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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第一千零六十章 明月中酒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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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12-23 21:39:25 来源:源1

白玉盘飞在青云端。

天人清且安。

约莫是小陌的剑光太过瞩目,御剑速度太快,必然是一位大剑仙现身,便有多位修士在诸州各自道场内御风而起,想要来这边一探究竟,毕竟青冥天下的成名剑仙,是有数的,要论剑仙,自然还是浩然夺魁。

青冥天下这边常有修士御风驾临明月中,将那轮如今与皓彩共悬在天的旧时明月,作为一处游览胜景,白玉京对此并不太过约束,但是修士不可在月中久待,携山上器具佳肴摆设一番,欣赏十四州版图景象,作为一盘下酒菜,喝顿酒还是可以的。

老观主斜瞥一眼,嫌弃他们打搅了自己与小陌喝酒的雅兴,便双指并拢,朝这边、那里,就是那么屈指一弹,砰砰砰。

发出一种类似扇子摔中苍蝇的声响,将那些仙人起步的青冥道官打回地面,那位飞升境还好,身形一晃,就识趣回退,略显灰头土脸,一些个仙人境可没这么轻松了,就像当头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闷棍,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后,眼冒金星,稳住道心,他们不敢骂骂咧咧,只能腹诽不已。

其中有一位御风起自翥州的玉璞境,境界不高,却有一件御风至宝,速度极快,身形如一金蛇腾空蜿蜒飞升向明月皓彩。

这要是一头撞上老观主的那记“弹指神通”,估计要受伤不轻,至少那件宝物是保不住了。

小陌看了那女冠一眼,便也弯曲手指,弹出一线剑光,剑气并非直直而去,而是如游丝飘忽,瞬间蔓延出去千万里。

最终剑气裹挟住那修士所驾驭的飞梭宝舟,轻轻一拽,将她连人带宝物一并拖回人间大地的一处山巅。

惊魂未定的年轻女冠,赶忙收起那条属于镇山之宝的符舟,她朝那轮明月皓彩,遥遥打了个道门稽首,作为致谢。

见到小陌出手了,老观主就拿起酒碗,抿了一口名为千秋的自酿酒水。

在远古岁月里,小陌对待人间的女子练气士,就一向比较宽容。

老观主点头道:“可惜小陌你醒来得晚了,被玄都观那边抢先一步。”

小陌笑道:“按照当年碧霄道友在落宝滩提出的那门脉络学问设想,我如果醒来早了,就未必能够见到公子,没办法陪着公子走上那么一遭,在宝瓶洲镇妖楼内,也就想不到先前那条适合自己的合道之路了。”

老观主微笑道:“是这个理。”

万年没见,小陌性格底色依旧不变,不过说话嘛,长进太多了。

小陌那一手妙至巅峰的剑术,宛如春日放纸鸢,一线界青天。

这么一闹,本身就在皓彩中幽居修道的一位白玉京天仙,就坐不住了。

老道士出门之前,习惯性掐指一算,奇了怪哉,不似以往,今儿终于是宜出行了。就立即赶来这边拜访碧霄洞主。

明月皓彩中,除了碧霄洞主的这处临时炼丹道场,还有一个邻居,是一座肉眼可见灵气浓稠如水流的白玉道宫。

主人是白玉京玉枢城的天仙道官,先前得到二掌教余斗的一道法旨,可以在此修行,扣除白玉京最高楼上清阁某本书上的大量功德,换取一条捷径,希冀着打破仙人境瓶颈,在远离人间的明月道场之内,行拔宅路数,证道飞升。

说是邻居,可真要串门,其实无异于陆地上的跨越数洲的一场远游了。

小陌依旧陪着碧霄道友坐着不动,王原箓辈分低,已经在檐下那边站起身待客。

至于屋内那个坐在板凳上炼丹的少年道童,最不喜欢迎来送往,干脆换了个坐姿,拿身上斜背着的那只大葫芦对着屋外。

老观主身材高大,长髯飘飘,确实仙风道骨,老道士哪怕此刻是坐着喝酒,身高都与站着的弟子王原箓差不多了。

来者是玉枢城的三把手,老道士名为许祖静,手捧拂尘,身份类似一座宗门的掌律祖师,不过却是个出了名的软心肠。

老道士是玉枢城上任城主的亲传弟子,道龄悠悠,可惜资质算不得如何出彩,当然所谓平庸,是相较于白玉京同辈道官。

那个三十岁就看遍玉枢城藏书的张风海,就是这位老道士的唯一一位小师弟。

在老道士就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老观主淡然道:“许祖静,说浩然雅言。我这道友,来自浩然,听不懂青冥这边的话。”

