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军事 > 德川家康 > 第76章

德川家康 第76章

簡繁轉換
作者:山岡莊八 分类:军事 更新时间:2024-08-26 20:58:35 来源:搜书1

永祿六年九月開始的三河一向宗暴亂,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二月,讓松平家康甚是狼狽。即使在家康做人質的十三年間,岡崎人也始終如銅牆鐵壁般,不曾有過任何分歧。但就因為向佐崎的上宮寺借糧一事,竟導致了席捲三河的大暴亂。家康做夢也沒想到,家臣和領民也會捲入其中。他打算迅速撲滅暴亂時,才發現暴民中有不少松平氏的家臣。

如今東三河地區尚屬今川氏的,只有吉田、牛久保和田原三城,而牛久保的牧野新次郎成定,和家康又暗中往來。因此,只要收服了吉田城的小原肥前守和田原城的朝比奈肥后守,三河地區就全部落入家康之手。但正值此關鍵時刻,暴亂髮生了。

雖然和築山夫人之間仍有裂痕,但家康順利地將親生母親於大迎進了岡崎城,還挽留其夫久松佐渡守俊勝,讓他留守岡崎城,家康自己則可毫無後顧之憂,縱橫馳騁。

「密切關注佛寺,聽說加賀、能登、越中等地都有企圖鬧事者,萬一發生騷亂,後果不堪設想。」修築佐崎工事前,家康嚴厲告誡家臣。

然而,僧侶們因為松平人沒有談妥便搬走了糧食,不但起來奪回了米糧,還殺死了酒井雅樂助派去調解的使者。

「野寺的本證寺、針崎的勝鬟寺和佐崎的上宮寺自從開山以來,就是武將的禁地,年紀輕輕的家康竟敢擅自闖人,搶奪糧食,到底是何居心?」

僧侶們不但殺掉使者,還無禮地將責任推到家康身上,這令他忍無可忍。但事後想,那顯然是煽動者的伎倆。他們已經虎視眈眈許久了,企圖激怒血氣方剛的二十二歲的家康,趁機發動暴動。

「讓他多些歷練也好。」熊若宮的主人竹之內波太郎不但不去平息亂局,還暗中煽風點火。

暴動的發起人是酒井將監忠尚、荒川甲斐守義廣和松平七郎昌久等人,他們擁立東條的吉良義昭為大將。「正值佛門危難之際,打倒佛門之敵家康!」他們以此為口號,揭竿而起,家康十分震驚。

既然是為維護佛門,那麼整個三河的一向宗信徒勢必一呼百應。豈止如此,松平家有過半的家臣是一向宗信徒,且不說年輕人,老人面對這種局勢,也不得不苦苦思索,難以抉擇:究竟該選擇佛陀,還是選擇領主?

這種選擇,與選擇投奔今川或織田氏完全不同。這是在今生和來世之間選擇。究竟是佛陀重要,還是家康重要?誰給予的報應更令人畏懼?

於是,決意追隨佛陀的人,沒過幾日竟越來越多。暴亂者們將佛卷經文掛在長槍上,吶喊:「擊敗佛門之敵。進者往生極樂凈土,退者墮入無間地獄!」

以東條城的總大將吉良義昭、上野城的酒井將監為首,糾集起野寺的荒川甲斐、大草的松平昌久、安達右馬助、同彌一郎、鳥居四郎左衛門、同金五郎等,約有七百餘眾。盤踞在本證寺的除了大津半右衛門、犬冢甚左衛門,還有石川黨人、加藤黨人、中島黨人和本多黨人等,約一百五十人。

在動亂爆發中心上宮寺,以倉地平右衛門、太田彌大夫、同彌六郎等為首,加藤無手之助、鳥居又右衛門、矢田作十郎一眾,都和松平家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而土呂的本宗寺里則有大橋傳十郎、石川半三郎一族共十餘人,此外還有大見藤六郎、本多甚七郎、成瀨新藏和山本才藏等一百四十人左右。勝黌寺里除了蜂屋半之丞、渡邊半藏、加藤治郎左衛門一族,還有淺岡新十郎、久世平四郎、筧助大夫等約一百五十人。加上各地聞風而動的百姓,暴民總數超過了三千。他們嚷嚷著阿彌陀佛、家康、極樂凈土和無間地獄,紛紛涌至岡崎城下。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參與了暴亂,酒井雅樂助在西尾城與本證寺暴徒及荒川甲斐的軍隊作戰,本多豐后守廣孝則在土井城和針崎的吉良義昭對峙,松平親久在押鴨地區對抗酒井將監。

