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城將軍府的內庭甚是簡樸,僅是將軍秀忠從外庭回來時歇息、用飯和睡覺的地方,還不如後面的長屋寬敞。
只有少數親信可來到此,接受將軍召見。土井利勝便是其中之一,另有水野忠元、柳生宗矩、居於西苑的竹千代乳母阿福夫人,以及從大坂回來的千姬侍女阿小。阿小已為總管,不再稱刑部卿局,改稱阿為。
秀忠一般不把當在大廳處理的政務帶回內室,因此,正室阿江與夫人對政事兒完全不知,更無法插嘴。
是日,秀忠陰沉著臉回到內庭。
阿江與大人提起了至今仍鬱鬱寡歡的千姬,「不如尋個好人家,將她再嫁了吧。」
秀忠未搭話。阿江與夫人這般說,乃是因為德川家康的孫女、本多忠刻之母熊姬曾經與她暗中談過,但秀忠目下實無心思去理此事。
秀忠用飯時還思慮。用完飯,他叫來一個侍童,吩咐道:「柳生當還留在前庭,把他請來。」
柳生宗矩剛從駿府回來。中午,秀忠接見了他,聽他轉述了家康的意思:明年便讓竹千代進京,作為德川嗣子面聖,請聖上賜封官職。斯時家康也會一同前往,柳生宗矩則擔當沿途護衛。秀忠及其重臣均已料到這事,但此外,家康肯定還有密令。前庭人眾,秀忠未問宗矩。若事情重要,宗矩定會與秀忠單獨見面。然而事畢,宗矩並未要求單獨見面,卻也不急著退下,似在等待什麼。這樣一來,秀忠便覺得應把他請到內庭。
最近一些日子,秀忠和宗矩之間越來越默契,甚至可說心有靈犀。
未幾,宗矩進來。「將軍召見,在下速速趕了來。」他首先鄭重地對秀忠施了一禮,又轉向阿江與夫人,道:「大御所希望夫人能偶爾給他寫些書函。」
秀忠見宗矩若無其事談起家常,會意地打發阿江與夫人下去。
房裡只剩下二人時,秀忠默默看著宗矩,等他自己道出。但是宗矩依然兩手伏地,一本正經抬頭望著秀忠,道:「請問將軍召見在下,有何吩咐?」
秀忠咬了咬嘴唇,道:「父親說最近會來江戶?」
「是。他差遣大總管松平勝隆去了越后,責罰上總介大人。勝隆歸后,大御所先是聽了曹洞宗僧人講法,又召見了喜多院的南光坊天海上人,問了些佛法,便去狩獵了。」
「佛法、狩獵與來江戶有何干係?」
宗矩一本正經地道:「佛法講慈悲,狩獵卻是殺生,我們尋常人都會這般想。但大御所卻認為,殺生也是慈悲。」
秀忠歪頭想了想,道:「這麼說,在你看來,父親狩獵是為了強身健體,為來江戶作準備?」
「正是。照常理,大御所這麼大年紀,原本不該出門,他卻決心來一次,為此自是要作些準備。大御所現在還如此嚴於律己,真讓在下感佩不已。」
「哦。」
「此次拜見大御所,又聽他說了一句令人欽佩之言,便是:心中無慈悲之正直,實乃冷酷。」
「無慈悲之正直?」
「正是。正直原本為美德,但若心中無慈悲,正直便只會給人帶來傷害。在下認為,這是為人父者教導兒子的心得,在下已將此言銘刻在心。」
「哦。」
秀忠再次側首想了想,道,「你是說處罰上總介一事?」
「不,不只上總介大人,也包括伊達。在下以為,這是站在高處之人表現出來的關懷。大御所決定先在獵場練練筋骨,於月底來江戶。」
「月底?」
「在此之前,不如派土井大人等去一趟駿府,問問出行的具體安排。」
秀忠道:「又右衛門,在你看來,父親會在江戶待到何時?」
「不知。」宗矩乾脆地搖頭道。
「不知?」
「在下以為,此非大御所自己所能確定。要看伊達,他什麼時候放棄心中妄念,大御所便什麼時候回去。」宗矩的回答理所當然。