当然难不住老道士,打了个稽首,“白玉京玉枢城许祖静,拜见碧霄洞主。”

老观主依然坐着。

小陌起身拱手还礼,微笑道:“道号喜烛,名陌生,剑修。浩然落魄山记名供奉。许天君,幸会。”

老观主伸出一只手掌。

许祖静落座桌旁,小陌有意拿起一壶万岁酒款待客人,因为听公子说过,玉枢城与神霄城,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中,相当不错。

至于有会不会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自己跟碧霄道友何时需要计较这个了。万一酒水不够,就埋怨碧霄道友酿酒偷懒了。

王原箓刚好从灶房那边拿开一只白碗。

白碗一上桌,酒水就跟上。

王原箓霎时间内心温暖,小陌前辈,必须投缘!

这些日子,干瘦道士在此修道,总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担心自己哪天离开明月皓彩,单独“下山”历练,就会被人套麻袋。

原因只有一个,师父他老人家实在是太不会“做人”了!

就说刚才的“打蚊蝇”,人家都没真正登门打搅,走在赶赴皓彩的路上而已,就被师父噼里啪啦打回地面,碍着你了?

师父你是抖搂了一手神通广大,人人敬畏,不敢多说一个字,弟子以后可是还要走江湖的。

许祖静道了一声谢,喝了一口酒,仙酿入口,刹那之间,灵气滚滚从喉咙涌入肝肠,如瀑布直泻,一路洞府窍穴气象一新。

老道士忍不住赞叹道:“好酒!”

老观主却不领情,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喝过一坛酒,有事说事,没事就赶紧走人,我还要与小陌叙旧。”

许祖静笑道:“就是来这边与前辈拜个山头,若是再能与前辈多聊几句远古故事,就更好了。”

耳闻总是不如亲见,后世翻看老黄历,总是不如书上亲历者口说。

老观主呵了一声,倒是难得没有直接下逐客令。

许祖静就只好干坐着,默默喝酒。所幸小陌见这位玉枢城天君仙官不善言辞,就主动聊了几句,例如先前御风道官都是谁,什么身份,来自什么山头。如此一来,酒桌氛围就没那么沉闷了。

许祖静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青冥天下事就是白玉京的自家事,许祖静又是玉枢城唯三能够参加白玉京议事的道官,聊起那些,如数家珍。

许祖静慢慢喝完一坛尚不知名的仙酿,就起身告辞。

小陌就拎了两坛万岁酒跟两坛千秋酒,作为地主之谊的临别赠礼。

许祖静赶忙道谢,倒是毫不客气就收下了。

老道士与对方已经熟络到称呼对方为小陌先生了,连道友都已省略。

对于这位青年容貌的剑仙前辈,老道士的印象,就是剑术奇高,脾气极好,是个讲究人。

明月皓彩那座白玉宫阙道场内,除了闭关的许祖静,还有一位亲传弟子和再传弟子,都是玉枢城资质极好的道官。

尤其是那位老道士的再传弟子,还有“玉枢城张风海第二”的美誉,放眼整个五城十二楼的几个年轻辈分当中,此人资质之好,可以排在前三。这还是因为年轻道官当中,有人道号“青山”,是道祖的关门弟子。所以许祖静此次在明月中开辟道场,专程将这位再传弟子带在身边。

只不过老道士心知肚明,与当年小师弟张风海的“玉枢城余斗”、“白玉京余斗第二”、“白玉京小掌教”等说法相比,是……完全比不了的。

在许祖静施展缩地山河的神通后,老观主微笑道:“许祖静都不知道自家道场,已经被你看了个底朝天。”

小陌笑道:“山河已改禀性难移。”

虽说万年之后,无论斗法问道还是问剑,比起万年之前的随心所欲,要束手束脚太多,规矩重重,但是小陌离开陈平安身边,确实更像曾经的剑修小陌。

老观主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万年之后,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宛如共披一件法袍,名为规矩,法袍神通是人情世故。

