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風冷雨來臨之前,阿古居城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全城上下頓時陷入一片喧鬧和慌亂之中。那位客人只帶了十餘騎隨從,來到大門前,也不通報姓名,只說想見竹之內久六。
雖然信長並未令久松家出戰,但大高城近在咫尺,阿古居和清洲之間的通道被切斷,敵人隨時可能來襲,所以久六一身戎裝守在城樓上。
「他說只要見了面,就知道他是誰了。」難道是清洲派來的密使?聽到士卒的報告,久六納悶地走出城。來訪者已經下了馬,正昂頭凝望著高高聳立的洞雲院古松。
「我就是竹之內久六,請問閣下來自何處?」久六一邊說一邊走了過去。
那個來訪的年輕武士平靜地轉過頭來。「啊……您是……」看到來人圓圓的臉龐、紅潤的嘴唇、豐滿的耳朵,久六不禁驚呼起來。
來訪者微微笑道:「我只是路過此處,並非松平藏人佐……我想到貴城稍事休息,一人進去即可。」
久六慌張得點頭不迭,「哦?只是個……過路人。夫人該多麼高興呀。我立刻去通報。請您稍等。」自從竹千代去了駿府,久六再也沒有見過他。但在熱田時,久六經常給他送衣服和點心。他那寬大的前額和紅撲撲的臉頰至今未變。
久六在於大卧房的庭院里便喊叫起來:「夫人,有貴客……」他尚未說完,已經哽咽難言。
「貴客?」於大今年剛剛生下小兒子長福丸,她聽到久六的喊叫,將正在吃奶的長福丸輕輕從胸前推開。看到久六異常的表情,於大心中頓時一緊。
「難道是大高城來的……」
「噓——」久六止住於大,「他說他不是松平藏人佐,是個過路人……」
於大點點頭,全身顫抖。佔據著大高城的松平藏人佐元康是敵方大將,不可能公開要求進入阿古居城。
「你趕緊將他們迎進來,不得怠慢。我立刻去告訴佐渡守大人。」於大如在夢中一般。元康於昨夜向丸根發起進攻,今日拂曉,成功地攻下了要塞,並殺死守將佐久間大學盛重。他完美的戰法一時間聲名遠揚,當然也傳到了阿古居城。
攻下丸根后,松平元康代替鵜殿長照據守大高城,準備投入下一次戰鬥……他竟在戰爭間隙抽出時間,直接拜訪阿古居城來了。於大胸口發疼,全身滾燙,她甚至不知是如何走到丈夫位於兵器庫前的軍帳之中的。
久松佐渡守俊勝知道松平元康來訪,也難以置信。「真的嗎?」他睜大眼,敦厚的臉露出震驚不已的表情。
於大以為久松對元康抱有警惕之心,便小心翼翼問道:「大人,要見見他嗎?」
「噢,當然!」他用軍扇拍打著胸脯,「松平家和久松家頗有淵源。我還是不立刻過去為好,你該有許多話和孩子說。我會馬上備好酒宴。你們且盡情敘母子之情……三郎太郎、源三郎、長福丸與他是同母兄弟,讓他們見見面。明白嗎?」於大頓時淚眼模糊。丈夫俊勝並不是那種武功蓋世的英豪,但從他身上,能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溫暖的人性。
「這位貴客不但對你意義重大,對我俊勝,對孩子們,也都十分重要。」
「我明白了。那麼,我到內庭書房去了。」
「一定要好好款待他,雖然我們家沒什麼好招待的。」
於大先回到自己房內,叫過三個孩子。長子三郎太郎已十二歲,快要舉行元服儀式了;源三郎七歲;長福丸還不到一周歲。待孩子們穿戴整齊后,於大吩咐長福丸的乳母:「等我叫人來傳話時,將三個孩子帶過去。」吩咐完畢,她獨自向內庭的書房走去。於大嫁過來后才建成的書房,院內點綴著松樹和岩石,院角還有一片安靜的竹林。
於大故意繞著外圍的走廊走,她要讓兒子感受到母親正在一點點地靠近他。
