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松平元康用力抱著瀨名姬的時候,瀨名姬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懷孕后的她,眼角生出些許皺紋,濃濃的睫毛不停顫動。那既是女人內心幸福的體現,也是不斷追尋幸福的靈魂的顫動。
元康開始懷疑,他的感傷是出於內心的脆弱。瀨名姬是悲哀的,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就連他們的後代,也不得不過著悲哀的生活。想到這悲哀的人世,元康真想放聲痛哭。但他從未想過向妻子吐露心聲,也沒有辦法執著於對孩子的感情。自己究竟是帶著什麼樣的罪業來到這個世上的?
但現在,元康已不再困惑。有親人卻不能信任,有孩子也不能信任。兄弟刀兵相見,翁婿互相殘殺,這種亂世宿命絕不僅僅降落在他一人身上,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尾張的織田自不消說,駿府又何曾例外?這次進京之戰無疑又是如此。無論在哪個藩邦,妻子永遠是敵人的探子,兄弟則是最親近的敵人。
武田晴信的父親信虎仍被兒子與女婿軟禁在駿府城內;織田信長終於殺了親弟弟勘十郎信行,因為他竟敢覬覦哥哥的位置;信長的岳父齋藤道三人道也是為親生兒子義龍所殺。骨肉相殘的混亂世道,道義已喪失殆盡。對於善惡,人們無暇去管,為了活下去,不惜放縱殺戮的本能,由這種本能所描繪出的,是無可救藥的人間地獄。
孫子云:「好故必亡。」
元康最近總在細細品味這句話。單靠強大的武力,絕對無法結束這個骨肉相殘的亂世。既然這樣,與其急於出征試武,不如將眼前的不幸作為神佛賜予的雌伏時期。「我究竟應該做些什麼?」他近來開始認真琢磨這個問題。
「大人,」微閉著眼的瀨名姬突然眉頭緊鎖,「胎兒動彈了。真疼……大人!」
「是嗎?我幫你撫撫。」
元康一隻手摟著瀨名姬,另一隻手向她的腹部伸去。那隆起的腹部光滑柔軟,緊緊地吸著他的手掌。當他的手掌輕輕移動時,瀨名姬忽然睜開細長的眼睛,嫣然一笑。只有躺在丈夫身邊,這個女人才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光線暗淡下來,遠處傳來智源院的鐘聲和頌經聲。
生活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時代,唯一能讓人們感覺自己存在的證據,好像便是那瞬間的滿足。元康想,男女之間那瞬間的滿足感,最清楚地表明了「活著」的真實性。愈是亂世,男女間的交往就愈頻繁,就在不覺間播下了更多悲哀的種子。雖是如此,元康還是感到有點不忍。
「好些了嗎?」
「不。」瀨名姬搖著頭。她不僅要求丈夫撫摩自己即將分娩的身體,甚至想與丈夫親熱。元康聽說,他出生前的那段時間,母親於大並不如此。母親在臨產之前就搬進了娩室。雖然娩室略顯粗糙,但於大卻待在那裡,杜絕與外界一切的交往,每天只在佛像前祈禱,吃長齋,最後生下了他……
妻子的要求刺痛了元康的心,但他沒有勇氣說出來。他沒有能力為瀨名姬建娩室,而瀨名姬也實在太可憐了,他實在不忍拒絕她。
「大人……」瀨名姬輕輕動了動嘴唇,「如果生個男孩,就取名為竹千代吧。」
元康點點頭。竹千代是祖父清康的乳名,也是他的乳名。瀨名姬言下之意,是要那個男孩繼承松平氏的基業。
「我要請求駿府大人允許您在孩子出生之後出征。希望您看到孩子后再赴戰場。」
「我明白。你好些了嗎?」
「不……」
元康只得繼續撫摩瀨名姬的腹部,像是在向腹中的胎兒道歉:希望生下一個好孩子。父親沒有向你的母親道出真心話,但尚在神界的你,應該能夠了解父親的心吧!這個孩子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此時,廊下傳來了腳步聲。
