槍頭。
此前重成一直執一支北國流的丈八長槍殺伐。若未丟掉那長槍,自可抵擋一陣……嚇!重成只得搶起武刀,猛地撲了上去。
「呔!」朝昌閃開身子,刀刃掠過他的臉頰。他再次直起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了重成。
「啊!」長槍刺在了重成的大腿和左腹之間。
「南無阿彌陀佛。」朝昌迅速收回長槍,並未再次出手,單是低頭看著倒在地上的重成,「還年輕啊。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重成以刀拄地,搖搖晃晃試圖站起身來。如木村重成這等大將,怎可受不住老人的一擊!但他卻吃一驚,老人將念珠掛在脖子上,口中念念有詞。
他在可憐我!這令年輕的重成實難忍受。
「呔……再來!」重正明白自己已無法再站起,但他依然用刀尖指住對方。
朝昌停止念佛。「戰場乃是個殘酷的所在,你就休要再逞強了!」他頓一下又道,「你叫什麼名字?有無遺言需要老夫轉達?」
「住嘴!爾為何不取下我的首級?」
「唉!」朝昌苦笑道,「我乃井伊大將,年過七十了。即便拿下你這等年輕後生的首級,也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也不稀罕這點戰功。既然已站不起來了,不如跟我一起誦佛吧。」
「休要貧嘴!快快砍下我的首級!」
「罷了罷了,真是一個不通事理的年輕後生!你似還不知草叢中流淌著自己的鮮血。即便無人砍下你的首級,過不了多久,你也會前往西方凈土。南無阿彌陀佛,南無……」
見老人就要離去,重成感到一陣眩暈,頓覺從未像現在這般恥辱。他罵道:「老東西,站、站……站住!」
正在這時,又聽得另一個聲音:「老伯!」一人從青草叢后鑽出,對庵原朝昌施了一禮。
「咦,安藤長三郎?」
「老伯……在今日之戰中,晚輩還未取得一人首級。」
「大將還在意取下多少首級?」
「話雖如此,可若一顆首級也未拿到,定會被人恥笑,沒了面子。從這盔甲來看,這人也是有些身份之人,老伯能否將這首級賜與晚輩。他現在還能拿起刀,也不算是撿的。」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重成,道:「說不定他會領你的情,請便吧。」說完,他便匆忙去了。安藤長三郎道了聲謝,走到重成跟前。
此時的重成,手裡雖然還拿著武刀,但視線已經模糊。正如朝昌所青,草叢下面濕漉漉的全是鮮血,浸透了他的褲腿。
「啊,也不知你是何人,你的頭顱就歸我了。對不住!」長三郎揮起了刀。
像木村重成這等人,在其短暫的一生中,許做夢也未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好好,這下我可長臉了。」安藤長三郎砍下重成的首級,扯下系在屍身腰間的自熊旗,將其包了起來,若無其事掛在腰上,離去了。
剛才還在附近的僕人和戰馬都已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具無頭的屍體橫於地上,引來了成群的蒼蠅。
此戰以木村部大敗告終。不僅木村,一旁與敵軍激戰的長曾我部也已敗勢大現。
慶長二十年五月初六下午,太陽毒辣地照在戰場上,這一帶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