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玄幻 > 剑来 > 第八百零八章 心声

剑来 第八百零八章 心声

簡繁轉換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12-23 21:39:25 来源:源1

三人离去,只留下一个属于山海宗外人的陈平安,独自坐在崖畔看向远方。

人间海崖接壤处,四顾山光接水光,青衫背剑远游客,清风明月由我管。

历史上山海宗改过宗门名字,不过就改了一个字,将河修改为海,可是中土神洲的老修士,还是习惯称呼为山河宗。

可惜今天没能遇到那位女子祖师,据说她是宗主纳兰先秀的再传弟子,不然就有机会知道,她到底是喜欢哪个师兄了。

无论是喜欢崔瀺,还是喜欢左右,喜欢任何一位师兄,好像都是好眼光。

陈平安站起身,等待那条夜航船的到来,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登船。

山崖畔,一袭青衫茕茕孑立。

想起礼圣先前那句话,陈平安思绪飘远,由着纷杂念头起起落落,如风过心湖起涟漪。

翻书不知取经难,往往将经容易看。

记得刘羡阳家门口的那丛凤仙花,有次暴雨,小镇所有沟渠都发了大水,给冲走了,陈平安觉得很遗憾,反而刘羡阳这个正主儿,倒是没怎么伤心,说没了就没了,顾璨最是可惜心疼,回家路上,就一直在埋怨陈平安,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搬家去他那边就不挪窝了,说不定这会儿还开花开得好好的。

想起了那个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圆脸姑娘,陈平安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刘羡阳的祖宅里边,其实还有只祖传的大柜子,做工精巧,是彩绘戗金花卉的老物件,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有棵开花茂盛的金色桂树,枝头悬有一轮满月。陈平安都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讲道理,千里姻缘一线牵?命中注定,就该刘羡阳与赊月,哪怕隔着天下,都会走在一起?希望他们俩,好聚不散,喜结良缘。

白帝城韩俏色在鹦鹉洲包袱斋,买走了一件鬼修重器,陈平安当时在功德林听说此事后,就不再隔三岔五与熹平先生询问包袱斋的买卖情况。

而陈平安自己的人生,再不能被一条发洪水的溪涧拦住。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很是意外,她是根本就没去天外练剑处,还是刚刚重返浩然?

白衣女子单手拄剑,望向远方,笑道:“眨眨眼,就一万年过去又是一万年。”

陈平安点点头,“好像眨眨眼,就五岁又四十一岁了。”

她问道:“主人知不知道,这里曾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术法坠落处?”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避暑行宫档案上没瞧见,在文庙那边也没听先生和师兄提及。”

她与陈平安大致说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山海宗此地,曾经是一处上古战场遗址。是那场水火之争的收官之地,故而道意无穷,术法崩散,遗落人间,道韵显化,就是后世练气士修行的仙家机缘所在。

只是这种事情,文庙那边记载不多,只有历代陪祀圣贤才可以翻阅。故而书院山长都未必知晓。

她笑道:“那处五彩天下,将来一定会出现一个天然压胜宁姚的修道胚子,反正肯定不会是剑修,与宁姚有那大道之争,所以让宁姚不要掉以轻心,别觉得成了飞升境剑修,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在五彩天下,不会一直无敌下去。”

陈平安问道:“此人是不是五彩天下的最大福缘之一?白玉京在内的道门势力,是不是得到此人的机会最大?”

哪怕真有此人,无论是宁姚,他陈平安,一座飞升城,哪怕提前知晓了这桩天机,都不会做那凭借阴阳演化去大道推衍、再去斩草除根的山上谋划。

她点点头,“从目前来看,道门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花落谁家,不是什么定数。人神共处,怪异杂居,如今天运依旧晦暗不明。所以其余几份大道机缘,具体是什么,暂时不好说,可能是天时的大道显化为某物,谁得到了,就会得到一座天下的大道庇护,也可能是某种地利,比如一处白也和老秀才都未能发现的洞天福地,能够支撑起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修道成长。反正宁姚斩杀上位神灵独目者,算是已经得手其一,最少有个大几百年的光阴,能够坐稳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该知足了。在这期间,她若是始终无法破境,给人抢走第一的头衔,怨不得别人。”

她笑了起来,“那位小夫子,就没有与主人说这些?”

