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得知阿萬逃進本多豐后守廣孝家中,松平家康神色平靜。他既沒有詢問阿萬懷孕之事,也沒有提及瀨名姬是否嫉妒,只是輕輕說了一聲:「哦。」然後就如同忘記了此事。他的內心無疑受到強烈的衝擊,只是表面上裝作漠不關心,照常到三道城可禰處,或叫可禰到本城來服侍他。
一向宗的暴亂平定后,很多人認為家康會立刻出兵平定東三河。現在家康的荒唐舉動,令他們大感意外。吉田城逐漸被糟冢和喜見寺的勢力所侵蝕。接下來本應攻打吉田城。但家康居然在三、四月間沒有任何動靜。
漸漸的,晝長夜短了。暴亂平定后,百姓匆匆耕種完田地,又到了插秧季節。從城內的角樓望去,田野一片深綠。
這天夜裡,負責城內巡邏的鬼作左看到天色將明,表情嚴峻地走近蔓道城,在可禰房后的小木門邊坐下。每當家康偷偷潛入某地,作左總是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為他警衛,但他今晨坐的位置卻和往常不同。他背對木門,漠然盤腿坐下,望著漸漸泛白的東方,不時輕輕打著呼嚕,似睡非睡,彷彿要融化在朝露中一般。
不久,可禰房間的隔扇門打開了。
天色已泛白,但四周還很黑暗。兩個人影緊緊纏繞在一起,來到庭院中后,似乎已變成了一個——那是戀戀不捨地挽著家康的可禰,和完全被可禰迷住的家康。
一直在打呼嚕的作左靜靜站了起來,背對木門,擋住了去路。
木門推開后,家康猛地撞上作左的後背。
「誰如此無禮?」家康還未發作,作左便一把揪住他,咆哮起來。
「噓——」家康匆忙去捂他的嘴,「是我,不要吵。」
「住口!」作左道,「本多作左衛門奉主公之命巡城。現有姦細潛入,我怎能坐視不管?」
「作左……是我。不得如此喧嘩。」
「我的大嗓門是神靈賦予的。」
「休得胡鬧,快鬆開!」
作左故意揪著家康轉了一圈,佯驚道,「啊,這不是主公嗎?得罪得罪。主公來此何事?」
事情顯而易見,作左的表情卻十分認真,家康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過了半晌,才道:「作左,玩笑開得過分了。」
「主公說什麼?這話真讓我意外。在下可不是為了開玩笑而徹夜守在此處。」
「知道了,知道了。別這麼咋咋呼呼!」
「我天生大嗓門。但主公究竟來此何干?」
晨霧中,家康咂了咂舌:「你認為呢?」
「嗯,我來猜猜吧……我猜出來了。」
「就是你猜測的那樣。好了,你隨我去吧。」
「主公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為何?」
「據我猜測,主公是為殺侍女可禰而來,我是前來為此女收屍的。」
「你要說什麼話!」
「不。主公您天生聰敏,而作左生來頑固不化,能有什麼話?主公又怎麼會聽?」
「那麼你究竟為何而來?」家康有些生氣。
「主公這話又讓我糊塗了。」作左衛門回敬道,「我來城內巡邏。主公您呢?」
「哼!我悄悄來此,是為了可禰。」
「哦,原來傳言當真屬實。有人說,您被織田家的細作迷住了心智。」說著,鬼作左一把抓住在門后瑟瑟發抖的可禰,將她拉到家康面前。「可禰,你做的好事?」
「是……可是,這件事——」
「我再問一次,你是好細嗎?」
「我……」
「最近有密使到你處,讓你急回尾張。可有此事?」
「是。但那……」可禰求救似的望著家康。
「可禰已對我說過此事。」家康控制住胸中的怒氣,故作平靜地對作左道。
「主公不必多言。審問姦細是巡邏人的權力。可禰!」
「在……在。」
「你恐是不想回去,而想留在主公身邊?」
「是。」
「我怎能讓這樣……你心狠手辣,已經決意殺了主公然後自殺。我說得可對?」
「什……什麼?」家康驚叫起來,後退了一步,「作左,不得開這種玩笑!」
但作左對家康的反應毫不在意。即使在一向宗暴亂期間,他也是如此。他倔強得像扇緊閉的木門,只要他認定的事,牛也拉不回來。無論家康如何恨得咬牙切齒,他仍會堅持己見。家康很不喜歡作左的頑固個性,但又無可奈何,只是今天實在忍無可忍了。「你說這話有何憑據?如敢胡言,決不饒你!」
