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宗矩退去,德川家康並未立時召見專門從長崎趕來,求出海朱印狀的長谷川藤廣一行。
本多上野介進來,道:「讓他們進來否?」家康搖頭,「你去幫著辦一下,完事之後跟我打個招呼即可。」
上野介正純知家康在為何苦惱,遂領命而去。藤廣一行有十一人,內中還有唐人和西洋人,皆來請求籤署往呂宋、交趾、暹羅、高棉和高砂等地的朱印狀。
大坂戰事結束以後,商家們又開始活躍,紛紛欲往海外擴展。
家康在一張紙上寫下:慈悲為草木根本,人和乃花朵果實。然後把紙交給正純,要他說給前來索要朱印狀的人,讓他們以此為在海外行事的準則。
在海外,只有人和才不會生亂;但,人和只有擁有了慈悲之本,才能開花結果。因此,要想得到人和的花果,必須努力培養慈悲之根。「慈悲無疆,人和無界,要培養慈悲之本,應始終以人和為念,並以此作為生意成功的根本。」
家康如此吩咐了正純,等他退下之後,便開始回味自己剛才寫下的那一句話。「慈悲為草木根本,人和乃花朵果實。」在伊達政宗一事上,自己是否不夠慈悲?又右衛門言,應將那老虎趕進幕府之門。這太平之門,不正是缺乏慈悲之門?
人與人立場對等時,便無所謂慈悲,只有同情。因此,所謂慈悲乃是對蒼生的關心,但我是否似這樣一種心思看政宗呢?家康開始反省,他有些羞愧:正因他能充分識得政宗的能力,政宗才時常讓他感到恐懼,這份恐懼亦帶來一絲戒心,使得他在與政宗接觸時,總是小心謹慎。但他從未認真思量過,自己乃是畏懼政宗。
家康獨自思量了小半個時辰,不知不覺外邊已經日影西斜。
「大人,要掌燈嗎?」一個侍女走來,小聲問道。
「還早。現在點燈太不節儉。」家康道,「叫出雲守勝隆進來。」他終於想出了一法。
侍童頭領松平出雲守勝隆,此時已被擢升為駿府的大總管。由於他順利地向松平上總介忠輝傳達了「永不見面」之意,完成了使命,家康便破例提拔了他。
勝隆來時,已至薄暮時分,但家康還未讓人掌燈。
「勝隆,稍微有些暗,你就忍耐些。」家康道,「老夫現在所能做的,就只有節儉了。現在天下還很貧乏,節儉乃是第一要緊事。」
勝隆似早已經習慣了這些,道:「天尚未黑盡。有事大人儘管吩咐。」
「勝隆啊,你還未成家吧?」
「啊?是。」
「我給你一個女子,你可願意?」
勝隆吃了一驚,馬上坐正。
「我把阿梅給了正純,就把阿牧給你吧。她年方十六。」
勝隆愈發緊張起來,一言不發。阿牧乃是家康側室當中最年輕的一人,二人每日都會見面,勝隆自然知道她的年齡。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懼意遍生。
「阿牧常說,你是個名副其實的武士,對你很是傾心。我也該給自己身邊的年輕女子尋找歸宿了。讓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女子落髮為尼,實為不道。」
「這……但是……」
「好了好了,想必你也不厭棄阿牧。就讓阿牧嫁給你吧。」
此時,女人尚不因改嫁而為人閑話。此前舊例,貴者身去之後,身邊年輕男子中須有人為之殉身,女人則落髮為尼,日日為其祈求冥福。因此,家康歸天之後,諸側室亦當日日坐在長屋一隅,在誦經念佛中打發時日。但最近,家康卻把側室一個個都與了人。本多正純就娶了阿梅夫人,將其立為正室。此種奇怪的饋贈方式,所受之人已當成一種榮譽,並無非議。
「你不會厭棄阿牧吧?」
「不。這……」
「嘿嘿!你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阿牧定會大喜。說正題吧,你去一趟高田。」
「高田?」
「待你從高田回來,我就為你們完婚。我會給阿牧辦一些陪嫁。但,你要好生完成出使高田的任務。」