但這次的敵人不容輕視。上和田的大久保忠俊老人指揮著家族中人和土呂、針崎的暴民作戰。動亂者逼近岡崎城時,他爬上自家的屋頂,白髮高高飄揚,吹響竹笛,大聲道:「與城同在!」

亂兵逼近時,守候在城中的家康即刻縱馬而出。當他率隊殺出城時,眾人立刻四散而逃,但不久又如潮水般湧上前來。一張張暴民的面孔令家康咬牙切齒,怒不可遏。他腦中一片混亂,焦躁不安,簡直難以置信。他們天真地相信家康即是法敵,對襲擊行動樂此不疲,進進退退,不分晝夜,好像不知疲倦。

暴亂從九月開始,到第二年正月,家康終於忍無可忍。

自然,正月的筵席無法舉行。如此下去,好不容易富足起來的領民又會陷入飢餓之中。恐怕到了春天這至關重要的播種季節,亂民還會沉迷於阿彌陀佛而不能自拔,紛爭也不會停止。

直搗他們的老巢!二月初,家康終於痛下決心。

暴民進攻岡崎城的當天夜裡,家康輾轉難眠。

半夜曾經有敵人來襲,到拂曉時分,又響起笛聲。家康早已作好準備,一旦敵人來襲就切斷其後路,他在明大寺的堤岸設了伏兵。但他萬萬沒想到,暴徒們竟在隨念寺旁的村莊放起火來。

火光映紅了拂曉的霜天。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安居樂業的百姓,其房屋在火中付之一炬,家康感到無以名狀的憤怒。被信仰煽動起來的人,竟然愚蠢到主動破壞自己的生活。若是家康徵收的賦稅比今川氏更苛刻,還有情可原,卻正好相反。今川治下,人們每日只想著如何生存下去,連發怒的餘力都沒有,哪還有發動暴亂的勇氣?而在家康的仁政之下,家家戶戶都穀米盈倉,他們卻以怨報德,竟用家康賦予的力量和勇氣暴亂!

「不能再放縱他們!」家康對人的脆弱痛心不已,不能再讓他們四處縱火,自己必須主動出擊,將對方盤踞的寺院、城堡悉數變成焦土,否則,叛亂將無法平息。「彥右衛,通知士兵們,天亮后出擊。」

這次暴亂使得家康的隊伍變得更加年輕。因為暴民不少出自松平氏,紛爭雙方多相識,那些人情頗深的老人恐很難再依靠。二十四歲的鳥居彥右衛門元忠最為年長,其次是平岩七之助親吉、本多平八郎忠勝,還有這個秋天剛舉行元服儀式的神原小平太,他們多是跟隨家康到駿府的人,或近年才成長起來的年輕人。

火光逐漸黯淡下來,菅生川上升起白色的晨靄,空氣中瀰漫著戰鬥的氣息,處處戰馬嘶鳴。就在此時,一人悄悄前來拜訪家康,是家康的母親於大夫人,作為留守岡崎的俊勝之妻,她已搬到二道城居住。

「久松夫人有急事想面見主公,正在帳外等候。」神原小平太前來報告。

家康微覺疑惑,摘下了頭盔。「有何事?請進來。」於大似乎徹夜未眠。她年近四十,沉穩的氣度令人聯想起菅生川上的晨靄。

「辛苦了!」她僅將自己當作久松佐渡守之妻,而不是以家康的生母自居,態度甚是謙恭。

「你起得很早?」

「睡不著,心中煩惱。」於大溫和地笑道:「你想出城與敵人一決雌雄,一舉平息叛亂,是嗎?」

家康不禁微微皺起眉頭,縱然是親生母親,隨便插手軍務,也令他感到不快。

看到家康皺眉不語,於大悄悄嘆了口氣。她非常清楚家康為何不回答,為何緊皺眉頭。然而,她對家康的衝動不能聽之任之。

「我覺得,若想迅速平息亂事,恐只有首先燒毀寺院了。」於大垂下眼帘,低聲道,「但此舉正好授以口實。」

家康還是不答。他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但暴亂正在將多年的努力化為齏粉,他怎可一味懷柔?