作左笑道:「主公,這話嚇不倒我。您是否饒恕,在下並不在意。在下從侍奉您的第一天起,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你在嘲弄我嗎?」
「如果您這樣想並因此發怒,隨時可以殺我,我不會有半句怨言。但在下不吐不快——可禰!」
「在……在。」
「老實說。如有半句謊言,決不輕饒。說,你是否準備殺了主公,之後自殺?」
可禰的臉蒼白如蠟。她恐懼地顫抖著,滿眼哀怨,一會兒看著家康,一會兒看看作左。家康忍耐不住,插嘴道:「可禰,說,清楚地告訴作左,你決無此種打算。」
「請主公不要說話!」作左大聲道,「您怎能明白女人的心思?」
「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
「在下只要活著,就不得不說!不,就算死了,我也不能閉嘴。主公連築山夫人都管不住。這樣無能,怎會了解女人的內心?女人的手腕與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武士的戰術一樣,發起瘋來,根本不顧生死……您還未識得事情的嚴重,便輕易對女人下判斷。可禰,你怎麼不回答?你難道不知道我作左的做事風格?如果一直保持沉默,我依然不會饒恕你。」
「奴婢只是愛慕大人……」
「說下去!」
「雖然如此,但只要我活著,就不能違抗主命。」
「主命?讓你回尾張的命令嗎?」
「是……奴婢想誓死追隨大人……這完全是出於愛慕。」
家康聽到這裡,驚得連連後退。
「我已明白了。好。但你不要擔心。我會為你求情。主公,您聽到了嗎?女人的心思竟是如此令人震驚。」
家康緊緊咬住嘴唇,瞪大眼盯著可禰。在此之前,他眼中的人生不過是怨恨、敵人、野心或者功名利祿。因愛慕而殺人,家康從未考慮過。可禰已經承認了這一切。尾張來的命令,她已向家康坦白了。她對他的愛慕和忠心,絕對是全心全意的,她顯然沒對家康撒謊。但她把最可怕的事藏在心底,沒對家康挑明。
「哼!」作左喃喃道,「要麼今日,要麼下次,主公將丟掉性命……主公!」家康無言。
「此女子所說無半句謊言。與戰場上的武士相比,她也算胸懷坦蕩……看在在下的面上,不要殺她。」
家康未答。他心中充滿恐懼,但沒有憎恨。既已如此,他還有何心思再去碰女人?
不知不覺,天色已亮。可禰跪在地上,低垂著頭,像是死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俗語說,人被自家狗咬,其心若灰。但家康的心情並不如此。他的心情十分複雜,有憐愛、有恐懼、有悲傷、有悔恨……
「可禰。」許久,家康終於開口道。可禰沒像往常那樣順從地抬起頭。
「主公,」作左又開口道,「希望您能夠留下這個女子的性命。女人的一生,會發生三次巨大的變化。初始時是純潔的處子,然後是豐潤而嫵媚的婦人,最後變成洞察世事的母親。這是女人的共同歷程。」
家康沒想到會從鐵骨錚錚的作左口中聽到關於女人的論調,他沒有點頭贊成,單是緊緊盯著可禰獃獃的眼神。
「主公用色慾污染了這朵蓮花,她變成了一朵鮮紅的薔薇,刺向了主公。這不是別人的罪過,而是主公您的過錯。」家康無言。
「總之,內庭之亂是從主公無意中污染了蓮花而始。既污染了,就不能不了了之。報應必定會到來,最終使自己身處險境。這是人世間最愚蠢之事。」
「那麼……你是讓我不要再碰女人?」
作左笑道:「主公終於意識到了。」他一扭頭,對可禰道,「你趕緊回房去收拾,準備離去吧。」
可禰依然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如果家康和作左不先離開,她定會一直跪下去。想到這一點,作左加重語氣,催促家康離去。
離別在即,家康似乎有話要說。他屢屢回頭,但終於一頓腳,與作左一起去了。