秀忠臉上頓時泛起紅暈:原來父親竟是為了此事!他為自己的愚鈍感到羞愧,道:「若伊達仍不識時務,父親便要舉兵滅了他?」
「非也!」宗矩臉上帶著嘲笑,搖頭。
「嗯?」
「大御所覺得對不起神佛,他認為在大坂合戰前夕,應親自前去說服秀賴母子。」
「大坂?」
「是。大御所說,此乃他一生犯下的大錯,是他自己怠慢了。他說,他以老邁之身,依仗著地位,出力不足。大坂合戰便是神佛對他的懲罰。要想消除戰亂,就不能有絲毫怠慢。」
秀忠瞪大眼,屏住呼吸盯著宗矩,「父親竟說出這等話來?」
「是。而且,他已經親自製定好了日程,只要伊達一日不放棄野心,大御所便一日不回駿府。」
秀忠長嘆了一。氣,點頭道:「哦。這樣的話,是應派利勝去駿府走一趟。」
「大御所也說過,江戶的青蛙若不明取捨,便會成為真正的井底之蛙。」
秀忠的臉更加紅了,「哦?江戶之蛙……當趕緊把西苑騰出來,收拾收拾了。」
「大人說什麼?」
「竹千代還是孩子。父親要是在這裡住一些日子的話,就要把西苑騰出來,讓父親舒舒服服住下。」
「將軍!」
「有何異議?」
「在下以為,您若這般做,大御所便會責罵您不懂他的心思。」
「哦……」
「大御所決定親手解決伊達之難,然後帶著少主進京面聖。他想把此事作為自己最後的努力。」
「父親的關懷真是無微不至啊。」
「因此,他即便來江戶,也不會住進西苑。因西苑乃是繼承大御所和將軍您大業的第三代將軍的居所。」
「你是說父親要住進本城?」
「非也。本城乃是征夷大將軍的居所。將軍要是想為大御所準備一個住處,就選擇二道城吧。如此,大御所會甚是快意。」
「宗矩,你連父親的日程和住處都已知……你真是會刁難人。我要不問,你便不說!真是如燈盞,撥一下亮一下!」秀忠面帶怒色,責道。
宗矩毫不在乎施了一禮,道:「正是。」
秀忠見宗矩如此應答,更是生怒。他雖一向嚴肅認真,但對如此揶揄實難容忍,「你雖然什麼都知,卻不欲主動道出?」
「正是。」宗矩再次毫不猶豫回道,「將軍大人與大御所父子之間必心靈相通、步調一致,若我等介入其中,破壞了您父子之諧,便是不妥。因此,除了大御所讓在下傳達之言,其他事情,只要將軍大人不問,在下決不敢多言。」
秀忠咬了咬牙,道:「有理。」
「將軍大人,您要是明白這些,在下也就有立足之地了。」
「又右衛門,待大御所來江戶,就住在二道城。但,父親已年邁,還未從大坂之戰的疲憊中恢復。作為兒子,我應盡量把諸事理好,也好讓父親早日回駿府。」
「這才是孝心。」
「我還有一事要問。我若把伊達請到江戶,讓他當面發誓,事情便能解決嗎?」
「這……」
「事情會暫時得到解決,但之後還會發生動亂,如此便無法去除病根。父親有何主意?雖還未說,但父親心中定已有所考慮。先生,你所慮如何?」
宗矩微驚,原本以為秀忠已怒,卻不料到他竟如此耐心下問。「不敢當。」他剛一開口,又忙止住。下無諍臣便上無明主。他至今仍舊拒絕加封,拒絕晉爵,只因欲作為一介諍臣侍奉於將軍左右。
「將軍這麼問,在下便不妨說說。」他故意擺了擺架子,道,「大御所問了在下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什麼問題?」
「他說,出現了一隻食人之虎,不願踏進太平大門。」
「食人之虎?」
「是。若將軍他日往極樂去,那虎卻仍留在世上,不知他會如何對待少主。這個問題讓在下意外,也很難回答。」