於大又道,「如果燒毀了寺院,懲罰所有參與其中的家臣,將導致什麼後果?動亂固然平息了,但松平氏將元氣大傷。那正是暗處的敵人渴望看到的結局。」

「是敵人渴望看到的?」

「是,這是我的想法。敵人是想讓松平氏四分五裂。」

「哦。」家康聽到此話,大為震動。敵人先讓岡崎人內部分裂,自相殘殺,無論結局如何,松平氏的整體力量勢必削弱,然後,便趁勢進攻……

「母親……」家康低聲道,「若母親站在我的立場,會怎麼辦?」

「便是想方設法,保持內部統一和團結。」

「孩兒也想努力做到那一點,但他們卻十分囂張。如坐視不管,將不可避免地引起今年的飢荒。必須在春季之前平息此事。」他看到母親仍站在當地,便吩咐道:「小平太,搬坐椅來。」

神原小平太搬來座椅,但於大並未落座。「恕我直言,那是否過於急躁了?」

「母親是說,即使今年鬧飢荒也無所謂嗎?」

「正是。」於大幹脆地回答,「你應該下定決心,說服他們,即使費數年之功,也在所不惜,直到家臣們省悟為止。我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

「幾年工夫?」

「是。同是松平氏的人,怎可自相殘殺……你要向家臣們表明心跡。每次在戰場上遭遇,你都要不厭其煩地這樣解釋,然後撤避……」

「哦。」

「請你務必這樣做。家臣們必會重新集結到你身邊。如果家臣們意識到你和他們本是同根生,那些暗處的敵人和背後的煽動者,自會浮出水面,陰謀也不能得逞。」於大的聲音和眼神充滿激情,她不知不覺挺直了上身。

家康直直地盯著母親,胸中的暖流激烈地翻滾。母親言真意切,甚至稱得上見解非凡。如在數年之中,家康既不討伐也不屈服,那些參與暴亂的家臣縱使鐵石心腸,也會感動和反省。那些欺他年輕、依靠煽動者的支持而倒戈的家臣,帶給他深深的屈辱和憤怒,他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家康的胸中已經充滿霸氣,他只欲在世人面前展示。

「你認為呢?」於大急切地問,又向前挪了一步,「在此關鍵時刻,請你務必慎重考慮。」

「那麼,他們降服之時……當由我自由裁決。」家康語氣強硬地說。

「那怎麼使得!」於大皺了皺眉頭,「那樣一來,你就是欺騙家臣。」

「難道就這樣放過那些罵我為佛敵、向我舉刀的混賬……」

「寬恕是佛心。那正是你並非佛敵的證明,以此昭示天下,才是第一要務呀,你竟沒有意識到?」

「您是讓我拋棄真實的情感,忍辱負重嗎?」

「家康,」於大聲音緩和了些,像一個耐心教導孩子的母親,「這不是忍辱負重,這是佛陀教人的道理,也是所謂的領悟。」

家康沒有回答,他緊緊地盯著母親。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佛陀。但我認為,佛陀是使這個世界運轉的力量。我生下你是佛陀的力量使然;一向宗叛亂也是佛陀的意志……晝夜輪迴、鳥獸草木、天地水火……萬事萬物都是佛陀力量的體現。沒有任何力量能勝過它。不遵循佛道,就註定要破滅。所以……」

說到這裡,於大停下來,微微笑了笑。「獲得勝利,不是戰勝一向宗信徒,不是消滅那些好事的僧侶,而要沿著佛陀的道義前進。」

「明白了!」家康拊掌道,「是的。我和家臣都在普世的佛力之下。就依母親所言,順應佛心吧。」

「這樣才對,勝利在望了。」天色已大亮,但霧氣卻越來越重,一切都彷彿浸潤在乳汁之中,人和樹木都十分模糊。霧氣深處傳來陣陣竹笛聲。家康猛地站起來,耳中傳來潮水般的吶喊聲,聲音格外近。對方似乎在晨霧的掩護下悄悄接近了岡崎城。