老观主笑道:“要不是剑气长城出了个年轻又记仇的末代隐官,白景与你,就可以分别占据一日一月,交相辉映,如果你们能够携手跻身十四境,还是纯粹剑修,所谓神仙道侣,不过如此了。万年以来,独一份的。可惜了。”

昔年蛮荒三轮明月,老观主脚下这一轮名为“金镜”、别称“皓彩”的昔年居中明月,既是赊月那个小姑娘名义上的道场,却也是小陌的沉睡万年之地,所以谁是真正的明月主人,还真不好说,如果陈平安一行剑修不曾合力搬徙皓彩至青冥,再假设赊月不曾去往宝瓶洲,那么等到白泽返回蛮荒,将小陌喊醒,又不曾剥离心性成为如今的“小陌先生”,估计赊月就要乖乖更换道场了,虽说玉钩已落人间,反正天上还剩一轮月。

有一处仅剩地基的道场,名为蟾宫,地基之上的数百座绵延建筑,都在远古登天一役中,被夷为平地。

小陌当时醒来之时,曾经取走一座月宫遗址,类似一座京城的宫城。

陈平安会以小陌的名义转赠刘羡阳,作为一份婚礼的贺礼。

所以要说天底下最熟悉明月皓彩的修士,其实是今天到此故地重游的小陌才对。

按照老观主原先的猜想,相信周密一定曾经留下后手在蛮荒,比如至少会帮助小陌和白景这两位远古剑修之一,当然更大可能还是修道资质相对更好的白景,让她率先合道十四境纯粹剑修,及时补上剑客刘叉的那个空缺。

因为无所谓输赢,两不偏袒的老观主就不耗费心神和道行去作演算了。

周密登天在后,实则“散道”在前。

只是这场散道,与周密当年吃掉一头头蛮荒大妖路数相同,比较鬼鬼祟祟,不够光明正大。

托月山大祖,身死道消,后来托月山被与陆沉借取境界的陈平安斩开,蛮荒公认的新任共主,剑修斐然还很年轻,又有半截剑气长城不曾被陈平安彻底炼化搬走,再加上老瞎子和十万大山的存在,这就导致斐然的共主身份,始终有名不正言不顺的嫌疑,斐然处境与托月山大祖雷同。

但是蛮荒天下没有了一座托月山,就是一种影响巨大且深远的“道上让路”。

就像浩然天下没了至圣先师和文庙,青冥天下少掉了道祖和白玉京,在这段“空白”岁月里,道路上,谁都可以争上一争。

这就意味着蛮荒妖族的登顶之路,畅通无阻,此后百年千年,蛮荒大地之上注定龙蛇“起陆”,群雄“过渡”。

白泽只要离开那座浩然中土神洲的雄镇楼,重返蛮荒,境界提升一事,就由不得白泽自己想要“压境”的意愿了,身不由己。

两座天下战争一起,生灵涂炭,蛮荒和浩然这一来一回期间,早就开始着手合道一座天下“苛政”的王尤物。

继承周密吃书建造一座不夜城的离垢,如人间某座藏书楼更换主人而已,离垢等于继承周密留在蛮荒那些创造文字、天下雅言的全部文脉遗泽,加上离垢同时恢复远古“书生”本色,与数座天下的“显学”反其道行之,我离垢北面称王。

被白泽指点出一条大道、于水法之外别开生面的曳落河新主绯妃。

再加上无名氏、官乙这拨远古大妖重返人间,必须各自收徒,相信弟子的人选,就由不得他们自主选择了,周密肯定早有安排,每一对师徒双方,在某个期限之内,一个竭尽所能倾囊相授,养肥了徒弟、师父才能吃饱,一个必须为了活命而拼命修道,双方互为砥砺大道的磨刀石,最终谁能吃掉谁,就要各凭本事了。

但是不管谁存活下来,蛮荒都会多出一头杀力卓绝的王座高位大妖,甚至是一个十四境修士。

我周密在蛮荒曾经吃掉多少个十四境和飞升境,百年之内,肯定翻倍还之蛮荒。

如果只看表象。

从浩然贾生变成蛮荒文海的书生周密,是一切既定规矩的破坏者和创建者。

那么反观与之起了一场大道之争的年轻隐官,陈平安只是循规蹈矩,是规矩之内的最大既得利益者。

那么得益于规矩庇护者,往往孜孜不倦维护旧规矩,追求的,就是一种允许局部摇晃的大框架稳定。

老观主伸出拇指摩挲酒碗,桌上白碗轻轻旋转,碗内酒水随之起涟漪,笑道:“天道倾塌,八方开旋,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主客相搏,为之奈何?复归为一,时也命也。”