二人默默地走著。就要進入本城的時候,一隻落在地上的小鳥忽然鳴叫起來。那小鳥好像尾隨著家康一直來到了城門外。通過城門的時候,一種羞恥感忽然襲上家康心頭。
作左對守門人道了聲「辛苦」便先行人了城,在走到寢處時停下了腳步,抬頭輕聲道:「主公歇息片刻吧。」
家康心中尷尬而凄涼。「不必。我有事問你。你隨我到廊下來。」作左苦笑著跟了上去。年輕的家康不會輕易放過他。作左對家康是且悲且憐。
「坐下!」上了卧房的台階,家康緊緊盯住了作左,道:「你剛才給我上了關於女人的一課。」作左故意移開視線,望著漸已大亮的天空,在台階上坐下。「關於女人的話題,我還想繼續聽你講講。你究竟是在哪裡見識了女人?」
「在下這些話並不是對主公而發,而是說給那女子聽的。若不如此,那女子定會自殺。」
「自殺?」
「離開自己崇拜的主公,定非常痛苦,何況她是一個陷入情愛的女子。若不讓她明白義理比感情重要,她的內心將無法安寧。」
「哼!」家康重重地咂了咂舌,卻又不得不同意作左的說法。「實話告訴你,今後我仍不會戒掉女色。男歡女愛是自然而然之事。」
「哈哈哈!」
「你笑什麼?」
「沒人讓主公戒掉女色,也沒人讓主公不近女人。」
「我也無此想法。」
「您且享受女色,盡情享受。」作左旁若無人般大笑起來。
「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逃到城外偷腥,被別人殺了還不知如何死的,這樣的人即使熟讀兵法,也不足掛齒。幼稚之人總是可笑至極。請主公快些吧。」
「多嘴!」家康嚴肅地盯著作左。
當一個人將生死置之度外,就會變得堅強。迄今為止,家康從未被家臣們稱為「幼稚之人」。即使在關於女人的事情上,也從沒有人指責過他,但作左今日卻毫不留情。如果是鳥居忠吉、大久保常源、石川安藝、酒井雅樂助等家康在襁褓之中,就接受其調教之人倒也罷了,作左不過比他年長十二三歲……家康心中陣陣不快。
當然,如果冷靜下來,家康也知道作左是難得的「諍臣」。正因為他赤膽忠心,才不顧生死,敢於直言。但年輕氣盛的家康還是對作左反感起來。若不狠狠剎一剎他的威風,他實無法平靜。「作左,你是世間所謂饒舌之徒嗎?」
「不知道。我不知自己。」
「不知?我會聽你的忠告,成熟起來。但你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你說我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逃到城外偷腥,被人殺了還不知如何死的,是嗎?」
「是。」
「聽著。你所言被人玩弄,是指築山之事?」
「當然。」
「那你告訴我,如何才能不被人玩弄,如何才能不偷偷摸摸,如何才能看透女人的心思!」
作左回頭看著家康。「主公真令人難解,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談論這些話題。」
「我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弄清楚,你為何如此傲慢不遜?這難道也需要在深夜的床頭去談論嗎?」
「主公是要讓我為方才出言不遜道歉嗎?」
「不必!我想讓你將心中所想,毫不隱瞞地說出。」
「好。那在下就直言了:主公喜歡女人?」
「不知!」
「但我知。主公絕非那種沉溺於兒女情長之人。或者說,您即使沉迷於兒女情長,也非常清楚這個世道不允許男女盡享歡愉……」
「你又在揣度我?」
「不如此就找不到答案。所以,您對女色的迷戀只是一種遊戲。您真正重視的,是不能喪失城池,不能失去家臣的忠誠。在這場遊戲中,你屢屢遇到願意以命相許的女子。這才是最重要的!主公,您當作一種遊戲,而對方則以命相許,您認為能夠贏得了她們嗎,主公?」
「哼!」
「懷著遊戲的心態去接近純潔清凈之物,必然會受到懲罰。若是只想遊戲,就做出遊戲的樣子,找個和您懷有同樣心態的女子,一個不會因戀慕而自殺的女子,一個精打細算的女人。」