「母親,您去歇息吧。」家康對母親說完,徑自出了大帳。「小平太,打開城門,照常出擊。以後永遠如此,幾次,數十次,數年,一直如此。」他像是故意讓母親聽到。

「鍋之助,牽馬來。」家康喊道,然後和本多平八郎忠勝並騎出了城門。

胸中的熊熊怒火,不知為何已經煙消雲散,只有一顆平實之心留在家康胸中,讓他坦然受用。母親的一席話,使得他能站得更高,更加冷靜地審視眼前的一切。人們終其一生,也不知自己受佛的巨大力量左右,仍在你死我活地激烈爭鬥。

「鍋之助,不可性急。濃霧中易迷失方向。」

「主公,敵人已逼近城門了。」晨霧中傳來暴民的吶喊聲,箭倉頓時萬箭齊發。先鋒鳥居彥右衛門元忠正在等待著家康。二十來個足輕武士靜靜地站在城門兩旁,隨時待命開城門。

「開門!」神原小平太吆喝道。

長槍和武刀紛紛指向天空,足有五百貫重的大鐵門打開了。家康大喊一聲:「跟我來!」元忠、平八郎、小平太緊隨其後,披著濃濃的晨霧,縱馬出城。

暴民們猛撲過來。

「殺佛敵!」

「退者入無間地獄。」

「進者往凈土成佛。」

但吶喊轉瞬就被激烈的打鬥聲淹沒。暴民雖然口中瘋狂地嚷叫,但只要岡崎人出城,他們就會像退潮般紛紛散去。無疑,他們不願意和家康的隊伍交手。從昨夜至今,這次襲擊算是第三次了;針崎的勝鬟寺的人馬好像逃過了本多豐后守的堵截。隊伍中現出渡邊半藏的身影。

「半藏!家康在此。放馬過來啊!」家康狂吼道。

半藏揮舞著一把近四尺的大武刀。「進者往生凈土,退者墮入地獄……」他吆喝著,悄悄消失在晨霧中。

「哪裡去!」家康挺槍欲追,一個人突然從柳樹背後閃出,出現在家康面前。「佛敵,來啊!」乃是一個手持長槍之人。

「你不是蜂屋半之丞嗎?」家康怒道。

「少廢話!你是小平太還是平八?」半之丞揮舞著長槍,刺了過來。

蜂屋半之丞身長八尺。他手持青栲長槍,罕逢對手,從不空手而歸,和長坂血槍九郎的朱紅長槍一起,號稱為松平氏的「神槍雙璧」。

家康伏在馬鞍上,用手中的長槍去抵擋蜂屋。

「身手不錯。是平八吧?」半之丞握住反彈回去的長槍,笑道,「明知是我,還敢前來,有膽量!你想逃還是與我交手?再交手便下地獄。」

家康頓時熱血沸騰。對方明知他是家康,卻故意認作本多平八郎,並百般嘲弄。憤怒的他幾乎喪失了理智:「半之丞!」

「平八?」

「你竟敢嘲弄我,我決不輕饒!」家康一邊吼叫一邊跳下馬背。如乳汁一般的晨霧中,半之丞挺著長槍,呵呵地笑著。總是洋溢著勇猛和忠厚的笑容,如今在家康的眼中,竟是如此可恨。家康陷入了狂怒之中,無法自控。他挺槍向半之丞刺了過去。

「啊!」半之丞驚慌失措地向後退去,「你不是平八?」

「還敢胡說?你本乃我家臣,如能及時醒悟,我倒會寬恕你,但恐為時已晚。」

「少廢話。你是誰?報上名來。」

「啊!」家康怒吼一聲,騰空而起。他待對方的長槍突刺,招式用老,槍尖挺向空中之時,才徑直向半之丞胸口刺去。

「不好!」半之丞連連後退,「原來是主公。我且告退。」

「我讓你站住!」

「我今日心神不定,改日再戰。」半之丞連退幾步,收回長槍,迅速撥轉馬頭,一溜煙跑掉了。家康瘋狂在後追趕,他一邊追趕一邊舉起長槍,想擲向對方。但就在這一瞬間,於大的面孔忽然浮現在眼前。殺死半之丞,不但違背佛心,且正中敵人下懷。家康垂下手。「半之丞,你難道想讓敵人看到你逃跑嗎?你還是松平氏的人嗎?」