陈平安摇头道:“礼圣没有聊这些,我也不敢多问。”

她说道:“果然是小夫子,不大气。”

小夫子这个说法,最早是白泽给礼圣的绰号。

只有写老黄历而不是翻老黄历的修士,才有资格这么称呼礼圣。

比如陈平安身边的她,曾经的天庭五至高之一,持剑者。

陈平安识趣转移话题,“披甲者在天外被你斩杀,彻底陨落,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天庭遗址里边有了个新披甲者的缘故。”

说得通俗一点,越是高位神灵,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曾经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

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太过玄妙,使得离真天生就适宜担任新任披甲者。

这些言语,陈平安没有祭出一把笼中雀,甚至没有使用心声,一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有她在。

谁敢谁能窥探此地?

她嗯了一声,手心轻轻拍打剑柄,说道:“是这样的,周密扶植起了那个观照,使得我那个老朋友的神位不稳,再加上先前攻伐浩然,与礼圣狠狠打了一架,都会影响他的战力。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被我斩杀的真正原因,他杀力不如我,但是防御一道,他确实是不可摧破的,会受伤,哪怕我一剑下去,他的金身碎片,四溅散落,都能显化为一条条天外星河,但是要真正杀他,还是很难,除非我千百年一直追杀下去,我没有这样的耐心。”

其实一场厮杀过后,天外极远处,确实出现了一条崭新的金色银河,蔓延不知几千万里。

她的言下之意,就像是披甲者自己求死,最终主动让出了那个显赫神位,送给离真,准确说来,是说送给周密。

如果持剑者和礼圣未能阻拦披甲者归乡,成功重返旧天庭遗址,以周密的心性,估计离真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轻声问道:“不得不亲手斩杀披甲者,你会伤心吗?”

持剑者与披甲者,曾经并肩作战万年,就像她所说,相互间是老朋友。

她摇摇头,解释道:“不伤心,金身所在,就是牢笼。低位神灵,金身会消解于光阴长河当中,而高位神灵的身死道消,是后世修道之人无法理解的一种远游,身心皆得自由。旧神灵的可怜之处,就在于言行举止,甚至所有的念头,都是严格按照既有脉络而走,时间久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如何有趣的事情。就像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存在。于是后世练气士孜孜不倦追求的长生不朽,就成了我们眼中的大牢笼。”

陈平安拿出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喃喃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相较于你们神灵,人会犯错,也会改错,那么道德就是我们人心中的一种自由?”

她笑道:“能够这么想,就是一种自由。”

陈平安刚要说话,她提起长剑,说道:“这次是真的走了。”

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形,化作千万条雪白剑光,四散而开,无视山海宗的阵法禁制,最终在天幕处凝聚身形,俯瞰人间。

陈平安默默记住那些剑光流散的复杂轨迹,再将养剑葫别在腰间,抬起头,与她挥手作别。

下一刻,陈平安驾驭剑心,默念道诀,身形瞬间化作数百道剑光,如崖畔开出一朵青色荷花,然后往崖外大海蔓延出去。

最终剑光一头撞在了山水大阵上,如人碰壁,一个晃悠,剑光凝为身形,笔直摔入大海。

远处,山海宗一处高楼,手持烟杆的纳兰先秀,吐出一口云雾,啧啧称奇道:“好遁法。”

她挥了挥袖子,打开大阵禁制。一袭青衫跃出水面,没有御风离去,而是踩水狂奔。

远处那条夜航船现出踪迹,陈平安一个蜻蜓点水,跳上船头,双脚落地之时,就来到了一座陌生城池。

陈平安站在了一处屋檐下,凝神定睛,发现不远闹市通衢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像有座擂台,台上好像有两个江湖武夫,刚刚各自持笔签订了生死状,其中一位壮汉,豪气干云,写了名字,写得估计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然后狠狠摔了笔,负责收起两份生死状的读书人,忙不迭去捡起地上那支毛笔,骂骂咧咧,莽夫莽夫。