勝隆心中暗暗叫苦。他咬著嘴唇,一臉為難。這時他已明白家康的心思,忙道:「在下斗膽問一句,方才這事……」
家康卻故意裝糊塗,道:「方才這事?你是說阿牧還是出使高田?」
「是……是這兩事。」
「兩事?」
「恕在下斗膽,出使高田才是正事,可對?」
「你說呢?」
「大人是說,出使高田並不簡單。按上總介大人的脾氣,在下的話,他怕根本就不會聽。故大人令在下莫要急躁,只要能順利完成任務回來,便為在下舉行婚禮,可是這樣?」
「哈哈。」家康若無其事笑道,「既都明白,無需多言。明日就出發吧。」
「不!」話一出口,勝隆才意識到自己失禮,到底年輕氣盛。
「你不願?你要抗命不去?」
「不,在下是說,把這兩事扯在一起,讓人覺得不妥。」
「勝隆!」
「大人。」
「你以為你能和我一般看透人生?此次出使高田,須抱著必死之心,方能完成任務。我以婚禮為誘,乃讓你珍惜性命。你怕別人說你想得到獎賞才出使,自作聰明!」
「這……」
「你以為我不知你的心思!」家康一聲斷喝,旋又壓低聲音,「是啊,對付上總介,尋常法子不行。他違背了你們二人的約定擅自回了高田。但正因如此,才必須令你出使。」
「……」
「你要責問他為何背約,然後便可以明白事情原委。你把我的意思傳達與他,便會令他感到內疚。」
「大人的意思,怎樣處罰……」
「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你要作好準備——如此還無法完成任務,便是無用蠢材。」
「……」
「我令阿牧嫁給你,是覺得你定能完成任務,是信任你。你竟自作聰明,就憑這點見識,還能幹成什麼?」
勝隆翻著白眼,嘆了口氣。
「我此次選你出使,不像上次那樣是出於父子感情,而是策略,是為了鞏固天下太平,平息那些蠢蠢欲動之心。」家康繼續道,「天下有公有私,凡俗之人常會將二者區分,若分開,便要忍受因『公』廢『私』之苦。能否恰當協調『公』與『私』,便顯出一人的能耐。」
「恕在下斗膽……」勝隆打斷了家康,「在下以為,若順利歸來,大人便為在下完婚,是為公私不分。」
「一知半解!」
「啊?」
「我是說你尚稚嫩。若人常在心中為公私而苦,那麼這一生只能是不斷犧牲。愈是想遵守法度,維護秩序,人生便愈苦。原本美好的人生便會變成苦海。」
「應怎樣想才是正道?」
「有公有私,各得其宜,方為人生上上之策。」家康看著年輕的勝隆,笑了——駿馬有時也需鞭策。他又道:「勝隆,我已不為上總介而苦惱了。我若一味關注他的不幸,便可能忽略對第三代將軍竹千代的調教,或令企圖亂天下者有機可乘。因而,對我來說,我已無公私之分,只需各得其宜。也正因如此,我才想到了阿牧的歸宿,才把她交給你。」
勝隆側首沉吟,仍是無法平息心央焦躁。
「我跟你說這些,乃是因為,你身邊還將出現一人,夾在公私之間,痛苦不堪。」
「在下身邊?」
「是,就是令尊。重勝乃忠輝家老,我若派你去傳達令忠輝切腹的命令,上總介若一氣之下起兵,偕伊達政宗造反,令尊將如何是好?」
「啊!」勝隆一下子呆住。
「令尊的處境之艱難,你是否發現了?」
「啊……」
「你若發現了就好。只怕令尊聽說是我派去的使者,也會與上總介坐在一處聽我的吩咐。這樣的話,你更要注意怎樣說話了,稍有不慎,便可能使你父親痛苦不堪,切腹自殺。」
「是。」
「你放開些,休要惹怒上總介,亦休要致你父親自殺,你也要活著回來和阿牧完婚。這三件你都應該想到,只有把這三件都想好了,才說明你真明白了。在思量問題的時候,應把眼光再放長遠些。」
勝隆臉上一陣紅一陣自。和阿牧的婚事,他原本以為不過是賞賜,實則卻是為了解決上總介這難題。
勝隆緊緊盯著家康,嘆一口氣:大御所是否真已放棄了上總介?當然不會,這世上哪有父親不關愛兒女,哪有兒女不憂心父親?