書房內,松平元康靜靜坐在上首。身邊不見隨從侍衛。他和久六搖著扇子,相對而坐。
「歡迎光臨。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內人。」於大努力控制住內心深處的激動,在入口處坐下。雖然元康如今尚未進入岡崎城,但松平家和久松家的地位依然相去甚遠。
元康和於大不約而同抬起頭看著對方。於大的眼睛濕潤了,元康的眼裡則洋溢著深沉的笑意。他忽然起身,從久六面前走過,直奔於大,抓住她的手。「這裡不方便說話。」他低聲道,隨後扶著母親在身邊坐下。
「今生有緣……」元康凝視著於大,不禁熱淚盈眶,「自降臨於世,一直蒙您照料。元康一天也不敢忘記。」
於大想笑。三歲那年被迫離開母親的兒子,就在眼前。從六歲那年到現在,這個兒子一直過著人質生活。於大一生唯一的希望就是和他重逢。而現在,她日思夜想的兒子正微笑著抓住她的手。那臉的輪廓、那眼神,都酷似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連那雙抓住母親的手、那手指甲,都是那麼相似。
「能見到你真好……」元康儼然是個男子漢,全身充滿陽剛之氣,但雙手卻很是柔軟溫暖。於大將那種感覺牢記在心中,輕輕掙開手。「正值戰亂,沒有好東西招待你,請在寒舍好好歇息。」
「多謝。本多夫人經常提到您,說您是女中豪傑。」元康用扇子遮住臉,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恢復了笑容。
「女中豪傑」的說法稍顯生硬,彷彿於大是個英武之人,但今日一見,眼前的母親卻聲音柔和,皮膚細膩,性情溫順。無疑,這應當是一位從不會生氣的母親。如今,兒子已經大得不便再接受母親的擁抱,而母親卻還未老到可以接受兒子的擁抱。
「聽說您離開岡崎城時,我才三歲。」
「是。你那時候胖乎乎的,被人抱著,一直送我到城門外,你恐已不記得了。」
元康點點頭:「是。每次聽姑祖母和祖母提到此事,我都忍不住流淚。」
「哦……一切彷彿就在昨日。但你如今已經成長為威武的大將了。」
侍女們端著茶水和點心進來。元康忽然後悔,自己居然沒給母親帶來任何禮物。
「你有了孩子?」於大想詢問元康的孩子——她的孫子的情況。
元康不禁眉頭緊皺。「都長得很好,留在駿府。」他含糊地回答,輕鬆地轉移了話題,「聽說我又多了幾個兄弟。」
「是。他們都已經換好衣服,等著見你呢。」
「真想見見他們。能讓我見見嗎?」
「好。帶他們到這裡來。」久六應聲離去,房內只剩下母子二人。
「竹千代……」
「不是竹千代,是元康。」
「不,是竹千代……你出生時,出現了各種吉兆,你一定會成為日本第一武將……能夠建立奇功偉業。」
元康吃驚地看了看母親。她剛才柔和溫順的神情消失了,讓他想起堅強的本多夫人。他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鄭重地點點頭。
籠罩在田樂窪上空的烏雲此刻飄移到阿古居谷,拋下大滴大滴的雨點。元康聽到雨水中央雜著孩子們的腳步聲。
雖然元康在岡崎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但一個出家,一個病魔纏身,他實則十分孤單。不過比起這些,元康更在意留在駿府的妻子和孩子。如果此次出征勝利,孩子們則可能逃過一劫,但若是失敗,他們的命運又將如何?孤單之感促使元康特意前來看望母親。他對於大生下的這三個同母異父兄弟備感親切,也正是他心中的孤獨使然。
「來,進來見過客人。」於大聲音柔和。在她的催促下,三個孩子依序進來,在元康面前坐下。