「你要讓我招妓?」家康語氣沉重地問道。
作左使勁搖了搖頭。「不不,主公目光太短淺。您還未開竅。」
「不開竅?你是對我說話嗎?」家康怒氣沖沖,高聲道。他本不願為這種事情爭論,但作左的話令他血氣上涌。
「你且說說,我究竟哪裡不開竅。快說!」
「主公……」作左皺起屑頭,「請您停手吧。您如果明白您與那些女子的天淵之別,就該立刻停手。沒人能夠不經世事就成為行家裡手。」作左一邊說,一邊緩緩站了起來。
「等等!」家康叫住他。
「但在下還要去巡邏。」
「今日不必巡邏。你說我目光短淡,我難道真是個傻瓜?」
「主公說得很對。」作左一臉認真,「我說精打細算的女人,您就只會想起妓女……在關於女人的問題上,主公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你罵我?」
「罵又如何?」作左站起來,「主公,世間之事要因人而異。主公抱著遊戲之心,如對方也如此,那麼您快樂的同時,對方也快樂……如此一來,就不會有紛爭。那種女子世間多的是。」
「好,那你將那種女子帶來。」左衛門緩緩施了一禮。「既然您這麼說,我就給您帶過來。」
「如果我覺得不滿意,就殺了她。」
「任您處置。在下先告辭了。」
「等等!」
但作左衛門已經走遠了。家康獃獃站在卧房前的台階上,身體仍顫抖不已。鬼作左著實無禮。家康真想一刀殺了他,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女人問題上的確是個大傻瓜,必須反省。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好,說得好!」家康想在笑聲中饒恕作左的傲慢,肯定他的一片赤誠,但心中的怒氣仍然無法輕易平息。
「主公,請凈手。」不知何時,神原小平太捧盆來到家康身後。家康猛吃一驚。
「作左剛才的話你就當沒聽見。作左衛門雖莽撞,卻是個難得的忠臣。」
家康常常會和家臣議論軍情,卻很少提及女人。正因如此,作左毫不留情的話令他大受震動。作左想告訴他:女人會戀慕他,卻也會給他帶來生命危險,故應慎近她們。
但是提到善於算計的女人,家康始終沒能理解作左話中的含義。一個鐵骨錚錚的武士竟說,只要家康願意,他隨時都可以將那種女人帶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女人呢?
家康在小平太的服侍下吃完了飯,翻了翻《論語》然後叫過石川家成,道:「你到三道城花慶院夫人處,告訴夫人:如可禰請求離開,則准了她。你就說這是我的意思。」又將一個包著金銀財物的包裹遞給家成,讓他交給可禰。
家成深知家康和可禰之事,一臉嚴肅地去了。但不久又回來了,將那個包裹原封不動地放到家康面前。「可禰已於今日拂曉辭別了花慶院夫人。」
「哦?如此性急。」家成似乎猜透了家康的心思,平靜地問道:「難道就這樣放過她?」
「她逃了?守門人怎麼說?」
「他們沒有看見她。但她的確已辭別花慶院夫人。恐是躲入了某處,如流水一般消失了吧。」
家康苦笑了笑,又翻開《論語》。無疑,是作左衛門放跑了可禰。家成對此也十分清楚,才如此笑說。
「左衛門這個人怎樣?可堪重用?」
「這……」家成故作神秘地歪著頭,「織田快要進攻稻葉山城了。」
「美濃的稻葉山城和作左之間有關聯?」
「沒有。但如此一來,主公也應向東。在下以為,主公可能會有一段時間不在岡崎城。」
「所以我才問你,那時作左衛門有何用處?」
「在下以為,他是個難得的忠臣,您可以任命他為岡崎守將。」
「哦,你也偏袒他。」
「我想主公也一樣。」
「好。你先下去吧。我今日想安靜地讀讀書。」家成退下后,家康卻猛地合上書本,立刻到了院中,帶著小平太直奔城西的箭樓。
「織田要攻美濃了。」家康自言自語地喃喃道,神情凝重地望著通往矢矧川的羊腸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