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玄幻 > 剑来 >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谓从容

剑来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谓从容

簡繁轉換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12-23 21:39:25 来源:源1

崔东山过来落座,一桌三人,师父弟子,先生学生。

崔东山弯腰伸手,拿过那壶埋在竹楼后边的仙家酒酿,陈平安也就拿起身前酒,两人分别一口饮尽。

陈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崔东山笑道:“学生其实就没有离开过,先生身在何方,学生便有思虑跟随。”

深沉夜色里,少年笑得阳光灿烂。

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以后说话别学他。”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摇头道:“师父,从来没学过唉。”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

裴钱双臂环胸,尽量拿出一些大师姐的气度。

陈平安说道:“陈如初那边,你多费心,千日防贼,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离龙泉郡城还是有些路程,虽然粉裙小丫头早早拥有了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可以御风无忌,但是陈如初买东西,喜欢货比三家,十分细致,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买到,可能需要隔个一两天,于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钱,在郡城那边购置了一栋宅子,是郡守衙署那边帮忙牵线搭桥,用一个很划算的价格,买了一处风水宝地,街坊邻居,都是大骊京畿的富贵门户。当时的经手人,还只是一位名声不显的文秘书郎,旧太守吴鸢的辅官,如今却是龙泉郡的父母官了,原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陈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边落脚歇息,等到明儿备齐了货物,才能返回落魄山。

一般这种情况,离开落魄山前,陈如初都会事先将一串串钥匙交给周米粒,或是岑鸳机。

崔东山说道:“学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骊谍子死士,最擅长的就是一个熬字。魏檗私底下,也已经让最北边的山神负责盯着郡城动静。何况暖树丫头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学生旧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骊死士与山神都阻拦不及,单凭法袍,暖树依旧挡得住元婴剑修一两剑,出剑之后,魏檗就该知晓,到时候对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便难了。”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假公济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稳,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

粉裙丫头的出门无忧,便需要他陈平安与崔东山和魏檗的缜密谋划,小心布局。

但是反过来说,他和崔东山各自在外游历,不管在外边经历了什么云波诡谲、惊险厮杀,能够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的天大功劳。

曾经有过一段时日,陈平安会纠结于自己的这份算计,觉得自己是一个处处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连那人心流转都不愿放过的账房先生。

但是如今回头再看,庸人自扰罢了,这般不只在钱字上打转的算计,有可取之处,也有可贵之处,没什么好遮掩的,更无需在自己内心深处拒绝。

总之,陈平安绝对不允许是因为自己的“想不到”,没有“多想想”,而带来遗憾。

到时候那种事后的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又有何益?后悔能少,遗憾能无?

如今就在自己脚下的落魄山,是他陈平安的分内事。

以后眼皮子底下的那座莲藕福地,也会是。

先讲良心,再来挣钱。

钱还是要挣的,毕竟钱是英雄胆、修行梯。

只是先后顺序不能错。

崔东山说道:“不说先生与大师姐,朱敛,卢白象,魏羡,就凭落魄山带给大骊王朝的这么多额外武运,就算我要求一位元婴供奉常年驻守龙泉郡城,都不为过。老王八蛋那边也不会放半个屁。退一万步说,天底下哪有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吃草的好事,我劳心劳力坐镇南方,每天风尘仆仆,管着那么大一摊子事情,帮着老王八蛋稳固明的、暗的七八条战线,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我没跟老王八蛋狮子大开口,讨要一笔俸禄,已经算我厚道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

崔东山与老国师崔瀺的“家务事”,不掺和。

裴钱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暖树小管家那边,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顿时有些忧心,问道:“不然以后我陪着暖树一起出门买东西?”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一个四境武夫,出门送人头吗?”

裴钱哀叹一声,一头磕在桌面上,砰然作响,也不抬头,闷闷道:“么的法子,我练拳太慢了,崔爷爷就说我是乌龟爬爬,蚂蚁搬家,气死个人。”

陈平安脸色古怪。

崔东山说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语:“这就犯愁啦?接下来大师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胆一事,更需要从长计议,还真快不起来。”

裴钱抬起头,恼火道:“大白鹅你烦不烦?!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话?”

崔东山问道:“好听话,能当饭吃啊?”

裴钱理直气壮道:“能下饭!我跟米粒一起吃饭,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见着了你,饭都不想吃。”

陈平安安慰道:“急了没用的事情,就别急。”

裴钱立即大声道:“师父英明!”

崔东山转头望向陈平安,“先生,如何,咱们落魄山的风水,与学生无关吧?”