王原箓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酒碗,欲言又止。

小陌轻轻点头,碧霄道友收了个好徒弟。

因为那个青年道士觉得师父所谓的“复归为一”,这个说法可能并不准确。

小陌微笑道:“书上说了,人若能忍辱负重,家族子孙必有晚发。剑气长城与公子,属于相互成就。”

老观主笑呵呵道:“以前朱敛喊的老爷,如今道友称呼的公子,剑气长城的二掌柜,数座天下的陈十一,南绶臣北隐官,绰号说法一大堆。不曾想每天在条陋巷踩着鸡屎狗粪的泥腿子,也成了陈公子。”

小陌说道:“天行健地势坤,君子以厚道而自强,行愿无尽,在人间有一席之地,并不奇怪。”

当年那个路上领衔而行的第一位道士,就曾在道路上建造行亭无数,虽然简陋,却可以遮风避雨。

何况那位头别木簪的道士,每传下一条道脉、一门术法,也是一座无形的路边行亭。

老观主一笑置之,转移话题道:“小陌,我本来可是连两份贺礼都备好了的,例如那座火海与炼剑台犹存的太阳宫,我一开始就想着送给哪天与你结为道侣的白景道友,现在嘛,对不住,已经归属王原箓了。”

檐下插袖的干瘦道士闻言心一紧,那件宝物都落袋为安了,师父你老人家可别反悔啊。

小陌笑道:“没事,都是身外物。”

当初作为收徒礼,送给王原箓一座巴掌大小的袖珍宫阙,即是传说中早已被打碎的太阳宫。

把道号“金井”的荀姓道童,给眼馋得不行。

上古陆地真人有云,龙潜渌水坑,火助太阳宫。

渌水坑是浩然陆地水运共主澹澹夫人的道场,曾是远古五至高神灵之一水神的避暑行宫,之一。

但是太阳宫的品秩,是要比渌水坑高出一大截的,相传此地除了是火神的主要道场,还曾是持剑者的铸剑场所之一。

按照少年的说法,这座太阳宫,是自家老爷一众家当中排名前五的宝贝。

只要活得够久,道行够高,家底就会厚得可怕。

小陌是如此,老观主更是如此。

白景的家当,比不得碧霄道友,比小陌是肯定要阔绰得多。

王原箓听到那位前辈的言语,顿时松了口气,前辈就是前辈,果然神仙风采!

师父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难不成是一种性格互补?

其实这还是王原箓太不清楚小陌的过往,以为这位前辈客客气气,跟谁都“好说话”,就真的好说话。

大妖仰止和朱厌,就一定不觉得小陌是个好说话的。

老观主之所以能够与小陌成为挚友,很重要一点,就是小陌在远古岁月,很喜欢跟人问剑,所以对脾气。

当初小陌为了躲避白景,不得不造访落宝滩,问剑有几场,碧霄洞主就赠酒几坛,双方可谓痛饮。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不饶人”的碧霄洞主,岂是浪得虚名。

而小陌光是与几乎所有妖族都要敬称一声“白老爷”的白泽,就打过两次架。

一次是觉得常年与小夫子厮混在一起的白泽,做事不像话,境界不太行,得砍他一砍。

还有一次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过这场问剑,是与碧霄道友一起酿酒之后的新故事了。

只因为小陌不理解白泽既是同道妖族,为何要帮助人族出身的小夫子,在浩然山顶铸造九鼎,铭刻妖族真名无数。

那会儿天庭已成“作古”,人间已经划分天下,人间底定了,当时的白泽,早就通过一场登天之役证明自己的术法高低,尤其是能够赐名这一门本命神通,让妖族修士头疼不已,就曾有一拨远古大妖觉得不允许有这么一号“道士”活着,故而在白泽某次单独游历天下的时候,有过一场精心设伏的围剿。

至于结果,比如其中沉睡万年的官乙,就去养伤了,其余没去养伤的,自然下场更惨,真名都被白泽剥离出去再抹除了,一个个被迫兵解离世。

妖族围殴白泽,就跟海渎真龙围杀陈清流一般无二。

数量越多,后者战功越大。

老观主咦了一声,“此物是送给白景的,又不是给你的,还是说你们如今关系不同以往,已经这么不见外了?”