當家康說到重勝可能會自殺時,勝隆不由心中狂跳,「大人,在下還有一事要問。」
「儘管問。」
「大人,您已決定命令上總介大人切腹了?」
「我還未決定。」家康語氣平靜,但愈發加深了勝隆的疑心。家康又道:「那就得看你了,我並不恨上總介,只是不想讓大坂之戰那般毫無意義的仗再打。若重複這等戰事,便說明我和將軍都無治理天下的能力。」
「大人,您……」勝隆壯著膽子道,「您不明言,在下一介淺稚之人,如何作準備?」
「勝隆,這就不對了。不管於公於私,你認為這個世上有願除掉兒子的父親嗎?」
「雖如此……」
「那你就休要想差了!問題的根本在於防止伊達起兵作亂。能否讓上總介繼續活著,這毋需問,秀賴當初也是一樣情形,我真希望當時片桐市正的心能放開些。」
「這麼說,大人是想令在下這個冒失之人,去完成和片桐當年一樣的使命?」
「是。你要是想好了,我現在就可爽快地答應你。但,你目下還是白紙一張。」
大御所真是巧舌,三言兩語便把責任轉嫁到了別人身上。勝隆突感氣惱,這樣的話,他只能任人擺布了。
「勝隆,我再說一遍,在這個世上有叫『和』的果實,它並非一朝一夕便能長成。在泥土深處,必須有叫『慈悲』的根本為它添肥。戰亂便是怨恨之根生出來的仇恨之花。」
「這麼說,大人,您不僅讓在下去做這個使者,您還有慈悲的辦法?」勝隆急道。
家康嚴肅地點了點頭,道:「當然。我怎可能只把這重任交與你一人?大坂合戰已讓我大感惶恐。」
由於家康語氣嚴厲,勝隆身子不由得往前一伏。他原本以為大御所只是把他推向了難境,但一聽大坂合戰亦令大人惶恐,他似感被人打了一巴掌,有些不知所措。
「大坂戰前,我若能不辭辛勞親自前往大坂一趟,萬事皆諧。我若親自見過秀賴母子,自能說服他們,焉有後來的結局?」
「大人的意思,是要親自去見伊達?」
「我倒要看看,伊達會否老老實實回江戶來。我要去江戶,若不用盡一切手段,阻止戰事,便會與大坂的情形一樣,到了這把年紀還須再穿鎧著甲。大坂之戰便是上天給我的懲罰。」
「最近大人也要……」
「我會如你一樣努力。我去江戶,你去越后,但我想聽你從越後傳來消息,再動身。」
勝隆低頭,臉色通紅,家康公之言讓他感到慚愧。
「對上總介的懲罰已然確定。但,希望你此次出使能將此事處分得宜,莫給更多人帶去傷害,儘快回來與阿牧成婚。等到那個時候,你也就長大了,更是成熟了。每當見到你,我便會想到大坂冬役時去了茶磨山的木村長門守。他現在若還活著,亦是一個如你這樣大有前途的年輕之人。戰亂不僅會摧花折木,還會助長怨恨的根莖,只會給世間帶來苦痛。你要記得我的話,撒播慈悲種子,培言慈悲根莖。你現在有主意了?」
「大人!」
「看來你終明白了。」
「在下有一個請求。」
「哦,你說吧,不必客氣。」
「上總介大人將來怎樣,且不說,目下……」
「你是說先把此事擱上一擱?」
「是。上總介大人還只是新開之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大人若能給他痛改前非的機會,他當能修成正果。」
「哦。」
「但,大人若命他切腹,就如同花朵剛及開放,便被人掐去了。」
「且等,勝隆,我何時說過令他切腹了?」
「因此,在下才請求大人莫下達此令。在下只要把大人的話記在心裡,便能夠順利完成使命,回來成婚。」
家康突然別開臉,點頭不已。勝隆這份情,亦是他順利完成使命的根本。但若一開始便由著這份情誼辦事,便可能導致其父切腹自殺,他自己為忠輝殉死。此令家康甚為憂心。但,若讓忠輝活在世間,忠輝能否真與伊達斷絕關係呢?
「大人!」勝隆一臉嚴正地伏下身子,「請大人千萬莫下達切腹之令,請大人三思。」
「……」
「只要大人答應在下這個請求,即便大人令在下今晚出發,在下也又不容辭!」
家康依舊不明言。他嘴上雖說還未作出決定,但令忠輝切腹之念早已根植心底。世間之人,有時生實比死還要痛苦。一狠心令忠輝切腹倒也罷了,若令他蟄居一隅,小心翼翼苟活,可比生還要痛苦百倍。
「勝隆啊,你不覺得,上總介這種情形,切腹豈非讓他解脫?」
「大人這話令在下感到意外。」勝隆使勁搖頭,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大人亦常說,人來到這個世間乃是神佛的旨意,斷送別人的性命即是違背神佛,乃是罪過。人死如燈滅,一旦切腹,焉可復生?上總介大人乃是聰慧之人,只要能活下來,日後定能明白大人苦心。」
「只怕上總介不會有這等悟性。」
「恕在下直言,在下覺得,這隻不過是大人心中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解不開的疙瘩?」
「是。大人覺得是自己導致了秀賴公自殺身亡,故,您想犧牲兒子來撫平心中內疚。目下大人心裡既有這樣一個解不開的疙瘩,怎能平心靜氣處事?」
「哦?」
「若令上總介大人切腹,大人日後定後悔。事事後悔,必將陷入苦惱深淵。因此在下以為,大人不如饒得上總介大人性命,看他日後如何。如此才是神佛真意。」
「可是勝隆,我已七十有四了啊。」
「因此,之後諸事託付與將軍大人便是。且看上總介大人是否真會成為太平天下的麻煩。大人啊,上總介大人畢竟是將軍大人的親兄弟!」
家康點頭,閉目喃喃道:「好了好了,我再想想。今夜你就陪我一起用飯吧。天已經黑了。」他拍手叫來侍女,吩咐道:「掌燈,我已看不清勝隆的面目了。」然後,他似想起了什麼,又道,「你去一趟長屋,讓阿牧來伺候晚飯,就說我有禮物給她。」
吩咐罷,家康笑了,聲音嘶啞道:「好了,勝隆,我要與你商議一下,我會真心聽取你的意見。無論如何,都要於今夜作出決斷,明日一早你就得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