「主公,我知道夫人也和您在一起,可以打擾您嗎?」是雅樂助。元康從瀨名姬腹部抽回手來,淡淡答道:「進來吧。」
雅樂助進得屋來,眉頭緊皺,毫不掩飾一臉的不快。他故意不看二人,在門邊坐下。
「播種完了嗎?」
「是。干這些莊稼活,都是因為忘不了岡崎人。我播種時也止不住熱淚長流。」
「我明白。你的眼淚會成為肥料,不久就會得到難見的收穫。」
「不要開玩笑了,主公!」
「誰開玩笑了?但是,前輩,你知道這個世上有流不出來的淚,還有流幹了的淚嗎?」
雅樂助望著外邊,緊握拳頭,放在膝上。他也並非不理解「男兒有淚不輕彈」。雅樂助有時會疑惑不解:以前總是自己揶揄嘲弄幼年的竹千代。現在則是自己經常被元康揶揄。難道自己對主公已經有了依附之心?能夠讓雅樂助這樣的男子產生依附之心,元康的器量的確令人刮目相看。但一想到駿河夫人,雅樂助便覺無比壓抑。
松平氏世世代代均嗜好女色,有時還會因色致禍。清康當年強行娶水野忠政之妻、於大的親生母親華陽院為妾,讓當時的岡崎人備感苦悶;元康的父親廣忠之死也與獨眼八彌的女人有關……這一切怎能不讓人產生紅顏禍水之嘆。如今的元康,雖說十分寂寞,但娶年長他六歲的瀨名姬為妻,成為今川氏的親戚,雅樂助總認為是巨大的失策。何況他竟當著雅樂助的面,坦然撫摩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成何體統!「主公,您大概已從夫人口中聽說首次出征之事了吧?」
「聽說過了。」
「既是首次出征,戰場大概是在尾張邊境。」
「也許是笠寺、中根、大高附近。」
「主公可有勝算?此次出征,一方面是試探主公的實力,一方面也是為了看主公是否適合在進京時充當先鋒,其意義非同小可。但我們的對手可是無往而不勝的織田軍啊。」
「大概是吧。」
「您既知道,難道沒有任何不安?」
「前輩,」元康閉著一隻眼,搖了搖頭,「決不能在未開戰前就先氣餒。」
「但萬一戰敗,則無任何挽回的餘地。」雅樂助對於瀨名姬,比對元康更為不滿。他避開元康的目光,繼續道:「如果首次出征就告敗,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元康輕鬆地放聲大笑。瀨名姬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雅樂助,你們難道除了希望大人首次出征即告敗之外,就沒有別的想法了嗎?」
「奇怪,夫人認為今川大人給岡崎人養精蓄銳的機會了?沒有精銳的部隊,如何能戰勝勢如破竹的尾張大軍?」
「你到底在說什麼……」瀨名姬眉毛倒豎,推開元康的手,猛然站了起來。「你的話真讓人莫名其妙。好像在責備義元大人故意為難岡崎人。如果沒有義元大人的幫助,你們大概已經被令人敬畏的織田氏吞併了。」
聽到瀨名姬說得如此嚴厲,雅樂助也禁不住激動起來,「夫人,我雅樂助有話要說。如有言語失當之處,還請原諒。」
「好,說來聽聽。」
「我並非說今川大人全無好意。然而,他的好意也絕不能令岡崎人滿意。以主公而論,幼年時尚且不論,他現已舉行元服儀式四年了,義元大人卻仍派三浦上野介和飯尾豐前守作為城代駐紮岡崎城。夫人如何看待此事?夫人難道認為主公的能力比三浦、飯尾差嗎?」
「我不那樣認為!」瀨名姬怒不可遏地搖著頭,「大人是今川氏的女婿,義元大人才對他特別照顧……只能說岡崎人太偏激了。」
「夫人!」雅樂助看了看元康。元康斜躺在榻榻米上,閉著眼默默地聽著。他繼續道:「雅樂助所論並非夫人口中的關心呵護之情。我的意思是,今川大人為何還要能力不及三浦、飯尾的主公去充做前鋒,為何不把主公送回岡崎,讓能力強於主公的三浦、飯尾去打頭陣?如主公平安無事,即使三浦、飯尾敗下陣來,我們也會死守家園。但今川大人反而讓主公做前鋒去攻打準備充分的織田大軍。我剛才說在首次出征中告敗不歸,難道不可能?」