小陌苦笑道:“这个话题,碧霄道友绕不过去了是吧?”

老观主以手指轻敲桌面,碗中酒水开始晃悠起来,借此混淆天机,再以心声微笑道:“贫道只是替吴宫主着急而已。”

陈平安与宁姚。刘羡阳和赊月。或是小陌跟白景。还有那幸运儿徐隽和道号复戡的朝歌……

 p;人间每多出一双如此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那么吴霜降在十四境的道行,啧啧。坐享其成,水涨船高!

只说那个出身大潮宗的年轻鬼物徐隽,为何能够在不到甲子光阴之内,真以为只是他根骨清奇,资质卓绝,并且洪福齐天?

要知道徐隽并非是那种城府深沉、算无遗策的练气士,修行路上,做事情更多是满腔热血,一往无前。

当然徐隽自身的道心之坚韧,品行之醇正,做事是非分明,确实令人侧目。

但是这种人,是白玉京道官还好说,或是某座顶尖宗门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也好说,但徐隽的修行起步却很低,身份卑贱,况且开窍也很晚,在大潮宗内,徐隽修道之初,可谓举步维艰,别说是什么天才、道种,当年比起那些纷纷破境的同门师兄弟,修道资质就连中下都算不上,只能是垫底。

故而事实上,徐隽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吴霜降的幕后谋划和暗中护道,才有了徐隽一次次的化险为夷。

在吴霜降所谓的闭关合道十四境期间,吴霜降,可能是阴神出窍远游的吴霜降,就一直在偷偷给大潮宗的年轻人搭桥铺路。

当然吴霜降给的,徐隽次次都能接得住,本身就能证明徐隽的不同寻常。

当年本是世仇的大潮宗和两京山联姻,徐隽与两京山的女子开山祖师结成连理,双方道龄悬殊,境界悬殊,谁敢相信?

何况这两座顶尖宗门,只说各自的下宗,都曾被对方毁掉了。更不谈历史上那些本该前途不可限量的修道好苗子,诸多意外夭折了。

当时坐在婚宴主桌之上的大修士,光是当时位列青冥天下十人的,就有四个。余斗,陆沉,吾洲,孙怀中。

其实还有一个徐隽的忘年交,纯粹武夫,被誉为“林师”的武道第一人,鸦山林江仙。只不过林江仙当时没有显露身份,随便挑了个角落位置喝酒而已。

吾洲与朝歌,两位女冠,她们是相识已久的好友。

作为贺礼之一,吾洲除了送给两宗共主的徐隽一门炼物道诀,还传授给早已沦为鬼物的徐隽一道极为上乘的鬼修术法。

这个福缘深厚、且艳福不浅的徐隽,有一句口头禅,“已经很好了。”

还有一些虽未亲临婚宴却送去名帖贺礼的贵客,例如华阳宫高孤,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国师白藕等。

一座天下,几乎有头有脸的宗门、道官,都不吝贺词和贺礼。

每一位得道之士的道贺和落座,既是徐隽和朝歌这对新婚夫妇的颜面有光,更是吴霜降的一份大道裨益。

以后等到陈平安与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成亲,亦是同理。

吴霜降的分身之一,之所以会待在飞升城,自然是有所求的。

关于此事,道祖肯定一览无余。

但是道祖之外的白玉京,就未必有人能够获悉此事了。

只因为吴霜降的那个兵家修士身份,太过扎眼,甚至都不是什么障眼法,吴霜降摆明了要凭此这条旧路合道十四境。

可别忘了,如今在浩然武庙之内,犹有两尊只因功德有瑕、才导致陪祀地位降低的兵家“杀神”,分别姓吴与白。

那头化外天魔,当初悄无声息逃窜到浩然,一路辗转至剑气长城的那座牢狱,最终在那边落脚。

试问万年以来,何地战事最频繁?