「噢!」元康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大概是因為孩子都偏像母親吧,最前面的那個孩子和少年時代的元康一模一樣。不,第二個孩子也很像。第三個孩子還在襁褓之中,由乳母抱著。
「我叫三郎太郎,請您多關照。」「我叫源三郎,請多關照……」
「這是長福丸。」當乳母抱著襁褓中的孩子低頭行禮時,於大從旁插嘴道。
「三郎太郎,過來。」元康後悔自己沒帶禮物,只好先叫過大一點的三郎太郎,抓起一把點心,放在他手裡。
「你是源三郎嗎?幾歲了?」
「七歲。」
「真乖。」當源三郎捧著點心離開,元康將手伸向乳母懷中,「長福丸吧。我抱抱。」乳母看了看於大,便將嬰兒遞到元康手中。長福丸穿著白絹藍邊的嬰兒衣,在襁褓中晃著兩隻小拳頭,看了看元康,將視線轉向屋頂。
元康的身體猛地一顫:這個孩子多麼像當初留在駿府的竹千代呀!真是血濃於水啊!伴隨著這種感慨,他不禁又思慮起自己能否和兒子竹千代重逢。母親也是盼了十六年才終於見到自己,自己和竹千代難道也將面對那殘酷的命運?「真是個乖孩子!」元康道,他沒有說長福丸和竹千代很像。
「哪一個更像小時候的元康呢?」元康微笑著問母親,將長福丸遞給乳母。
「還是長福丸更像。」
「哦,長福丸?」元康長長地吐了口氣。
「雨真大呀。彷彿大風在吹打著竹林似的。」已經準備好酒宴的久松佐渡守俊勝身穿鎧甲,一邊說一邊走了進來。
俊勝望著元康。對久松而言,元康乃松平氏主君,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首次出征便憑藉自己的實力,贏得了世人的讚賞,成為人們紛紛談論的話題。聽說甚至有人比較,元康和他的祖父清康,究竟誰器量更大。
「他們都與閣下有血緣關係,請多多關照。」
元康聽到久松提起三個孩子,重重地點點頭:「齊心協力的時候到了。三個孩子當然也可以姓松平,反正我的兄弟不多。」烏雲還未散去。這樣的瓢潑大雨,義元的主力是無法前進的。雖說如此,但若義元果真前來,久松還是不可能將城池拱手相讓。
「這天一時晴不了。正好讓我歇息了一陣。」未時,雨點終於稀疏起來,元康離開了阿古居城。於大和佐渡守一起將他送至城門外。
亂世中的別離,沒人知道還能否再見面。元康縱馬直奔驛道而去,他在馬背上頻頻回頭,用力揮手:「後會有期……」
酉時左右,雨終於停了。但烏雲還未散去,天地一片黑暗。於大回到自己的房間,給孩子們講起元康的許多往事。當講到小時候的元康和長福丸長得很像時,三郎太郎和源三郎都特意湊過來,仔細打量長福丸。
近戌時,久松佐渡突然臉色蒼白地匆匆闖了進來。「夫人,請不要震驚!」他甚至忘了孩子們還在這裡,衝口而出,「義元被信長大人殺了!」
「什麼?」於大一時間竟不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義元……」她懷疑地問,「真的?」
「此事確定無疑。聽說信長大人已經拎著義元的首級,縱馬撤回了清洲城……這是前來通報者親眼所見,不會有假。」
「真難以置信!在哪裡展開決戰的?」
「田樂窪到桶狹間一帶,那裡已經變成一片血海,義元的五千大軍悉數被殺。」
「那麼……那麼大高城呢?」
「我正是為此事擔心。主公拎著義元的首級,回了清洲城。但依他的脾氣,今天夜裡或者明日清晨,定會乘勢踏平……」
久松猛地打住了,他突然想到,據守大高城的元康剛從這裡離開。於大不禁淚眼模糊。這次勝利對於織田家是天大的喜訊,卻可能將元康置於死地。若織田氏大軍壓境,即使鬼神也無法守住那個陌生的彈丸小城。