陈平安置若罔闻,转移话题,“我已经与南苑国先帝魏良聊过,不过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与魏羡打声招呼。”

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也是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位大规模访山寻仙的君王。

崔东山笑问道:“魏羡是被先生带出藕花福地的幸运儿,恩同再造,先生发话,魏羡没理由说不。”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大规矩之内,要给所有人遵循本心的余地和自由。不是我陈平安刻意要当什么道德圣贤,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而是不如此长久以往,就会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卢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羡,后天也会留不住那位种夫子。”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英明。”

裴钱怒道:“你赶紧换一种说法,别偷学我的!”

崔东山摇头晃脑,抖动两只大袖子,“嘿嘿,就不。你来打我啊,来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个姓氏。”

裴钱双手抱住脑袋,脑阔疼。也就是师父在身边,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曾想师父笑着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干嘛不答应他?行走江湖,有求必应,是个好习惯。”

裴钱眼神熠熠光彩。

崔东山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在身前摇晃,“大师姐,我可是会仙家术法的,吃饱喝足了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术,啧啧啧,那下场,真是无法想象,美不胜收。”

裴钱一本正经道:“师父,我觉得同门之间,还是要和睦些,和气生财。”

陈平安笑着点头,“也有道理。”

然后陈平安说道:“早点睡,明天师父亲自帮你喂拳。”

裴钱瞪大眼睛,“啊?”

她倒不是怕吃苦,裴钱是担心喂拳之后,自己就要露馅,可怜巴巴的四境,给师父看笑话。

陈平安笑道:“心里不着急,不是手头不努力。什么时候到了五境瓶颈,你就可以独自下山游历去了,到时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着办。当然,师父答应你的一头小毛驴儿,肯定会有。”

裴钱跃跃欲试道:“师父,过了子时就是‘今天’了,现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陈平安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推了一下,“我跟崔东山聊点正事。”

裴钱委屈道:“与种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鹅有个锤儿的正事好说的,师父,我不困,你们聊,我就听着。”

崔东山啧啧道:“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这还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还不得上天啊。”

裴钱不肯挪窝,双臂环胸,冷笑道:“离间师徒,小人行径!”

崔东山说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弯曲,“小脑阔儿疼不疼?”

裴钱这才气呼呼跑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也没有转头,说道:“草丛里有钱捡啊?”

一直在那边探头探脑的裴钱悻悻然站起身,“师父,方才走半路,听着了蛐蛐叫,抓蛐蛐哩。这会儿跑啦,那我可真睡觉去了。”

等到裴钱远去。

陈平安有些忧心,“知道有些担心没必要,多想无益,但是道理劝人最容易,说服自己真的难。”

崔东山轻声道:“裴钱破境确实快了点,又吃了那么多武运,好在有魏檗压着气象,骊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但是等到裴钱自己去走江湖,确实有点麻烦。”

陈平安有些感慨,缓缓道:“不过听她讲了莲藕福地的那趟游历,能够自己想到、并且讲出‘收得住拳’的那个道理,我还是有些开心。怕就怕过犹不及,处处学我,那么将来属于裴钱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许多了。”

崔东山说道:“先学好的,再做自己,有什么不好?先生自己这些年,难道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没个半点规矩记在心上,就先学会了咋咋呼呼,难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记住规矩的年代,长辈却处处刻意与晚辈亲近,板栗不舍得,重话不舍得,我觉得很不好。”

陈平安点点头,听进去了。

崔东山说道:“是不是也担心曹晴朗的未来?”

陈平安叹了口气,“当然。既不想对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画脚,也不愿曹晴朗耽误了学业和修行。”

崔东山笑道:“不如让种秋离开莲藕福地的时候,带着曹晴朗一起,让曹晴朗与种秋一起在新的天下,远游求学,先从宝瓶洲开始,远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资质真是不错,种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陆台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远离迂腐二字,相辅相成,说到底,还是种秋立身正,学问精粹,陆台一身学问,杂而不乱,并且愿意由衷尊重种秋,曹晴朗才有此气象。不然各执一端,曹晴朗就废了。说到底,还是先生的功劳。”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说,很想让曹晴朗这个名字,载入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会不会私心过重了?”

崔东山笑问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那边,可曾与曹晴朗提起过此事?”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要先问过他自己的意愿,当时曹晴朗就只是傻乐呵,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让我有一种见着了裴钱的错觉,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虚。”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成了,你情我愿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妨想想以后栽培一位读书种子的诸多费神费力?是不是会好一点?”