老观主之所以有此“定论”,是靠猜,而且就是字面意思。

毕竟试图去大道推演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绝对不是什么讨喜的事情。

至于道祖会不会将此事泄露给谁,例如二弟子余斗?肯定不至于。

想起一事,老观主说道:“那个道号守陵的家伙,他没有早早将王原箓收入麾下,嘴上说是美玉不雕琢,其实就是故意卖我一个面子,欠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老观主微笑道:“青神王朝有个少年剑修,资质极佳,只是苦于没有明师指点。”

小陌说道:“趁着白也先生尚未返回玄都观,今天喝过酒,我赶紧走一趟青山王朝,指点对方一番剑术,当成亲传弟子,能教多少就教多少。”

老观主摇头道:“不用那么较真,你只需教几手凑合的剑术,就足够那小子受益终身了。”

小陌说道:“既然教了,就得认真。”

老观主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既是道友,无需客气。

老观主轻轻一跺脚,再双指并拢,随便一抹,桌上便水雾升腾起一幅山川形势图。

老观主笑问道:“可曾看出一点眉目?”

小陌只是扫了一眼,点头道:“天文垂象,神仙布局。显然是有道龄足够的高人指点。”

虽然小陌并不清楚桌上那幅地图,显示着大潮宗和两京山以及所有藩属山头的分布,但是小陌的道龄和眼界摆在那里。

所以小陌一抬手,桌上便悬起一座与之相对的星图,北斗群星浑天仪,那是已经黯淡万年之久的紫薇垣。

并未因为周密的登天,入主旧天庭而重现光彩。

只要不是一,别说半个一,大半个一,事实上,哪怕与那个一,相差只在毫厘间,哪怕周密的修为,已经相当于十五境练气士,能够掌控旧天庭一众神位的补缺和更迭,依旧无法成为这座天市中央“紫宫”的真正主人。

故而周密依旧无法成为……十六境!

老观主泄露了一些天机,“两京山的开山祖师,就是朝歌那个小丫头片子,她曾是朝天女户籍出身。只不过如今青冥天下,连同两京山谱牒修士在内,知道这桩陈年旧事的,屈指可数。”

“所以徐隽是必须死上一次的,不死如何能够以英灵姿态,走上一条虚无缥缈的登天神道。”

“紫宫旗直,就有天子出。呵呵,天子。朝歌这个小姑娘,野心勃勃的同时,她还不至于太过人心不足,这是对的。”

小陌笑道:“论心计,还是如今修士更强。”

老观主点头道:“弯来绕去,人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何谓道化?”

难得遇到一个愿意与之痛快喝酒和随意谈天的旧友,有感而发,老观主来了一场自问自答。

“陈平安的祖宅之于泥瓶巷,就是一种道化。李希圣所在家族府邸之于福禄街,亦然。一座落魄山之于骊珠洞天旧址,更是。”

“首先得不挪窝,不是简单的水上浮油,一叶浮萍于洄水打旋儿,不是红烛镇那些连登岸都不被允许的贱籍船户,而是如一颗钉子深深契入地理和心坎,带着强烈的精气神,能够真正长久影响到一方水土的习俗人情和世道人心。但是这种道化,依旧是暂时的,浅显的,并不牢固,雪上痕迹罢了。”

“三山九侯先生曾经在陈平安祖宅隔壁屋子落脚,待了没多久,齐静春的旧学塾,开馆蒙学约莫甲子光阴,青童天君所在杨家药铺的后院,待了一万年,等到人去楼空,就成过眼云烟了,只是残存着些藕断丝连的心与事脉络,皆算不得道化。”

老观主抖了抖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更重要的,是并未形成一座关起门来循环有序的小天地。”

“当然这是他们有意为之,非不能,实不愿。如我在东海观道观一般,在大泉蜃景城故意留了一个井口,没有真正关门。”

“知道为何至圣先师为何打不过道祖吗?就在于浩然天下哪怕独尊儒术,却还是有着诸子百家。”

“对至圣先师而言,每一家学问,都是一份负累。一树之外百花开,风景绚烂,主人就得付出每天瞧见一庭院好风景的代价。”

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就曾以本命飞剑之一的“婵娟”,道化皓彩,以此扯断明月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之后剑修豪素在此居住一段时日,就是为了抹掉那份“道痕”,免得青冥天下的大修士来此观道,凭此脉络,推衍出一把本命飞剑的更多真相,早早研究出一种压胜举措,这会让豪素与人问剑之时,早早失去先手优势。山巅练气士,除了极个别,都很乐意手握几种专门针对剑修的杀手锏手段。