「大人!」於大雙眼含淚,聲音凄慘,讓人聽得心如刀割。「大人!我盼了十六年才見到自己的孩子,請您不要責怪我。」
「我怎會責怪你呢?我們一無所知時,勝負已定。我也覺得恍如夢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人!我有個想法,請恕我冒昧。」
「無妨,請講吧。他是你的兒子,就是為久松家計,也不望他……」
「既這樣,就請大人立刻讓久六回清洲城。」
「久六……你是什麼意思?」
「就說大高城的松平元康經母親的諄諄勸解,絕不會違抗清洲大人。」
「噢!」俊勝猛地拍了拍大腿,「讓織田大人不要進攻大高城。」
「是。此間讓元康棄城而去。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俊勝點點頭,立刻轉身向外跑去。
於大重又閉上眼,努力調整紊亂的呼吸。一切都是命運!她從未像現在這麼慌亂。她做夢也沒想到,統治著駿河、遠江和三河地區,似乎註定要永遠享受榮華富貴的今川義元,現在竟已身首異處,與泥土融為一體……
義元讓近臣們稱他為駿府大人,而不喜歡被稱為主人……他的驕傲與奢華,都已成南柯一夢。對女人而言,再也沒有比戰亂更悲哀、更應該詛咒的了。
亂世徹底摧毀了駿河、遠江和三河的安定局面,將她們拋進更為悲慘的怒濤之中。今後誰將得勢,運勢如何呢?於大當然無法預料,但她要竭力保證處理事情時不出差錯,至少要讓自己的血脈安全存活於世間。
「母親,發生了什麼事?」源三郎看到父母不尋常的表情和舉動,好奇地問。
於大靜了片刻,扭頭道:「把平野久藏叫來。」她已不能完全依靠丈夫俊勝了,她要發揮自己的才能,拯救家庭和孩子,以免他們被這場怒濤淹沒。
長福丸的乳母將平野久藏叫了來。義元被殺的消息已傳遍了整個阿古居,人們的眼神都變了。平野久藏已經是個老臣,過去經常和竹之內久六一起前往熱田看望元康。他在入口處俯身施禮:「夫人,出了大事。」
「你馬上到刈谷去。」於大道,「告訴下野守大人,不要進攻大高城。與其讓舅甥互相殘殺,不如讓元康早早從大高城撤退……如能讓元康撤回岡崎城,最好不過。拜託你了!你切切要告訴下野守大人,不要無謂地流血。」此時的於大,已經完全拋開柔和的性情,有如一個亂世女傑,語氣不容辯駁。
自元康去了阿古居,岡崎人一直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之中,直到他平安回到大高城。
老臣們對義元命令元康代替鵜殿長照防守大高城一事頗有異議。因為這座深入織田領內的孤城,隨著戰事的發展,隨時都會變成一座死亡之城。義元對此心如明鏡,卻讓岡崎人在此休整,並命令道:「若織田主力前來攻打大高城,則棄城突圍,不可苦戰。此舉乃我軍勝敗之關鍵,萬不可粗心大意。」如遭到織田主力的進攻后棄城而去,岡崎人將完全失去依憑之所。這是義元用以應對萬一的奸計。那時,元康棄城逃亡至阿古居,恐是唯一的出路。植村新六郎曾嚴肅地從旁提醒:「豈有此理!若敵人趁主公不在時來襲怎麼辦?」
元康微笑著安慰道:「當敵我雙方都出現意外之時,正是對戰的好機會。不必擔心,只要今川的主力不出意外,信長則不會進攻大高城。我另有打算。」
打算究竟是什麼呢?萬一發生意外,岡崎人應逃往何處……元康好像正是為此去久松佐渡守和水野下野守等親戚處聯繫。岡崎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送走了元康,不久就下起瓢潑大雨,但一直不見他回來。當元康一行終於傍晚時分平安回到大高城時,老臣們心頭的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接下來就是等待義元到來。