陈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许多。

然后陈平安想起了另外一个孩子,名叫赵树下。

不知道如今那个少年学拳走桩如何了。

陈平安对于赵树下,一样很重视,只是对于不同的晚辈,陈平安有不同的挂念和期望。

赵树下练拳的路数,其实是最像自己的一个。

万事不靠,只靠勤勉。

少年心思纯粹,学拳之心,习武所求,都让陈平安很喜欢。

陈平安便与崔东山第一次提及赵树下,当然还有那个修道胚子,少女赵鸾,以及自己极为敬佩的渔翁先生吴硕文。

崔东山缓缓说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还能够推陈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陈平安笑道:“你自己连武夫都不是,空谈,我说不过你,但是赵树下这边,你别画蛇添足。”

崔东山点头答应下来。

有他这位学生,得闲时多看几眼,便可以少去许多的意外。

何况他崔东山也懒得做那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要

做,就只做雪中送炭。

例如改善披麻宗的护山大阵,多出那两成的威势。

崔东山自然还是留了气力的。

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门兴亡的大事,竺泉依旧没有仗着香火情,得寸进尺,甚至开口暗示都没有,更不会在陈平安这边碎碎念叨。

因为披麻宗暂时拿不出对等的香火情,或者说拿不出崔东山这位陈平安学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干脆不说话。

若是换成是陈平安,竺泉肯定会直言不讳,哪怕与披麻宗的上宗要来神仙钱,依旧不够结清,那老娘就先赊欠,她竺泉会欠债欠得半点不愧疚。

但陈平安是陈平安,崔东山是崔东山,哪怕他们是先生学生,都以落魄山为家。

这就是分寸。

竺泉虽说在骸骨滩,当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称职,境界不低,于宗门而言却又不太够,只能用最下乘的选择,在青庐镇身先士卒,硬扛京观城的南下之势。

但是举洲皆知,披麻宗是一个很爽利的山上宗门,恩怨分明。

这种有口皆碑的山头门风、修士声誉,便是披麻宗无形中积攒下来的一大笔神仙钱。

陈平安这趟北俱芦洲之行,从竺泉坐镇的披麻宗,还有那座火龙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学到了许多书外道理。

陈平安又取出两壶糯米酒酿,一人一壶。

这一次,两人都缓缓饮酒。

有了一座初具规模的山头,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多。

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礼、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这绝不是崔东山亮出“大骊绿波亭领袖”这个台面上身份,就能讨到半点好的简单事情。

螯鱼背那边,已经取得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的卢白象与刘重润,已经在返程路上。所以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等他到了落魄山,元宝元来这对姐弟,就该在谱牒上记名,但比较尴尬的是,至今落魄山还没有建造出一座祖师堂,因为许多事情,他这个落魄山山主必须到场,奠基,上梁,挂像,上头香等等,都需要陈平安在场。

所以陈平安暂时还需要待一段时日,先等卢白象,再等朱敛从老龙城回来。

其中周米粒正式成为落魄山右护法,会不会惹来某些人心浮动,也是陈平安必须去深思的。

陈平安站起身,“我去趟骑龙巷。”

崔东山笑道:“走路去?”

陈平安说道:“裴钱那边有龙泉剑宗颁发的剑符,我可没有,大半夜的,就不劳烦魏檗了,刚好顺便去看看崴脚的郑大风。”

崔东山说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两人下山的时候,岑鸳机正好练拳上山。

陈平安与崔东山侧身而立,让出道路。

岑鸳机不言不语,拳意流淌,心无旁骛,走桩上山。

两人继续下山。

崔东山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对朱敛刮目相看。”

陈平安点头道:“说明朱敛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带坏的落魄山歪风邪气,就靠岑鸳机扳回一点了。要好好珍惜。”

崔东山无奈道:“若是先生铁了心这么想,便能够心安些,学生也就硬着头皮承认了。”

到了山脚,陈平安敲门,半天没动静,陈平安没打算放过郑大风,敲得震天响。

郑大风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开了门,见到了陈平安,故作惊讶道:“山主,怎么回家了,都不与我说一声?几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看不起我这个看大门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郑大风,今夜造访又算怎么回事,伤心了伤心了,睡觉去,省得山主见了我碍眼,我也糟心,万一丢了碗饭,明天就要卷铺盖滚蛋,岂不是完蛋,难不成还要睡县城大街上去?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冻,山主忍心?有事以后再说,反正我就是看大门的,没要紧事可聊,山主自个儿先忙大事去……”

郑大风就要关上门。

这一番言语,说得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陈平安一手按住大门,笑眯眯道:“大风兄弟,伤了腿脚,这么大事情,我当然要问候问候。”

郑大风浑身正气,摇头道:“不是大事,大老爷们,只要第三条腿没断,都是小事。”

一人关门,一人按门,僵持不下。

郑大风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这样欺负人,那我郑大风可就要撒泼打滚了啊。”

陈平安气笑道:“真有事要聊。”

郑大风问道:“谁的事?”