老观主一挥袖子,呈现出一幅幅蛮荒各地的山水画卷,“至于这种路过,别看当下变化很大,其实当地如人受伤,很快就会自愈,逐渐消弭影响。”

是剑气长城的那几个剑修,做客蛮荒,一路走走停停,走过的十个地方。

宗门白花城,古战场遗址龙泓,大岳青山,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明月皓彩。

当年在北俱芦洲那处秘境内,做客浩然的玄都观的“孙道长”,曾经为陈道友传授过一个类似的道理。

在那之前,陈平安就曾思考一个问题。

不是那种浅尝辄止,而是尝试着追本溯源。

在苍筠湖地界的水神祠庙,陈平安与杜俞偶遇,混熟了之后,就曾询问后者一个关于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困局”。

只说前不久,暂时名不见经传的柳蓑,在青鸾国书房内,他见到陈平安之后的那番说辞,无非是想要证明自己“来过人间”。

老观主转头问道:“王原箓,为师且问你一问,足足一万年,岁月够久了吧,为何在这期间,人间聪明人多如牛毛,英才豪杰无数,成就十五境大道的,就依旧只有之前三人而已?难道只是多出一个一,就那么难?”

退回原位蹲着的王原箓,看似双手插袖,实则在袖内仔细研究那件见面礼,肯定是法宝品秩起步,半仙兵都不是没有可能?

要不是送礼的小陌前辈还没走,以王原箓的一贯行事风格,就跟得了一块金子似的,非要咬上一口,看看有无牙印来确定真假。

听到师父的这个问题,王原箓老老实实回答道:“三教祖师功德圆满,修行无漏,为人间开辟出三条大道,是为立教称祖。”

小陌笑了笑。

老观主说道:“说人话。”

王原箓小声嘀咕道:“书上看来的道理,怎么就不是人话了。”

这个曾经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干瘦道士,出身米贼一脉,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唯唯诺诺,只在差点错认了祖宗的某位熟人那边,才胆气横生,说话极有魄力。当然,遇事能躲就躲的道士,真遇到那种躲不过去的,只要王原箓选择出手了,就绝对是下死手。

老观主笑呵呵道:“有客人在,你是为师的开山大弟子,好好表现,袖里的那件仙兵,捂热了没有?如果为师没记错的话,你还没有给拜师礼?”

王原箓一听赠礼竟是件仙兵,立即精神抖擞起来,霎时间变得口若悬河,好像不多说几句都对不起这份贵重礼物。

“三教祖师,他们本就是修行路上天才中的天才,又有先手优势,就像那位人间最得意,写了一句诗,举头望明月,后边写诗的人,再写与明月有关的诗词,就没法子了,很吃亏。写仰头看明月,没啥意思,不被骂抄袭都算轻巧的了,至多是写低头看明月,才算有点新意,可是写这种水中月,到底不如写天上月,来得气魄大,换成修行,道,就小了。”

“他们各自占据一座天下,大道运转完整如一,天地阴阳三才五行,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一切有灵众生都在道上走着,难逃窠臼,任你练气士千千万,修行路数万万千,飞升境只是在山巅,十四境还是在人间。”

小陌点点头。

老观主问道:“那你觉得如果三教祖师再活一万年,如何才有机会跻身十五境?”

王原箓沉默片刻,轻声道:“最好是换一块地盘,类似最新的那座五彩天下,必须足够大,大到能够承载大道。炼剑,习武,三教合一,修远古神通,我能想到的,只有这四条道路。”

“蛮荒天下的托月山大祖,为何就不能跻身十五境?”

既因为当年陈清都携手观照和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让这位人间妖族共主错失了合道蛮荒天下的最佳时机。

更因为在那之后,有屹立不倒的剑气长城,和扎根蛮荒的十万大山,导致蛮荒天下“大道不全”。

托月山大祖迟迟无法登顶,这就给了后来的周密可趁之机。

而这两处,与碧霄洞主位于桐叶洲的东海观道观,或是类似中土龙虎山的浩然顶尖宗门,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玄都观、华阳宫,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这些宗字头,哪怕有十四境修士坐镇,与文庙和白玉京,依旧存在着名实清晰的主次之分,君臣之别。

但是剑气长城和十万大山则不然,属于硬生生从蛮荒天下剐去了一大块地盘,与托月山的道,属于分庭抗礼。

老观主笑问道:“小陌,知道为何道祖会出现在白帝城吗?”