「什……什……什麼?」聽到此話,半之丞猛地勒住馬。他緊閉雙唇,挺槍奔回來。「我、我不逃了。」

家康不禁大吃一驚。半之丞難道是假裝逃跑,殺個回馬槍?他立刻準備迎戰。此時的半之丞成了個頂天立地的壯漢,身上的騰騰殺氣頓令家康呼吸困難。

「主公!」半之丞喃喃道,「人是敵不過佛的。」

「受死吧!」家康抓起長槍。他必須主動出擊,滅了這所謂神槍的威風。

他猛地氣運丹田。從跳下馬背到追趕到這裡,他始終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之中,現在終於緩過來。通過武刀碰撞之聲和飛箭聲,他約略看清了全軍的情勢。暴動的隊伍好像已撤退,己方已佔了優勢。家康感到輕鬆起來。

與其說是鬥力,不如說是某種神秘的東西浸入了他的腹內,使得他完全忘卻了恐懼,體內感受到陣陣暖流。半之丞的身影漸漸變得渺小。

「半之丞!」

「主公。」

「你的長槍能刺中我?」

「這是佛陀之槍,能刺中。」

「住口!」家康又向前邁了一步。半之丞好像被震懾住,又後退了一步。

「你這種懦弱作為怎有佛陀支持?睜開眼好好看看,佛陀在我身後。」

「您說什麼?」

「半之丞!」家康忽然發現他們已經出了岡崎城,已在通往上和田的路邊百姓家的庭院中。

「怎麼不放馬過來?害怕了?」

「主公先請。」

「你可知我為何不殺你?」

「不知。」

「你乃是我的家臣。我怎會殺自家的家臣?我會饒恕家臣微小的過失。佛陀已經告訴我,你依託的是假佛,我不會主動殺你。你難道沒有聽到佛坨的聲音?」

「主公聽到了佛陀的聲音?」

「是……我不會殺你。」

「哦。」半之丞低吟道,「我依託的是假佛……不可能!」

「你這個渾蛋!那些好不容易過上安樂日子的百姓之家,被你們一把火燒個精光,照此下去,今年冬天大家都會餓死。你覺得,大慈大悲的佛陀,會做這種事情?」

不知不覺間,半之丞滿額的汗閃爍著鉛一般鈍澀的光彩。

「你在顫抖?」

「沒有。」

「那就來吧。如你身後真有佛陀,你可以放馬過來。」

「好……」蜂屋半之丞嘴上應承著,但眼神已經慌亂起來。

「今年冬天大家都會餓死。」家康的話讓蜂屋回想起三年前的困苦生活。戰爭,它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不僅意味著生命的消失,還能令大地萬物枯萎。開始時,半之丞並不認為這次暴動是一場戰爭,他只是單純地認為,這是佛陀在懲罰佛敵。但他現在動搖了。本應萬能的佛陀好像根本沒有懲罰家康,而所謂佛陀的信徒每次來襲時,總會被家康打個落花流水。這是為何?

家康竟說信徒們依附的是假佛,而他身後的才是真佛。仔細想來,這不無道理。半之丞雖然不願相信,但他那支引以為豪的長槍,卻怎麼也近不了家康的身。

「主公……」半之丞汗涔涔的,「您是說,佛陀要您不要主動進攻我們?」

「廢話!」家康訓斥道,「佛對萬物都懷有仁慈之心。他等待著你回心轉意。」

「真佛……假佛……」半之丞手持長槍,語無倫次地自言自語。幾次戰鬥下來,家康絲毫未損,只能認為己方依託的是假佛,而家康正在等待眾人回心轉意……半之丞感到精神恍惚,他滿眼焦躁之色,喉嚨一陣乾渴,撥轉馬頭。「主公,我告退……」

「站住!」家康大聲喝一聲,但這次並未追上去。

半之丞扛起了長槍,跑開去。晨霧仍像方才那般濃重,他的臉頰和雙腳都彷彿被細雨淋濕了。他向前飛速奔跑,忽感胸中一陣難過,不禁掉下淚來。「主公糊塗。他為何不一舉消滅我們這些被假佛迷惑的叛臣呢?」

他身邊漸漸出現倉皇敗走的夥伴們的身影。雖然他們口口聲聲嚷叫著「退者墮落地獄,進者往生凈土」,還不是紛紛向上和田方向潰逃?