「是你們的偏激。」瀨名姬顫聲反駁道,「義元大人令大人去做三浦、飯尾二位將軍不能做到的事情,正是義元大人信任與承認大人能力的證明。你那樣說,不是恐懼是什麼?」
雅樂助表情苦楚,「您那樣說,我很為難。夫人!」
「什麼?」
「請原諒我言語冒犯。但若是夫人真心為主公、小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著想,我有一事相求:請夫人請求今川大人允許主公回到岡崎城,並派駐紮岡崎城的諸位將軍去打頭陣……」
他剛說到此處,元康突然開口道:「雅樂助,注意分寸!」聲音很是嚴厲,「瀨名姬是我的妻子,對她指手畫腳也只能由我來。不可過分了。」
「是……」
雅樂助趕緊雙手伏在榻榻米上,「恕罪……恕罪……恕罪。」他花白的鬍子顫動不止,半晌沒有抬起頭來。
瀨名姬單純地信任義元,雅樂助卻做不到。至今未歸還岡崎城,還讓岡崎人在進京時充當先頭部隊,這是多麼狠毒的奸計!義元無疑想讓元康率領岡崎殘部去和裝備精良的織田軍拚死一戰,一旦雙方兩敗俱傷,他義元便可以率領主力部隊進入尾張城。因此,岡崎人和尾張軍勢必有一場比小豆坂決戰和安祥城之戰更為慘烈的交鋒。織田軍無疑會遭受巨大的打擊。但岡崎人大概會帶著多年的辛酸怨恨,全軍覆沒。因為對這一切心知肚明,雅樂助不免在夫人面前口出怨憤之語,在遭到元康的訓斥后,他只好閉口不言。
看著雙手伏地哭泣不止的雅樂助,元康道:「前輩,這是亂世啊!」他頓了頓,又柔聲道:「所有的算計都無濟於事。我們已經站在十字路口,必須向最有希望的方向走去……今川大人正好為我們指出了一條陽關大道……難道不是嗎?你不妨也這樣想吧。」
不知不覺之間,天色已暗,廚房裡傳來了濃濃的飯香。
「是。我知道了……那麼,告辭了。」雅樂助悄然站了起來,向怒氣未息的瀨名姬低頭致意。
瀨名姬緊緊盯住丈夫的臉,雅樂助的話,帶給她一種不安。那就是戰爭必然會帶來死亡。如果元康首次出征即戰敗了……這是一種揮之不去的、可恨的不吉之念。她靠在元康身上,道:「大人……大人有勝算嗎?」
「有。你不要擔心。」
「萬一尾張軍拚死抵抗……如果大人有個好歹,孩子們可怎麼辦啊?」瀨名姬道。
元康悄悄將手放在瀨名姬肩上,「不要擔心,對身體不好。」
「啊,又痛了,啊……」陣痛開始了。瀨名姬用力抓住元康,身體不停顫動,痛苦地緊咬著嘴唇。「大人,好痛!啊……啊……」
元康慌忙大喊,「來人——」
三個侍女應聲而人。元康將瀨名姬交給侍女們后,站起身來。他不知是喜是悲,心情沉重地從變成臨時娩室的卧房中慢慢踱了出去,來到走廊里。
「又一個孩子要出世了……」元康回到卧房,卻坐卧不寧。
自己今後將會如何,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孩子呢?在這個紛爭亂世中,要想活下去,就必須殺戮,但為何還不斷誕生新生命呢?如果這是一個值得為誕生而慶祝的時代,倒也罷了,但事實並非如此。但也並非全然沒有喜悅之感。元康在房中來回走動,不久又來到庭院中。「七之助,拿木刀來。」
此時,天空繁星閃爍。幾乎沒有風,但智源院中仍然松聲陣陣,西山稜角分明,屹然矗立。七之助將刀遞給元康。「孩子出生后通知我。我且待在此處。」說完,元康脫下上衣,揮舞起木刀。
但是攻擊的目標在哪裡?他擺正姿勢,深吸一口氣,努力做到無念無想,卻偏偏聽到了廚房嘈雜的聲音。
「啊!」他猛地揮下了木刀。此時,天際突然劃過一顆流星。希望這是個幸福的孩子。祖父二十五歲,父親二十四歲,都死於他人之手,元康感覺自己的死期也日漸逼近。初戰另當別論,若自己成為義元進京的先鋒,生還之機實在渺茫。那時,這個剛剛出生的孩子會爬了嗎,能站了嗎?