宁姚四个,就在这边凑热闹,没有去人堆里边,在不远处一座酒楼二楼看武夫打擂台。

宁姚和裴钱还好,站在窗口就行,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就只能探出两颗小脑袋了。

在陈平安出现在这座城池之时,宁姚就转过头,望向街上那一袭背剑青衫。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她们站在原地就是了,自己过去找她们。

到了酒楼二楼,陈平安发现宁姚那张酒桌旁边的几张桌子,都他娘是些自诩风流的年轻俊彦、公子哥,都没心思看那擂台比武,正在那儿谈笑风生,说些武林名宿的江湖事迹,醉翁之意只在酒外,聊那些成名已久的宗师高人,江湖上的闲云野鹤,总是不忘顺带上自己、或者自己的师尊,无非是有幸一起喝过酒,被某某剑仙、某某神拳指点过。

宁姚转身坐回原位,裴钱笑着与师父点头,小米粒见着了好人山主,抿嘴一笑,白发童子瞧见了隐官老祖,泫然泪下。

陈平安原本想要坐在宁姚身边,结果小米粒让出了自己的长凳,慢了一步的白发童子,就使劲用袖子来回擦拭,轻轻呵气吹拂灰尘状。

陈平安接过裴钱递过来的一碗酒,笑问道:“这里是?”

裴钱低声说道:“太平城。”

别称甲子城,中四城之一。

是夜航船上唯一一处没有修道之人的地方,凡俗夫子七十古来稀。估计随便来个中五境修士,不用是什么地仙,只需要有观海境修为,都是此地的天下第一人了。

陈平安笑道:“怎么来这边逛了。”

宁姚心声说道:“我们在灵犀城那边,见过了从容貌城赶来的刑官豪素。”

陈平安点点头,瞥见宁姚酒碗里酒水还多,就没帮忙倒酒,裴钱喝酒不打紧,江湖人嘛,再看那小米粒竟然也喝上了酒,不过陈平安视线刚到,小米粒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伸手捂住酒碗,“是水,不是酒,我可不晓得酒是啥个滋味,喝不得好,好喝不得,辣得很哩,傻子才花钱买酒喝……”

跟小米粒并肩坐的白发童子,幸灾乐祸道:“对对对,傻子才花钱喝酒。”

陈平安笑道:“等下你结账。”

白发童子吃瘪不已,随即提起酒碗,满脸谄媚,“隐官老祖,学究天人,老谋深算,这趟文庙游历,肯定是出尽风头,名动天下了,我在这里提一碗。”

陈平安摇摇头,喝了口酒,微微皱眉。

宁姚问道:“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陈平安笑道:“打了几架,主要是跟曹慈那场,受了点伤。”

裴钱竖起耳朵。

陈平安取出君倩师兄赠送的瓷瓶,倒出一粒丹药,拍入嘴中,和酒咽下,说道:“曹慈还是厉害,是我输了。”

宁姚一听说是与曹慈问拳,就没有太担心陈平安,双方肯定打得有分寸,而且看陈平安当下,也没有任何萎靡神态,反而一身拳意,愈发精粹几分,是好事。

陈平安忍住笑,与裴钱说道:“师父虽然输了拳,但是曹慈被师父打成了个猪头,不亏。”

裴钱挠挠头,“师父不是说过,骂人揭短打人打脸,都是江湖大忌吗?”