陈平安没好气道:“反正不是裴钱的。”

郑大风哎呦喂一声,低头弯腰,腿脚利索得一塌糊涂,一把挽住陈平安胳膊,往大门里边拽,“山主里边请,地儿不大,款待不周,别嫌弃,这事儿真不是我告状,喜欢背后说是非,真是朱敛那边抠门,拨的银子,杯水车薪,瞧瞧这宅子,有半点气派吗?堂堂落魄山,山门这边如此寒酸,我郑大风都没脸去小镇买酒,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敛这人吧,兄弟归兄弟,公事归公事,贼他娘铁公鸡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真是说者落泪,听者动容。”

郑大风转头道:“藕花福地分账一事,为了崔小哥儿,我差点没跟朱敛、魏檗打起来,吵得天翻地覆,我为了他们能够松口,答应崔小哥儿的那一成分账,差点讨了一顿打,真是险之又险,结果这不还是没能帮上忙,每天就只能喝闷酒,然后就不小心崴了脚?”

崔东山微笑点头,“感激涕零。”

崔东山停下脚步,说去山门那边等待先生,跨过门槛,轻轻关了门。

陈平安与郑大风各自落座,说了从狮子峰李柳那边听说来的一魂一魄之事。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没那心气折腾了。”

然后郑大风问道:“怎么,觉得落魄山缺打手,让我上上心?帮着落魄山长长脸?”

陈平安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么想。”

郑大风笑道:“知道不会,才会这么问,这叫没话找话。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边喝西北风去了。”

陈平安说道:“这次找你,是想着如果你想要散心的话,可以经常去莲藕福地走走看看,不过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随口一提。”

郑大风点点头,“崔老爷子的半数武运,故意留在了莲藕福地,加上提升为了中等福地,灵气骤然增加之后,如今那边确实会比较有意思。”

郑大风似乎有些心动,揉着下巴,“我会考虑的。”

例如在那边开一座生意兴隆的青楼?

郑大风咧嘴笑,自顾自挥挥手,这种缺德事做不得,在闹市开间酒铺还差不多,聘几个娉婷袅娜的酒娘,她们兴许脸皮薄,拉拢不起生意,必须雇几位身姿丰腴的沽酒妇人才行,会聊天,回头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边,挣不着几颗钱,有愧落魄山。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养眼,自个儿这掌柜,就可以每天翘着二郎腿,只管收钱。

陈平安不知道郑大风在打什么算盘,见他只是满脸笑意,时不时伸手抹嘴,陈平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告辞离去。

郑大风一路送到大门口,要不是陈平安拒绝,他估计能一直送到小镇那边。

陈平安与崔东山徒步远去。

郑大风叹了口气,先前故意提及崔诚武运一事,陈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却又不是多好的事。

没办法。

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苦乐。

至于那个崔东山,郑大风不愿多打交道,太会下棋。

郑大风没有回去睡觉,反而出了门,身形佝偻,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门那边,斜靠白玉柱。

落魄山,没有明显的小山头,但是如果细究,其实是有的。

围绕在崔东山身边,便有一座。

山外的卢白象,魏羡,是。

骑龙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东山自己愿意,这座山头可以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落魄山第一大阵营,多出许多新面孔。

但是郑大风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那些众星拱月围绕崔东山的人物,想要进入落魄山,尤其是将来想要成为谱牒上的名字,最少得先过山门。

巧了,他郑大风刚好是一个看大门的。

郑大风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静静等了半天,郑大风突然一跺脚,怎个岑姑娘今夜练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

石柔打开铺子大门,见着了陈平安与崔东山都在,便有些尴尬。

若只是年轻山主,倒还好,可有了崔东山在一旁,石柔便会心悸。

去了后院,陈灵均打着哈欠,站在天井旁。

陈平安让石柔打开一间厢房屋门,在桌上点燃灯火,取出一大摞笔记、或是官府或是自己绘制的山水形势图,开始讲述济渎走江之事,同时取出了一颗颗篆刻有姓名、门派的黑白棋子,例如那水龙宗济渎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便是白子,还有济渎最东边的春露圃谈陵、唐玺、宋兰樵等修士,此外还有云上城、彩雀府,相对位于北俱芦洲中部的浮萍剑湖等,至于相对数目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杨氏,陈平安关于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着解释说棋子是这般,但是人性,不讲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给出一个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时候,不可以死搬硬套,不然会吃大亏。