「嗯。」
「大御所還說,到那時,他也早就不在人世。吃人的老虎說不定會搗亂,當如何是好?」宗矩語氣比家康還嚴厲,緊緊盯著秀忠。
一隻不願踏進太平門檻的食人之虎……秀忠閉上眼,眼前浮現出兩張面孔,一為伊達政宗,一為忠輝。
「倘若置之不理,那食人之虎定會闖入市井,致使血流成河。」宗矩似在說別人之事,「但,若槍炮齊放,不僅可能被老虎反噬,還可能傷及無辜。此亂一起,必有人沿川逃跑時溺水而亡,有人亂中放火燒掉家園。況且,若讓老虎逃了,百姓戰戰,天下兢兢,何能安心?」
秀忠輕輕點頭,睜開眼,「先生是怎樣回話的?」
「在下未找到合適的答辭,單是說令少主好生看住那老虎。」
「讓竹千代好生看住?」
「是。少主定非它對手,只能在還未舉槍放炮時,便想法令老虎乖乖人籠,然後看住它,但並不殺之。如此,天下無憂矣……」
秀忠低應了一聲。他為人一向規規矩矩,在他看來,宗矩的這說法幾如戲言,饒是如此,卻說得條理清晰頭頭是道,自不便深駁。他遂道:「父親同意你的說法?」
宗矩拿出隨身所佩短刀,「大御所說甚好,還賞給在下這柄短刀。」
「哦。」
「將軍有何疑慮,請儘管說。」
「竹千代若無這個能耐,當如何?他的眼神若不夠威嚴,便無法對老虎產生震懾。」
「不。」宗矩挺起胸道,「將軍差矣。即便是將軍的眼神,就已足夠威嚴。」
「我?」
「大御所請林道春為首的諸多學人,傳授太平之際的聖人之道。聖學與已遍服天下大名的征夷大將軍的武力合為一體,此力威懾之下,何人敢不懼?若人不懼,只能說將軍還不明此理,不會以眼神懾人。」
「哦……」秀忠臉色再次微微泛紅,似是出於羞愧,「你是說我太懦弱了?」
「只有懦弱心虛之人才會馬上拔刀。執刀在手,就與盲目地用槍炮打老虎一樣,只會讓老虎瘋狂,傷及百姓。因此,敝派新陰流主張,不當輕易拔劍,拔劍則必勝。」
秀忠默默盯著宗矩。他面上平靜如水,但宗矩卻能聽到他劇烈的心跳——他在拚命體會宗矩之言。秀忠是個很難得的老實正直之人,因此,家康才選擇他作為繼承大業之人,對他信賴有加。
「父親所言和你的劍道乃是一致?」
「殊途同歸。」
「多虧了先生,我才明白父親的心意。你去把大炊叫來,我們議一議前往駿府之事。」
柳生宗矩畢恭畢敬施了一禮,起身出去。
將軍似已明白。宗矩這樣想著,心裡雖還有一些不安,但尋思片刻,自覺無大差。土井利勝將前往駿府,大御所必再次問到秀忠的想法,若覺有不足之處,定會指點迷津。
柳生宗矩沿著長廊去到前庭,不僅土井利勝還沒離去,本多正信、酒井忠世、水野忠元等人都在,仍在議論家康來江戶之事。
宗矩走到土井利勝身邊,貼在他的耳邊輕語數言。土井利勝便站起身來,匆忙往秀忠內庭趕去。
秀忠靜靜坐在房中,抱著胳膊,閉了眼,似睡著了一般。火爐里的炭已有了偌多灰燼,燈台上的燭芯亦變得很長。
「將軍大人?」利勝坐下,剪了燭芯,小聲道。
「大炊,父親來江戶諸事,你們商議妥了?」秀忠並未睜開眼,單是將手放在了膝上。
「還未。」利勝往前膝行一步,搖頭道,「本多佐渡守建議待大御所一到江戶,便佔領江戶的伊達府,擒拿伊達夫人和忠輝夫人為質,然後觀伊達反應。但眾人反對。」
「反對之人是說,在江戶的仙台武士可能生亂?」
「且不論這個。」利勝道,「大御所將來江戶,他想親自坐鎮。目下最重要的,是將軍要有討伐伊達的決心。」