陈平安说道:“跟曹慈客气什么,都是老朋友了。”

裴钱咧嘴一笑。

喝着酒,陈平安和宁姚以心声各说各的。

白发童子拉着矮冬瓜小米粒继续去看擂台比武,小米粒就陪着那个矮冬瓜一起去踮起脚尖,趴在窗口上看着擂台那边的哼哼哈哈,拳来脚往。

陈平安说了那场文庙议事的概况,宁姚说了刑官豪素的提醒。

宁姚最后想起一事,“那条打醮山渡船,除了一些自己愿意留在夜航船的修士,渡船和其余所有人,张夫子都已经放行了。”

陈平安笑道:“劫后余生,虚惊一场,就是最好的修行。所以说还是你的面子大,如果是我,这位船主要么干脆不露面,即便现身,还是肯定会与我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不是任何一位剑修,都能够有事没事就随手剑开渡船禁制的。

这是夜航船那位船主张夫子,对一座崭新天下第一人的礼敬。

宁姚没好气道:“分明是看在礼圣的面子上,跟我没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倒也是,这次议事,可能就只有我,是礼圣亲自出面,既接也送。”

宁姚微笑道:“好大出息。”

一位老夫子凭空现身在酒桌旁,笑问道:“能不能与陈先生和宁姑娘,讨碗酒喝?”

他的突兀现身,好像酒桌附近的客人,哪怕是一直关注陈平安这个碍眼至极的酒客,都浑然不觉,好像只觉得天经地义,本来如此。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张船主,随便坐。”

张夫子落座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酒杯,酒水自满杯,竟是那酒泉杯?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劳烦船主,帮着与鸡犬城和白眼城两位城主打声招呼,我可能暂时就不去那边了,下次登船,一定拜访。”

张夫子点头道:“没有问题。”

陈平安又问道:“我能不能在条目城那边开间铺子?”

张夫子还是极好说话,“欢迎。”

桂花岛上边,陈平安名下有座圭脉小院。春露圃也有个玉莹崖,还开了个蚍蜉铺子。

这趟游历北俱芦洲,可能还会与龙宫洞天那边打个商量,谈一谈某座岛屿的“租借一事”。

是那座没有主人多年的凫水岛。

陈平安对那一处山水,极其看重,打算未来的修道生涯中,时不时就去此地闭门修行。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希望能够将其收入囊中,不管是靠神仙钱买,还是靠人脉香火情,都要尝试一下。

龙宫洞天被三家势力瓜分,近水楼台的水龙宗,郦采的浮萍剑湖,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然后再加上升任大渎灵源公的南薰水殿沈霖,担任龙亭侯的旧大渎水正李源。先前文庙议事,大源国师杨清恐主动拜访过功德林,所以其实陈平安除了水龙宗的南北两宗,都搭上线了。凫水岛的租赁,甚至是直接将其买下,都是有机会的。

只要水龙宗愿意点头答应此事,如今陈平安自有手段,与水龙宗一起在别处挣钱。

如果再在这条夜航船上边,还有个类似渡口的落脚地儿,当然更好。

未来山上修行的闲暇散心,除了当学塾先生、垂钓两事,其实还有一个,就是尽量多游历几遍夜航船,因为这里书极多,古人故事更多。如果有幸更进一步,能够在这边直接开个铺子,登船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了,难不成只许你邵宝卷当城主,不许我开铺子做生意?

张夫子说道:“有个想法,陈先生听听看?”

陈平安笑道:“张船主说说看。”

张夫子说道:“灵犀城的临安先生,想要将城主一职让贤给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跟我无关,先前游历灵犀城,我是与李夫人聊得不错,不过她不太可能就这么送出一座城。”

张夫子揭开谜底,“是仙槎率先登船提议,临安先生觉得此事可行,我尊重临安先生的意思。”

陈平安摇头说道:“我又没有邵宝卷那种梦中神游的天赋神通,当了灵犀城的城主,只会是个不着调的甩手掌柜,会辜负临安先生的重托,我看不成,在条目城那边有个书铺,就很知足了。”

张夫子笑道:“城主位置就先空悬,反正有两位副城主住持具体事务,临安先生担任城主那些年,她本就不管庶务,灵犀城一样运转无碍。”

陈平安愣了愣,“张夫子不早说?!”

张夫子只是笑着举杯,自顾自喝酒。

哦,这会儿知道喊夫子,不喊那个关系生疏的张船主了?

张夫子问道:“开了铺子,当了掌柜,打算开门做什么买卖?”