「守住城門,點起火把,立刻造飯。」元康回到內庭后,酒井雅樂助和大久保新八郎親自巡視全城,加強戒備,命令各處生火造飯。
正在此時,傳來了義元被殺的消息。最先聽到的,是守在城外的天野三郎兵衛康景。但康景認為此事太難以置信,於是稟告了石川清兼。石川清兼立刻下令確認消息來源,並未立刻察報元康。
暮色四合時,一個武士直奔城門而來。負責防守正門的大久保大聲喝問:「什麼人?」
那武士跳下馬背,一邊擦拭臉上的汗水,一邊答道:「我是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家臣淺井六之助道忠,有大事要當面稟報元康大人,請讓我進去。」
「住口!水野下野守乃是我們的敵人,我怎會放你堂而皇之地進來。」
「我家城主雖與貴方為敵,但與元康大人畢竟是親戚。我有秘密使命。如你不放心,可下來檢查,如有可疑之處,再殺我不遲。」
聽到對方義正詞嚴,大久保忠俊不禁呵呵笑了,「好。我這就去通報,你稍等。」在大久保忠俊的引領下,淺井六之助道忠來到大廳。
元康已在大廳里脫去鎧甲,剛剛喝完湯,正盤腿坐著。兩側是全副武裝的鳥居彥右衛門元忠、石川與七郎數正、阿部善九郎正勝和本多平八郎忠勝。「什麼人!」聽到腳步聲,眾人齊聲喝道。房內光線十分暗淡,只點了一支蠟炷,如不近前些,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本多平八郎首先拔出武刀。
「鍋之助,是我,是我。」大久保老人一邊招呼,一邊徑直走到元康面前。
「是前輩?來者是誰?」
「我是水野下野守的使者淺井六之助道忠。」
淺井六之助道忠一邊回答,一邊遠遠坐下,「我有要緊事,請屏退左右。」他挺起胸膛,凝視著元康。燭光在他清澈如水的眸子中搖曳。
「不行!」大久保老人呵斥道,「這裡的人無不和我家主公松平元康同心同德,你盡可放心稟報。」
淺井六之助道忠微微笑了,「好,那我就據實相告了。今日未時,今川治部大輔義元在田樂窪被織田上總介信長割去了首級,五千主力全軍覆沒。其他各部因群龍無首,已然潰不成軍。」
六之助暫停了一下,他想觀察元康的反應。元康臉上果然露出驚詫之色,卻以異常平靜的聲音問道:「你要彙報的就是這些?」
六之助點點頭。「看在親戚的情分上,主公命我前來通報。如繼續留在大高城,將危如累卵。望大人今夜率領全軍主動撤退……這不僅僅是我家主公的意見。」
「還是誰的意見?」
「這……也是阿古居城於大夫人的意見。」
元康臉上浮現出一絲激動,但轉瞬即逝。他靜靜地回頭看著本多平八郎,「水野下野守是我們的敵人。此人來路不明,妄圖胡言亂語迷惑我們,將他拿下!」
「是!」
「捆起來,立刻送到石川清兼處,令他好好看管,不要讓此人逃了。」
「是。把刀交出來。」平八郎猛地站起,大喝一聲。淺井六之助道忠微微一笑,順從地將刀遞了過去,「那麼,後會有期。您撤退時,在下願意領路。告辭了!」
淺井六之助道忠被帶下去后,座中諸人頓時陷入沉默。
中午還在桶狹間吃午飯,預備今晚進入大高城的今川義元大人,竟從這個世上消失了?雖然口中說淺井六之助的話不可信,實際上元康對此毫不懷疑。不僅僅是元康,剛才還嘲笑淺井六之助撒謊的大久保老人,好像也相信了水野家密使的情報。「罪有應得,哼!駿府的老狐狸,表面上褒獎我們,暗地裡卻想置我們於死地,上天若不罰他,實為不公!」
「我們的探馬還未回來嗎?」因為義元遲遲不到,所以原定進軍路線上,肯定會派去探馬。
「還沒回來,不過快了。」