秀忠聽到這裡,才睜開眼。「大炊,父親並無這種心思。」他這麼說著,嘴邊不由得浮起一絲微笑。
「大御所有何……」
「無甚特別吩咐,知父莫若子,我大體能明白他的心思。因此,欲派你速去一趟駿府。」
「在下?」
「是。按照父親的計劃,他將於本月出發,我們必須先去和他商議行程安排。」
「這是理所當然,可是……在大御所到達江戶之前,我們應先有主見。」
「不必,我心中已有了主意。」
「將軍有了主意?」
「是。你到了駿府,就對父親說,想問問他欲到何處狩獵。不,不能這般問,這麼問會挨罵。」
「為何會挨罵?」
「父親肯定會說:那要看情況……說不定還會去奧州呢。」
「這麼說,將軍是覺得大御所準備親自上陣,討伐伊達?」
「正好相反。哈哈!」
「相反?」
「父親是要用眼神嚇唬伊達那隻老虎。」
「眼神?」就連一向機敏的利勝此時也瞪大了眼,一頭霧水。「是。要是害怕那老虎,便會發生戰事。父親鐵血一生,怎會怕了那隻老虎?」
「啊?」
「因此,他緊盯那虎幾眼,那老虎便會乖乖走進太平之門。對了,你就這樣說,在父親之後,秀忠也會用眼神威懾老虎,請父親告知威懾老虎之法……這樣說,必萬無一失了。」
土井利勝歪頭想了想,突然拍膝道:「是!將軍聖明!」
「大炊,父親說我們是井底之蛙。」
「井底之蛙?」
「江戶不是井。我們只會在這裡胡亂叫喚,卻忽略了問題的關鍵。仔細反省,我們確實有些好事,又有些膽小怯懦。」秀忠說到這裡,拿起火鉗從火爐中厚厚的灰燼底下掏出一塊通紅的炭。「還有一件三就是上總介。上總介將按照父親的吩咐去深谷。你問問父親,在他來江戶之前,能不能再與忠輝見一面?」
土井利勝突然挺直上身望著秀忠。大御所並無打仗的意思,但也不能就此坐視不管,因此要親自來江戶,告誡政宗不可對幕府無禮。秀忠把此事理解成以威懾服人。這些利勝都能明白,但上總介之事,他卻無法明白——秀忠是真心想讓父親再和忠輝見一面,還是表面為忠輝求情,實際上卻催促父親儘快處置?此言非常暖昧。利勝反對秀忠憐憫忠輝,主張行事徹底,如打蛇半死,只會招來禍患。
「在下冒昧一問,若大御所拒絕和上總介大人見面,應如何是好?」利勝這一問問得隱晦,他想從秀忠的回話來判斷其真意,「在下以為,對上總介大人的懲罰,便是對伊達政宗的巨大震懾。」
「你是想說,不必提此事?」
「嗯。一不小心,便會攪亂大御所心緒。不如讓上總介大人蟄居深谷城,如此才能讓政宗有所忌憚……」
「嗯。」秀忠依然非常坦率而真誠。
土井利勝認為,秀忠若是出於真心,肯定會說:「你不懂兄弟之情,我是想讓你為他求情。」但秀忠卻不動聲色,這樣一來,利勝便心中有數了。
「在下以為,大御所為了天下太平,作出了這等犧牲去震懾伊達政宗。我們若是插嘴,壞了大事,就有些糊塗了。」
「你是說我考慮不周?好,那麼上總介的問題還無定論時,我們便不要插嘴了。」
「如此甚好。」
「此事以後再說。要是父親馬上出發,我也應該到川崎一帶迎接。你去好生和上野介裔量,途中要經過哪些地方,路上如何護衛。父親已經年邁,若有萬一,唯你們是問!」
「請將軍放心!」
「明日一早你就出發。我們要讓父親知,江戶的青蛙也有青蛙的想法。若非如此,便是不孝。」
土井利勝鬆了口氣,低頭施禮。他實際上並不想打仗。但,說到應該怎樣對付伊達,他實並無多少自信,切要藉助家康公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