陈平安说道:“撰写人物小传,再依循夜航船条目城的既有规矩,买卖书籍。”

张夫子点点头,“可行。何时下船?”

陈平安说道:

“得看夜航船何时在骸骨滩靠岸了。”

张夫子收起酒杯,笑道:“要稍稍绕路,约莫需要一个时辰。”

陈平安心中默算,联系先前宁姚的剑光出现地,以及礼圣所谓的归墟渡口,再通过中土山海宗与那北俱芦洲骸骨滩的距离,大致推算夜航船的航行速度。

张夫子起身告辞,不过给陈平安留下了一叠金色符箓,不过最上边是张青色材质的符纸,绘有浩然九洲山河版图,然后其中有一粒细微金光,正在符纸上边“缓缓”移动,应该就是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海上行踪?其余金色符箓,算是以后陈平安登船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起身道谢一声,再抱拳相送。

张夫子笑着提醒道:“陈先生是文庙儒生,但是夜航船与文庙的关系,一直很一般,所以这张青色符箓,就莫要靠近文庙了,可以的话,都不要轻易拿出示人。至于登船之法,很简单,陈先生只需在海上捏碎一张‘引渡符’,再收拢灵气浇灌青色符箓的那粒金光,夜航船自会靠近,找到陈先生。引渡符易学易画,用完十二张,之后就需要陈先生自己画符了。”

在张夫子离去后,宁姚投来问询视线。

陈平安将所有符箓收入袖中,说道:“先争取个非敌非友的关系,再有点生意往来,互相锦上添花。”

宁姚点头。

那她就不用多想夜航船一切事宜了,反正他擅长。

窗口那边,白发童子说自己也是高手,要去飞去那边登台守擂,要在这边帮助隐官老祖赢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才算不虚此行。可以委屈自己,只说是隐官老祖的弟子之一,还是最不成材的那个。

小米粒就使劲抱住白发童子,不让她闯祸,摇摇晃晃,往酒桌那边靠拢。

白发童子两腿乱踹,叫嚣不已,黑衣小姑娘说不成不成,江湖名声不能这么来。

陈平安没拦着她们俩的闹腾,想着刑官那个所谓的二十人。

豪素本身,正阳山田婉,三山福地的仙人韩玉树,极有可能,还要加上一个琼林宗某人。

刑官豪素既然来了夜航船,还在容貌城那边停留颇久。那么形貌城城主,化名邵宝卷。此人可能是位候补成员,方便随时补缺。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是正式成员,二十人之一,只不过隐藏得很深。如此一来,邵宝卷在条目城那边,步步设计自己,就有了足够理由。

而琼林宗,与北俱芦洲北地大剑仙白裳,嫡传徐铉,渊源颇深。因为徐铉是琼林宗的幕后话事人,这件事,刘景龙是有过提醒的,不然以琼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为,早就给看他不顺眼的家乡剑仙、武学大宗师,打得满地找牙了,北俱芦洲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有几个是好说话的?往往给人麻袋闷棍,或是朝着别家祖师堂一通术法轰砸、飞剑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琼林宗那么大的生意摊子,山上山下,遍及北俱芦洲一洲,甚至在皑皑洲和宝瓶洲,都有不少产业。只说砥砺山邻近山头的一座座仙家府邸,就是座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琼林宗当初找到彩雀府,关于法袍一事,三番五次,给彩雀府开出过极好的条件,而且一直表现得极好说话,哪怕被彩雀府拒绝多次,事后好像也没怎么给彩雀府暗地里下绊子。看来是醉翁之意不仅在酒,更在落魄山了。是琼林宗担心打草惊蛇?所以才如此克制含蓄?