「立刻確認消息的真偽,然後讓重臣們到此集合。」
「明白了。」大久保老人話還未完,就立刻轉身出去了。
「如他所說屬實,事情將很嚴重。」石川與七郎道。
「噓——」鳥居彥右衛門趕緊止住。眾人這才注意到,元康此時緊閉雙眼,連嘴唇也緊緊閉著。十三年的人質生活終於結束了,他迎來了久違的自由。然而這個自由的空間,卻是被敵人團團圍住的孤城大高……
織田信長的心思很難猜測,岡崎人一旦撤退,且不說水野下野守信元,就是浪人和亂民,也會乘勢竟相襲擊。而岡崎城又被義元派去的軍隊佔領,無法撤回。這座孤城糧草不足,如被迫進行守城戰,未來攻城的必是刈谷和阿古居的軍隊,到時無疑會發生一場親人間的殘酷廝殺。總之,大高是進退無路的絕境。如今的元康和岡崎人,就陷於此絕境之中。
「如有足夠實力,就能活下去。」嚴峻的命運又一次考驗著元康。他忽然笑了,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在駿府苦苦等待他凱旋的瀨名姬和孩子們。「瀨名姬……我終於要成為不歸人了……」元康猛地站起身,默默向廊下走去。
此事並非完全出乎預料。只要義元不死,就無法打破當前勢力的均衡,那他松平元康就只能繼續做駿府的人質。甚至可以說,元康一直在等待義元之死。
元康不經意抬頭望著天空,烏雲散盡,繁星閃爍,一顆流星忽然墜向南方的海面。如此遼闊的天地,居然沒有岡崎人立錐之地——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命運的殘酷,但並未絕望。處境如此險惡,他反而想笑。
望著天空中閃爍的星星,元康不斷反省當前他應該拋棄的東西。首先應該拋棄的,是這座孤城。至於妻子和孩子,他已經拋棄了。日夜思念的母親,他已經見過了,那見面也就可以當作別離。對岡崎城的執著應該拋棄,還有,冥冥中支撐著他奮鬥的「運氣」——那模糊的幻影,現在也應完全拋開。不,僅僅扔掉這些東西,還無法行動自如。還要拋棄什麼呢?元康眼前突然浮現出雪齋禪師的臉。他笑了。最後應該拋棄的,是我自己,唯有完全沒有了自己,無限靜寂的「無」才能顯露出來——雪齋長老留給元康的那個「無」多年後,終於又回到元康心中。
「元康本來就是已死之人……」
正當他自言自語時,石川清兼一邊叫著「主公」一邊疾步跑到大廳。「確是事實。」他大聲喊道。清兼的妻子和於大一樣,都是水野忠政的女兒。這次作為大將侍衛的清兼兒子彥五郎,便是忠政的外孫。
「有密使到彥五郎處去了。據報,人見信長坐在馬背上,拎著義元的首級,意氣風發地返回了清洲城。」元康沒有回答,慢慢地從走廊盡頭走了回來。
重臣們陸續聚集到大廳來。蠟燭的數量增加了。眾人都異常興奮而嚴肅,分立兩側,酒井左衛門忠次在最後。元康依然一言不發,良久,突然大聲道:「眾人都到了嗎?」
「是。」
「想必大家已經聽說了,但傳言不可盡信。若因害怕傳言而逃之夭夭,將永遠成為世人的笑柄。接下來,要麼攻打清洲城,要麼據城一戰。」座中諸人都無言以對。夜襲清洲城!如今正沉浸在喜慶氣氛中的清洲城,也許會露出破綻。但究竟有無必要為百般蹂躪岡崎人的義元去攻打清洲城?眾人心中有此疑惑。元康也心知肚明,他終於講出了心裡話。
「要不,」元康微笑道,「回到我們的岡崎城,在那裡靜觀其變。」元康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為家臣著想,終於下定了決心。
「好!」武士們如雷鳴般吼道,場面頓時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