小陌这个新称呼,老观主喊得很顺口。

小陌摇摇头。

老观主感叹道:“郑居中是个很奇怪的人,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道祖。”

小陌问道:“若是想明白了,不管答案是与不是,郑城主都要来个反客为主?”

老观主哈哈大笑,果然就得这么闲聊谈天。

小陌疑惑道:“能成?”

老观主捻须笑道:“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

就像他在观道观,以整座藕花福地与道祖坐镇的莲花小洞天,问道数千年之久,试图来个颠倒乾坤的天翻地覆,不一样没成,但是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修道。

就说如今青冥天下,长远来看,对白玉京威胁最大的,在老观主眼中,其实就是张风海与武夫辛苦联手的那座闰月峰。

与白玉京分道扬镳,既有名又有实,这才是一种真正的道化天地。

大掌教寇名如果走一条师尊道祖的老路,就算他“一气化三清再合道为一”,重返白玉京,就很难跻身十五境了。

除非余斗早早来个仗剑远游,将辛苦在内、张风海领衔的那拨练气士,全部来个斩草除根,再将闰月峰夷为平地,彻底打烂。

但这并不符合余斗的做事风格。

因为余斗喜欢就事论事,只在事上论对错。

简而言之,在余斗看来,整座天下,没有什么白玉京内外之别,甚至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

只要是犯错者,落在余斗手上,不管你是谁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当下认错与否,以后改错与否,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况且辛苦与张风海,无法长久相互扶持,抵御余斗的一次次截杀,那么如果凭空多出一个搅局的郑居中呢?

如果天下大势,由不得陆沉不入局,红尘因果牵扯繁重,再难维持一条天地虚舟之境,只能自降大道一个台阶,或是必须更换道路,此后被大势裹挟不得脱困,青冥十四州,“陆沉”一州甚至是数州,陆沉又该如何自处?何谈跨入那个看似只差一步的十五境?

毋庸置疑,郑居中是一个极为纯粹的求道者。

但是这不妨碍郑居中来个破罐子破摔,让整个青冥天下,都布满他“散道两个、甚至是三个十四境郑居中”之后的浓重道痕。

足可让青冥天下更换天地了。

一旦郑居中犹有后手,再来个破而后立?

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棋盘“兑子”,余斗和白玉京的棋子数量,当然极多,但依旧有数,数量不是无限的。

一旦对弈,余斗手边棋罐里的棋子,就会越来越少,偶有增加,大势上依旧是入不敷出,减了又减。

但是郑居中,只要保证自己不被谁斩杀,不至于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那么如此一来,郑居中哪怕当下棋子数量远远不如白玉京,但是他的棋盘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是浩然、五彩和蛮荒,且棋罐里的棋子数量,可以持续增加,越来越多,增了又增。

青冥天下新起一座武庙,我郑居中宛如画像居中悬挂的第一尊神灵。

等到天下大乱,十四州的硝烟战火,就是供奉这座崭新武庙的无穷香火。

老观主抬头望向远处。

怕就怕,人间郑居中与在天周密早有勾结,是同道中人。

这种勾结,不是说那种面对面的议事。

果真如此,相信郑居中肯定早就去文庙功德林了。

而是一种心头灵犀的默契,双方根本无需言说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不耽误他们在一时间互为敌手。

只需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但是终有一日,殊途同归。

老观主手指一点桌面,指尖处凝出一只蚂蚁,水纹涟漪如一朵荷花开,最终定型为一幅脉络分明的画卷。

那只蚂蚁,就像爬行在一大张纸上,墨迹浓重,蚂蚁置身于一座处处碰壁、必须经常绕道而走的繁琐迷宫。

老观主微笑道:“牵线傀儡,不知自己是牵线傀儡者,就是自由。”

“道无补偿。或是能够超脱文字和语言藩篱。又或者凭借一己之力拖拽世道人心向上。就都是一种大道。”

悠悠万载,倏忽而过,喝水早就忘记了挖井人。

饮酒何须知道酿酒人是谁,酒还行,就可以了。

小陌举起酒碗,笑道:“愁来再愁,有酒喝酒。”

老观主哈哈大笑,“小陌,如今劝酒本事,不得了哇。”

小陌不敢贪功,解释道:“只是跟公子学了几成本事而已。”

老观主闻言立即转头阿忒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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