陈平安甚至不排除一个可能,假设琼林宗宗主真是二十人之一,说不定还有第二人躲在宗门更暗处。

陈平安一边分心想事,一边与裴钱说道:“回头教你一门拳法,一定要好好学,以后去蒲山草堂,跟黄衣芸前辈请教拳法,你可以用此拳。”

裴钱有些紧张,点头后,偷偷喝了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们出城找个僻静地方,教拳去。”

白发童子眼珠子一转,大摇大摆就要率先带路。

结果被小米粒一把抱住,“结账,别忘了结账。”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与小米粒窃窃私语一番,借了些碎银子。

小米粒给了钱,立即从书箱里边取出老厨子帮忙制造的纤细炭笔,再在桌上摊开一本空白薄册子,翻开第一页,开始站着记账,神色认真,一丝不苟。

小姑娘还要一边写一边抬手遮挡。

陈平安瞥了眼好像小铺子刚刚开张的账簿,笑问道:“先前借钱给我,怎么没记账?”

小米粒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挠挠脸,说道:“我跟矮冬瓜是江湖朋友啊,生意往来要算账分明,比如我要是欠了钱,也会记的。可我跟好人山主,宁姐姐,裴钱,都是家人嘞,不用记账的。”

裴钱笑着伸手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

给这么一晃,账簿的字就写歪了,小米粒恼得一跺脚,伸手拍掉裴钱的手,“莫催莫催,在记账哩。”

一行人徒步走出这座充满江湖和市井气息的城池,岔出车水马龙的官道,随便寻了一处,是一大片柿子林,花红如火。

先前路过一座湖,水乡水雾弥漫,打鱼的小船,本身就像游鱼。

白发童子这会儿带着小米粒,捡地上那些红彤彤的小灯笼。哪儿的水土不养人。

宁姚背靠一棵树,双臂环胸,这还是她第一次看那师徒二人的教拳学拳。

裴钱摘下了竹箱,放在远处,好像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陈平安有些奇怪,笑问道:“怎么回事,这么紧张?”

其实该紧张的,是他这个师父才对,得小心再次被开山大弟子一拳撂倒。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肃然而立,“请师父教拳。”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今天教拳很简单,我只用一门拳法跟你切磋,至于你,可以随意出手。”

结果陈平安刚单掌递出,只是摆了个拳架起势,裴钱就后退了一步。

宁姚觉得今天这拳教不了。

陈平安愈发疑惑,“裴钱?”

裴钱低着头,嗓音细若蚊蝇,“我不敢出拳。”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是担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伤师父,两拳打个半死?”

裴钱只是看着地面,摇摇头,闷不做声。

陈平安望向宁姚,她摇摇头,示意换个法子,不要强求。

陈平安想了想,就转头与那白发童子喊道:“你过来,帮个忙。”

白发童子跳脚道:“结账是我,挨揍又是我,隐官老祖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裴钱抬起头,满是愧疚,陈平安笑着摆摆手,“不打紧,接下来仔细看好师父的出拳就是了。”

宁姚朝裴钱招招手。

裴钱走过去,宁姚轻声道:“没事。”

裴钱点点头。

宁姚见她额头竟然都渗出了汗水,就动作轻柔,帮着裴钱擦拭汗水。

裴钱有些赧颜。

那个白发童子摆出个气沉丹田的架势,然后一个抖肩,双手如水晃荡起伏,大喝一声,然后开始挪步,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隐官老祖,拳脚无眼,多有得罪!”

陈平安站在原地,差点没了出手的想法。

小米粒蹲在远处,装了一大兜掉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个,都没吃出个啥滋味。

白发童子绕了一圈,一个蹦跳,金鸡独立,双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隐官老祖,我这一手螳螂拳,千万小心了!”

陈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发童子被扫中脖颈,脑袋一歪,在地上弹了几弹,期间还有身形翻滚。

白发童子最终倒地不起,摆摆手手,有气无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记得把药钱记账上,就三两银子好了,回头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韦财神要去。”

陈平安瞪眼道:“你给我认真点。”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行吧行吧。”

接下来两人切磋,这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陈平安则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脚,不过看似“婉约”,实则极快极凌厉。