聽著小河淙淙的流水聲,半之丞忽然跳下馬來,仰倒在地上。「主公!主公!我糊塗……」他突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當亂民撤回上和田附近時,大久保家的人已經在忠俊老人的率領下等候多時。不僅如此,通常在敵人撤退後總會停止追趕、返回城裡的家康,這天也緊迫不舍。

半之丞在上和田的茅屋旁,碰到了正在吃乾糧的渡邊半藏。他將武刀放在枯草中,正艱難地啃著乾糧。

「半之丞。你連長槍上的佛書都掉了。」半藏指著刀把處系著的上書「退者墮入地獄,進者往生凈土」的佛書。

「我碰到主公了。」

「那就殺了他!」半藏卻未提及自己提刀逃跑之事。

「半藏……」半之丞重重地坐在枯草上,「長槍無論如何不能傷到主公,真是不可思議。」

「哈哈哈,那是你信心不夠。換成是我,早一刀砍了過去。真可惜。」

「真奇怪,那時我雙手打顫,兩眼暈花。主公的身後彷彿有佛陀在放射光芒。」

「胡說!佛陀站在我們一方。」

「半藏!」

「你的眼神怎麼如此奇怪!」

「你覺得佛陀何時才能懲罰主公?春天就要到了,人們卻不耕田,若夏天還不能分出勝負,那麼秋冬兩季,我們吃什麼?」

「哦。那倒也是……但那又怎樣?」

「佛陀究竟是要懲罰誰?你難道不覺得,佛是在懲罰老百姓嗎?」

「半之丞。」渡邊半藏十分激動,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所以,你扔掉了槍上的佛書?」

「我不願違背佛陀的意志。」

「我說過,佛陀站在我們一邊。」

「可是佛卻好像要懲罰我們。我分明看到主公的身後閃耀著佛光。」

「半之丞,那……那是真的?」

正在此時,念佛道場的荒法師手持掛有佛眷的六尺木棒走了過來。「原來半藏和半之丞都在此處。眼前有個大好的機會!佛敵家康已經追到上和田,剛剛進了大久保忠世家,他已成囊中之物。你們去殺了他。」荒法師氣喘吁吁,一口氣說完。

「他進了大久保家?」半藏立刻將乾糧袋系回腰間,提起武刀。聽到半之丞的奇談怪論,他想去看看家康身後是否真有佛光。「這次由我來。半之丞,你且等著。」

看到半藏意氣風發的樣子,荒法師也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緊木棒。「這次絕不要讓他跑掉。這是佛陀的指示。」他轉身對半之丞道:「你不去?這大好的時機。」

「我餓了。即使阿彌陀佛有指示,肚子餓了也沒有辦法。」

法師咂了咂舌,緊隨半藏而去。

半藏一邊跑向大久保忠世的家,一邊回想半之丞剛才的話,心中疑慮重重。

無論阿彌陀佛多麼大慈大悲,不耕種田地絕對收不來稻子。而沒有稻穀,勢必要面臨飢餓。雖有傳言說天降蓮花,但半藏從未聽說過天上掉下稻穀來,就是蓮花,他至今也沒有親眼見過。如此說來,半之丞說家康背後閃耀著佛光,恐也不是胡說八道。

晨霧已漸漸消散。附近的樹林和田地里,到處飄動著寫有「南無阿彌陀佛」字樣的旗幟和三葉葵旗。雙方都盡量避免直接交戰,正僵持不下。

半藏彎腰鑽過羅漢松做成的圍籬。聞到一股馬糞味,原來他竟在馬廄背面。他急忙站起身,看到廚房灶台前有一雙馬蹄。他沿著馬腿向上望去。一條熟悉的鞭子映入了眼帘——家康正騎在馬背上利索地吃著湯泡飯。下首可以看見一個白凈的女人,那是忠世的妻子。

「夫人。醬湯的味道很好。」家康在馬背上贊道。

「大概是您空腹的緣故。天已經大亮了。」

「不不,能夠做出如此美味的醬湯,你是個好主婦。」

「多謝主公讚賞,請再用一碗。」

「肚子是餓了……但不用了。如我把你們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米吃了,你們這個月將無以為生。」

「不。這都是為備不時之需積攢的。恐連稻米也會為主公高興的。請您再用一碗。」

「哈哈哈,」家康笑道,「在貧家總能聽到讓人開心的謊言。夫人,你知道嗎,那些參與了暴亂的家臣,也不全是渾人。他們早晚會回心轉意,來向我道歉。我全部寬宏。你們再忍耐一段時間。」

