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之役的真相如何,朝廷早已經有了統一的結論。
那就是王振擅權,蒙蔽太上皇,貽誤戰機,胡亂指揮,以致大軍落敗。
盡管朝中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王振之所以能夠擅權,是因為太上皇的放任。
但是這種話,說出來就是大罪。
一個不慎,就是誹謗君父,離間天家的罪名牢牢的扣在頭上。
如果天子真的有心怪罪,別說是爵位了,成國公府一門都要鋃鐺入獄。
朱儀一時之間心亂如麻,叩首在地,絲毫不敢抬頭。
他從來都沒有感覺到時間是如此的漫長難熬,不知過了多久,上首終於傳來天子平淡的聲音。
“起來吧。”
短短的幾個字,朱儀卻如蒙大赦,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盡量讓自己的口氣顯得平靜些,道。
“謝陛下。”
朱祁鈺心中歎了口氣。
應該說,朱儀說的沒錯,鷂兒嶺一戰,的確別有內情。
朱勇雖然算不上當世名將,但是也算戰功累累,向來擅長穩扎穩打。
鷂兒嶺那樣的地勢,是最適合埋伏的隘口,這一點,朱勇不會看不出來。
但是,朱勇這個人有個缺點,就是為人有些軟弱,說的不好聽些,就是容易妥協。
當時,他領兵阻擊瓦剌,本來打得還不錯,一度佔了上風,令虜賊不斷後撤。
朱勇的性格,本來不欲追擊,因為這很可能是誘敵之計。
但是耐不住監軍太監劉僧貪功,帶著前鋒部隊就追了過去。
如果朱勇足夠果斷,這個時候就應該放棄劉僧,繼續撤出戰場。
好巧不巧的,這個劉僧深得王振的信任。
別看朱儀說的正氣凌然。
但是事實就是,朱勇害怕回營之後,自己會被王振怪罪,所以不得不硬著頭皮揮師前進。
最終,果然在隘口當中,被對方伏擊,葬送了性命。
這件事情,在軍報當中早就有描述,但是滿朝上下,不管是文臣還是勳戚,都沒有人提起。
原因是因為,這種大規模的戰役,一向是只看結果的。
無論緣由是什麽,鷂兒嶺一戰,朱勇是主帥,敗了就是他的責任,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被一個監軍太監掣肘,做出了錯誤的決策。
搖了搖頭,朱祁鈺開口,問道。
“朕沒記錯的話,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王欽,是你的舅父,對吧?”
見天子沒有再提起剛剛的事情,朱儀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來不及揣測天子這麽問的用意,老老實實的點了點頭。
接著,便見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繼續道。
“前些日子,朕去景陽宮給太后請安,聽太后說起,都督同知王欽之女,品貌俱佳,甚得她老人家的喜愛,如今到了議親的年紀,想要求個恩典,讓太后替她指婚,朕聽聞之後,覺得不大妥當。”
朱儀愣了愣,一時之間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是天子卻沒有理他,口氣溫和的接著說道。
“王家也算名門高第,王欽之父王同,曾隨太宗皇帝靖難,於國有功,王家的嫡女出嫁,乃是大事,需得慎之又慎,太后久居宮中,對宮外的青年才俊不甚了解,貿然指婚,恐誤了王家姑娘的終身。”
“你回去之後,替朕給王家帶個話,婚嫁之事,既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得看小兒女的脾氣秉性是否相投,若王家姑娘已有意中人,就一並帶過來給朕也瞧瞧,到時候,朕親自賜婚,以縣主之禮送她出嫁。”
雖然心中已有猜測,但是朱儀還是一陣恍惚。
誰能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明明說好的入宮為妃,怎麽就成了求太后娘娘指婚?
愣愣的抬起頭想要問一下,卻見天子正面色和煦的望著他。
不知為何,朱儀後背忽然升起一陣涼意,這種感覺比剛剛說錯話的時候,更要可怕。
他下意識的吞了吞口水,立刻拜倒在地,開口道。
“臣代舅父,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雖然不知道哪裡出了錯,但是看到天子目光的那一刻,朱儀陡然反應過來。
天子這不是在詢問他的意見,而是在讓他“帶話”。
言外之意,這份恩典沒有拒絕的余地,不論你想不想要,都得接著!
果不其然,見他如此識相,天子臉上的笑意略收了收,朱儀立刻感到,那股讓他後背發涼的感覺消失不見。
接著,天子繼續道:“既然你一片孝心,想要讓你父親落葉歸根,那朕也賜你一個恩典,準你兩個月的假,去鷂兒嶺將你父親扶靈歸鄉,安排下葬吧。”
朱儀感覺呼吸有些艱難,試探著問道。
“那臣鬥膽敢問陛下,葬禮的儀典?”
天子淡淡的掃了他一眼,看的朱儀有些不自在。
片刻之後,天子道。
“國家多事,民生多艱,太上皇尚在迤北未歸,葬禮就不要大操大辦了,依國公之禮,低調下葬吧,至於你,操持完葬禮之後,繼續好好當值,明白嗎?”
朱儀的臉色有些發白,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依國公之禮,看似是恩寬。
但是須知,朝廷典製,公、侯、伯死後追封,皆遞進一等,為國事死者,遞進二等。
即便不承認朱勇是為國戰死,按製,國公的葬禮遞進一等,也該依郡王禮。
天子不僅讓朱勇以國公之禮下葬,而且還特意強調要低調,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
朱儀感覺有些諷刺,沒想到奔忙了這麽久,最終還是落得兩手空空。
顫抖著身子,他跪倒在地,道:“臣,謝陛下恩典!”
見他這副情狀,朱祁鈺歎了口氣,沒有讓朱儀起身,而是自己從禦座上站了起來,緩步來到朱儀的面前,開口道。
“成國公一脈,戰功累累,你祖父東平王朱能,萬軍陣前護太宗陛下性命,靖難有功,死後配享太廟,永受香火。”
“你父親朱勇,平定漢王之亂,屢隨先皇巡邊,成國公府的門楣,是你的父祖以軍功掙來的。”
“鷂兒嶺一戰,你父親有過,這是事實,成國公府一脈受此牽連,也不該有怨言,但是你身為東平王的嫡長孫,若想保住門楣爵位,也該靠功績而非幸進。”
“否則,天下人不僅會說朕濫賞爵位,也會看輕成國公府,你還年輕,只要肯用心,未來成就功業必有機會。”
朱儀聽完之後,深深叩首,卻不發一言。
於是,朱祁鈺搖了搖頭,轉身回到禦座上,吩咐道。
“朕給你三日的時間,準備齊整之後,就出京去吧。”
朱儀渾渾噩噩的再度叩首謝恩,起身便要告退。
就在他後退兩步剛轉過身的時候,背後天子的聲音再度響起。
“朕沒記錯的話,你的嶽丈是禮部胡濙,他歷仕五朝,早年間的經歷和你相似,這兩日若有空,不妨和他多談談。”
朱儀的腳步停了停,轉過身對著天子拜了拜,便離開了乾清宮,只是看著背影,便帶著幾分蕭瑟悲涼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