裴钱看得仔细,不光是拳路、招数,过目不忘,她还能看清楚师父拳意的流淌痕迹。

不但是陈平安的出手,就连白发童子那些衔接极好的各家拳招、桩架,都一并被裴钱收入眼底。

其实在吴霜降登上夜航船,与这位心魔道侣重逢后,因为暗中帮她打开了许多禁制,所以如今的白发童子,等于是一座行走的武库、神仙窟,吴霜降知晓的绝大部分神通、剑术和拳法,她最少知道七八分,可能这七八分当中,神意、道韵又有些欠缺,但是与她同行的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似乎已经足够了。

可能这才是那桩买卖当中,吴霜降对落魄山最大的一份回礼。

吴霜降故意不说破此事,自然是笃定陈平安“这条吃了就跑的外甥狗”能够想到此事。

所以一开始只想着让裴钱看拳的陈平安,出拳越来越认真,有了些切磋意味。

白发童子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随手递出一拳,就是青冥天下历史上某位止境武夫的杀手锏。

裴钱一一记下。

小米粒忙着吃柿子,一颗又一颗,突然耸肩膀打了个激灵,一开始只是有点涩,这会儿好像嘴巴麻了。

宁姚看着那一袭青衫,出拳如云水,她就有些遗憾,没有能够亲眼看见那场文庙问拳。

记得当年在城头上,他好像都没能打中曹慈一拳?

如今陈平安的出拳,确实大家风范。

道理很简单,好看嘛。

难怪当年躲寒行宫那些武夫胚子,一个个都看不起阿良的拳法,等到后来郑大风教拳,也没觉得咋样,都说还是隐官大人的拳法,又好看又实用。刑官一脉的纯粹武夫,因为最早就是一拨孩子,所以与这一脉与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关系天然亲近。尤其是资质最好的那拨年轻武夫,无论男女,对“上任隐官陈掌柜”,更是推崇。

宁姚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不知道以后他去飞升城,是怎么个热闹场景。

陈平安不在渡船这段时日,宁姚除了与小米粒经常闲聊,其实私底下与裴钱,也有过一场谈心。

可能是陪着师娘一起喝酒的关系,裴钱喝着喝着,就说了些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在落魄山上,哪怕是跟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裴钱都从没说过。

比如她会很怀念小时候,在骑龙巷帮忙招徕生意那会儿,每天会去学塾上课,虽然其实也没学到什么学问,每天光顾着逃课和发呆了。但是到后来,长大之后,就会很感谢师父和老厨子的良苦用心,好歹上过学塾,正正经经的,身边都是些读书声。

曾经有个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大概是觉得那个黑炭小姑娘,实在太心不在焉了,怒其不争,有次就让裴钱去把爹喊来。

吊儿郎当的黑炭小姑娘,就嘴上说着,我爹忙得很,出远门了。心里说着,屁学问没有,还不如老厨子哩,教我?偶尔背个书都会念错字,我就不会。

那他什么时候回乡?

不晓得。小姑娘心里说着,我知道个锤儿嘛。我爹的先生,知道是谁吗?说出来怕吓死你。

裴钱!站好,坐没坐样,站没站样,像话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哦。当时敷衍了事的裴钱,心里只是觉得,我师父就一个,关你屁事,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咱俩划出道来,出门比划比划,一套疯魔剑法,打得你回家照镜子都不晓得是个谁。

不过最后,那个老古板说了一番话,让裴钱别别扭扭,仍是道了一声歉。

那个学塾的教书先生说一看你,家里就不是什么富裕门户,你爹好不容易让你来读书,没让你帮着做些农活,虽说来这边上课不用花钱,可是不能糟践了你爹娘的盼头,他们肯定希望你在这边,能够认认真真读书识字,不谈其它,只说你帮忙给家里写春联一事,不就可以让你爹少花些钱?