「是。」

「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你很辛勞。就代我吃上一碗吧。你還要哺育孩子!」

藏在馬廄后的半藏,忍不住搔了搔頭。

半藏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疑慮。其實,參加暴亂的人都心懷忠勇,為了實現所念,甚至不惜性命。百姓是如此,武士是如此,半藏也是如此。現在家康的話刺痛了他。如果紛爭這樣持續,無論自己有什麼樣的執念,最終除了使得三河荒廢,百姓變成乞丐、流民或者盜賊,別無他途。老弱婦孺也會紛紛倒斃路邊。

佛法說死後往生極樂凈土,自己也努力這樣去想,卻莫名其妙地喪失了力量。半之丞說他們依託的是假佛,真佛在保佑著家康。但半藏看到,家康身後根本沒有佛光,他跟平常沒什麼兩樣,正在為一碗湯泡飯客套著。

「不,我的奶水很足,所以……」忠世夫人淚眼婆娑,一步也不肯相讓。

「不要累壞了身子。你不是一個人,還有孩子呢,還有丈夫。」家康一邊責備一邊撥轉馬頭。

為佛而死,還是太平地活著?讓人去死的是真正的佛陀,還是讓人活著的才是真正的佛陀?半藏抓起武刀,自己若真有佛陀保佑,那手中的刀便能砍中對方。家康向半藏藏身的馬廄轉來。

「主公,站住!」半藏大呼一聲,跳了出來。

「半藏。」家康猛回頭舉起槍。「來吧!」

他在馬背上嗖嗖舞動著長槍,半藏忽然感到頭暈日眩,喃喃道:「不是身後有佛光,而是馬鐙反射著陽光的緣故。」的確,朝陽誇日的光輝映照著萬物。

「你在嘟嚷什麼?不辨是非的渾蛋!」

「主公,我要殺了你!」

「憑你那把劣刀就能殺了我?來吧!」家康的坐騎長嘶一聲,躍向空中。

半藏拚命揮動武刀,橫劈過去,卻撲了個空。此時,家康的侍衛們已經吶喊著沖了過來,將半藏圍住。「不忠之人,不許動!」

首先砍過來的是本多平八郎忠勝的大薙刀,接著,鳥居彥右衛門元忠的長槍也向他刺來。而家康的身前,神原小平太康政則巍然屹立,一副決不後退的姿態。半藏想,無論如何也不能和這麼多人交手。他一邊冷笑,一邊連連後退。

「哪裡逃!」是家康的聲音。這時候,半藏已經哆哆嗦嗦地跨過圍籬,涉過冰冷的河水,逃向對面的田地。

「不要追趕!」神原小平太喝住本多平八郎,「說不定又會有人突然襲擊,不要離開主公。」

渡邊半藏拖著武刀,繞回半之丞那裡,半之丞剛剛醒來。他看了一眼半藏的武刀,當確認刀刃上沒有血跡后,猛地從枯草叢上坐了起來。「主公的身後有佛光嗎?」

半藏不答,他向身後看了看,確定此處只有他們二人。「我應受到懲罰。」他長吐了一口氣,道,「若支持主公的是假佛,而支持我們的是真如來,那有多好!」

「什麼意思?」

「我真應該下地獄。我想去大久保家。」

「要去投降?」

「不,是回去。我已經作好了下地獄的準備。」半藏將手中的武刀扔到枯草叢中,小聲問半之丞:「你呢?」

半之丞沒有回答。渡邊半藏的夫人和大久保新八郎忠勝的夫人是孿生姐妹。他遂道:「你和新八郎有親戚關係,自然水到渠成,但我什麼關係也沒有。」

「我們二人一起去找新八郎。主公就要回城了。如對新八郎的說法不滿,再回到義軍中也不遲。」

「也只好如此了。」

「主公身後似乎真有佛光。」

半之丞抓著長槍,不知何時淚流滿面。想到如今還要讓人牽線方能歸,他不禁萬分羞愧,後悔連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但無論怎樣,他也沒有繼續攻擊家康的心思了。「我跟你去,但我一句話也不想說。你替我向新八郎解釋。」

半藏點頭同意。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一個叫人去死,一個讓人活著,縱使他們頭腦簡單,也能清楚判斷究竟孰是孰非。他們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吐了口氣,相視而笑。

「天氣變好了。」

「如果現在開始播種,今年的收成大概沒問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