「啊!啊!」元康低聲叫喊著,努力驅趕各種各樣的幻想,他屢屢揮舞木刀,狠命劈空砍去。漸漸地,孩子從他腦中消失了。孩子的出生,不是人的意志能主宰的,那是上天的意志。
「啊!啊!」他大汗淋漓。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砍倒一切——義元、信長、他自己、瀨名姬、家臣和虛空。是將現世的一切當作一場夢,還是繼續執著?當凝視著星空之時,他的頭腦被前者牢牢佔據;當耳中傳來廚房的嘈雜聲時,他又不得不回到現世。最終他認清了:人只要活著,雖然靈魂深處會有顫抖,但不得不時時砍殺著,煩躁著,掙扎著。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就在他擺好姿勢,暗暗提氣時,傳來雅樂助的聲音:「主公,您在做什麼?」大概因為剛才的談話,或者是臨產前的一番忙亂,雅樂助也無法平靜下來。
西山的稜角和線條變得明朗起來。月亮已經出來了。元康沒有理會雅樂助,眼睛依然緊緊盯著木刀刀尖。
「主公,剛才我一時衝動,說了些不該說的話。」雅樂助走近元康,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月亮出來了,快要生了吧。我覺得這次應到武運昌盛的時候了,直到您下一個孩子長大成人。」
「你覺得這次出征,我勝算幾何?」
「尾張軍已今非昔比。」
「我知道。但我已作好了準備。」
「是欣然赴死的決心?」
「前輩,」元康終於回過頭來看著雅樂助,放下手中木刀,「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妨對你明說。你不要向其他人提及。」
「您是說……決心?」
「我決不會被妻兒束縛。我已經從那種桎梏中解脫出來了。」
雅樂助向前一步,緊緊盯住元康的眼睛。「能束縛住我的,只有岡崎倖存的家臣們,和他們多年的辛酸苦楚。你明白我的話嗎?」
「是。我明白。」
「從離開駿府的那一天起,我就會完全成為你們的人。既不會想到妻子,也不會想到孩子……」
「主公!」
「所以,你一定要忍耐、等待,直到開戰。」
「是……是。」
「戰爭,戰爭,不斷地戰爭。生死成敗怎能為人類的力量主宰?這種事情是我力所不能及,也是今川大人和信長無法掌握的。前輩,你看天空。」
「哦。」
「無數的星星在閃爍。」
「哦?」
「又閃過一顆流星。哪一顆星星屬於元康,你可知道?」
雅樂助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但它卻在放射光芒,儘管不知何時會墜落、殞滅。」
「您是說要『盡人力以待天命』嗎?」
「不,我是說,即使有人勸你不要白費心機,也仍然要堅持,要努力。」
「是。」
「為了生存,人們會用智慧和力量,拚命爭取,直到生命之星墜落,這是人類的宿命。我也不能例外。所以,若我沒有足夠的智慧和力量,就請你們作好和我一起赴死的準備吧。」
雅樂助哽咽了。元康的意思是說:即使拋棄妻兒,也會為岡崎人獻身。事實上,除此之外別無他路。元康的話還有這樣的意思:因為妻兒到時肯定要被拋棄,所以不要再對著她們籌劃對付義元的謀略了。
「不要告訴其他人。」
「是……是。」看到雅樂助點頭后,元康又揮舞起木刀。「我或許會運氣很好。」
「我不明白。」
「若我運氣不好,可能六歲那年已經在大津渡口那裡被殺死了。在熱田做人質時也經常遭人暗算,但我還是平安地活到了今日,這大概是因為上天對我有所眷顧……」說到這裡,他猛地揮動木刀。
此時,平岩七之助慌慌張張在走廊下喊叫起來。「大人!大人!生了。生了個珠玉般的男孩!」
「什麼,生了個男孩?」沒等元康回答,雅樂助搶先開口道,「您馬上去見他吧,主公?」
元康將木刀遞給雅樂助,大步向走廊走去,但他又猛地停下腳步。男嬰也叫竹千代。這個新生命將要成為松平氏的繼承人,宿命真是不可思議。正如自己是從相當於松平之敵的水野家的母親腹中生出來,這個男嬰的母親,也是岡崎人暗自懷恨在心的今川氏的人。
「主公,您要立刻見他嗎?」
元康仍是一動不動,雅樂助已經興沖沖地向室內跑去。既然是男嬰,就要代表年輕的主公前去為那嬰兒送上印名、胞刀和初試弓。
「大人!」平岩七之助又叫道。
「好,去見。」元康終於點點頭,向走廊盡頭走去,「我要更衣。七之助,你來幫我。」
「是。」平岩七之助拿來今天進府登城時穿的衣服,披在元康身上。元康一臉嚴肅地穿上。內室傳來雅樂助拉弓射箭的聲音。這是為了不讓惡魔靠近嬰兒的初試弓。這讓元康感覺到人類難以名狀的脆弱。人人都知道這種風俗在亂世中是如此可笑,但仍然要遵從。
穿好衣服,元康在平者七之助的指引下向內室走去。
「主公來了。」在這小小的住所中,高聲叫喊幾乎會驚動所有人。去年秋天來的本多平八郎威風凜凜地提著武刀站在那裡。
依然有一種玩具的感覺,和那種發自內心的興奮感相差甚遠。但元康覺得作為父親,還是有責任讓那個出生的男嬰看到,自己如何做了該做的事情。
娩室里的燈光比往日明亮。阿龜的乳母匆匆抱著孩子遞了過來。元康看到那個紅紅的小肉塊在潔白的褥中緊緊閉著眼睛,小小的鼻孔不停翕動,不禁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傷。他將目光轉向嘴唇煞白、雙目微閉的瀨名姬,喃喃道:「瀨名,辛苦了。」
瀨名姬微微動了動嘴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