在那之后,裴钱在学塾上课,就规矩了许多,好歹不继续在书上画小人儿了。

裴钱在跟师娘坐在屋脊赏月的那晚,还说起了崔爷爷。

宁姚问她为何会那么想念崔前辈。

裴钱说万一,只是万一,哪天师父不要我了,赶我走,如果崔爷爷在,就会劝师父,会拦住师父的。而且就算不是这样,她也把崔爷爷当自己的长辈了,在山上二楼学拳的时候,每次都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拳打死那个老家伙,可是等到崔爷爷真的不再教拳了,她就会希望崔爷爷能够一直教拳喂拳,百年千年,她吃再多苦都不怕,还是想着崔爷爷能够一直在竹楼,不要走。

最后裴钱提起了自己的师父。

她说虽然师父没有怎么教她拳脚功夫,但她觉得,师父早就教了她最好的拳法。

在一起走江湖的那些年里,师父其实每天都在教她,不要害怕这个世界,如何跟这个世界相处。

那个明月夜的屋顶上,宁姚只是听着一旁喝酒微醺的裴钱,安静听着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轻轻说着心里话。

喝酒下肚,言语出口。就像肚子里的话,跟壶里的酒水,互换了个位置。

其实细看之下,其实裴钱是一个姿容不俗的大姑娘了,是那种能够让人觉得越看越好看的女子。

说完这些心里话,身姿纤细、肌肤微黑的年轻女子武夫,正襟危坐,双手握拳轻放膝盖,眼神坚毅。

柿林中的这场切磋,在白衣童子显摆完了百余招绝妙拳脚之后就结束。

不过双方都刻意压境,只在方圆三丈之内施展,更多是在招数上分胜负,不然一座柿林就要消失了。

陈平安收拳后,望向裴钱。

裴钱使劲点头,“师父,都记住了。”

白发童子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捂住心口,脚步不稳,如醉汉晃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向陈平安,颤声道:“不妙,隐官拳意太过霸道,我好像受重伤了,小米粒,快快,扶我一把!”

小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小心搀扶住白发童子。

陈平安青衫一震,那些脚印尘土随之四散,抖了抖胳膊,尤其是手背,有些发麻,好家伙,敢情是攒了一肚子怨气,趁着自己压境教拳给裴钱,就借机会寻仇来了,好些招数,直奔面门。

这会儿才开始亡羊补牢?是不是晚了?

一行人继续散步,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嬉戏打闹,两人抽空问拳一场,约好了双方站在原地不许动,小米粒闭上眼睛,侧过身,出拳不停,白发童子与之对拳匆匆,互挠呢?问拳完毕,对视一眼,个儿不高的两个,都觉得对方是高手。

一行人最终出现在夜航船的船头。

已经能够依稀看到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陆地轮廓。

杨柳绿桃花红,荷花谢桂花开,人间平安无事。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打开最后那幅一直不敢去看结局的光阴画卷。

在那条不知在桐叶洲何处的陋巷里,有个小姑娘撑伞回家,蹦蹦跳跳,她敲开了门,见着了爹娘,一起坐下吃饭,男子为女儿夹菜,妇人笑颜温柔,阖家团圆,灯火可亲。

陈平安好像就站在门外的小巷里,看着那一幕,怔怔出神,视线模糊,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缓缓回头,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孩子,陈平安一转头,模样清秀的孩子便停下脚步,张大眼睛,看着陈平安,而巷子一端,又有一个脚步匆匆的年龄稍大孩子,身材消瘦,肌肤黝黑,背着个大箩筐,随身携带着一只缝缝又补补的针线包,飞奔而来,与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也突然停下了脚步,陈平安蹲下身,摸了摸那个最小孩子的脑袋,呢喃一句,又起身弯腰,轻轻扯了扯那稍大孩子勒在肩头的箩筐绳子。

以后练拳会很苦。

但是年少时背着箩筐上山,独自一人,走在大太阳底下,每次出汗,肩膀真疼。

陈平安心神消散,视线模糊,就要不得不就此离去,退出这幅古怪至极的光阴长河画卷。

刹那之间,就发现那个背箩筐的孩子转身走在巷中,然后蹲下身,脸色惨白,双手捂住肚子,最后摘下箩筐,放在墙边,开始满地打滚。

下一刻,陈平安和那个孩子耳畔,都如有擂鼓声响起,好像有人在言语,一遍遍重复两字,别死。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在夜航船睁开眼,一脸茫然。

电光火石间,那人是谁,看不真切,那个嗓音,明明听见了,却一样记不住。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