看着桌上那条被一粒粒棋子牵连的雪白一线。

陈灵均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谢了。”

陈平安有些意外,便笑着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

陈灵均恼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经谢过了,领不领情,随你自己。”

陈平安有些乐呵,打算为陈灵均详细阐述这条济渎走江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都得慢慢讲,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东山眯眼说道:“劳烦你这位大爷用点心,这是你老爷拿命换来的路线。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准备妥善的走江了。”

陈灵均有些神色紧张,攥紧了手中那摞纸张。

陈平安摆摆手,“没这么夸张,北俱芦洲之行,游历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对我感恩,但是你切记,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以往在落魄山上,你与陈如初都是蛟龙之属,想要埋头修行,都使不出劲,我便从来都不说什么,对吧?可是这一次,你务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惫懒脾气,你如果事后被我知道,敢将济渎走江,随随便便视为儿戏,我宁肯让人将你丢回落魄山,也不会由着你瞎逛荡。”

说到这里,陈平安正色沉声道:“因为你会死在那边的。”

陈灵均点点头,“我知道轻重。”

陈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陈灵均望向陈平安,对方眼神清澈,笑意温暖。

陈灵均便也心静下来。

陈平安笑着取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可能说得细且杂,你要是觉得十分重要的关键人事,便记下来,以后动身赶路,可以随时拿出来翻翻看。”

崔东山说道:“只差没有亲自替这位大爷走江了。”

陈灵均刚要落座,听到这话,便停下动作,低下头,死死攥住手中纸张。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便举起双手,道:“我这就出去坐着。”

崔东山果真出了门关了门,然后端了板凳坐在天井旁边,翘起二郎腿,双手抱住后脑勺,蓦然一声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马上。”

她都忘了掩饰自己的女子嗓音。

本来在骑龙巷待久了,差点连自己的女子之身,石柔都给忘得七七八八,结果一遇到崔东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陈平安拍了拍陈灵均的肩膀,“崔东山说话难听,我不帮他说什么好话,是真的难听。但是你不妨也听听看,除了那些无理取闹,每一句我们觉得难听的话,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窝子的言语,我们可以脸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得多嚼嚼,黄连味苦,但是可以清热清心。大道理我就说这么多,反正此次分开后,就算我想说,你想听,都暂时没机会了。”

陈灵均默默记在心中,然后疑惑道:“又要去哪儿?”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剑气长城。”

陈灵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爷你这山主当得也太甩手掌柜了。”

他原本想说怎么不早点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没说。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唯独他陈灵均最没有资格。

陈平安点头道:“接受批评,暂时不改。”

陈灵均咧嘴一笑。

陈灵均端坐提笔,铺开纸张,开始听陈平安讲述各地风土人情、门派势力。

陈灵均在纸上写下一件注意事项后,突然抬头问道:“老爷,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陈灵均说道:“以后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爷你也会这么对待每个人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笑道:“很难了。先来后到什么的,难免亲疏有别,这是一方面,当然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事情,不是事必躬亲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后人越多,人心世情,就会越来越复杂,我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只能尽量保证落魄山有个不错的氛围,打个比方,不是门外边的崔东山修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对,你该事事听他的,你若在他那边没有道理可讲,又觉得不服气,那就可以找我说说看,我会认真听。”

陈灵均嗯了一声。

崔东山在外边幽怨道:“先生,学生最擅长以德服人。”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继续为陈灵均讲述走江事宜。

果然这一唠叨,便到了天明时分。

陈灵均也记下了歪歪扭扭的几十条关键事项。

陈平安啧啧道:“陈灵均,你这字写得……比裴钱差远了。”

陈灵均涨红了脸,“我又不每天抄书,我要是抄书这么久,写出来的字,一幅字帖最少也该卖几颗小暑钱……雪花钱!”

陈平安笑问道:“你自己信不信?”

陈灵均吃瘪。

到底是脸皮薄。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长凳上,闭上眼睛,思量一番,看看有无遗漏,暂时没有,便打算稍后想起些,再写一封书信交给陈灵均。

睁开眼睛,陈平安随口问道:“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么样了?”

陈灵均摇摇头,“就那样。”

陈平安说道:“动身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其实可以走一趟御江,告个别,该喝喝该吃吃,但是也别说自己去走江,就说自己出门远游。以诚待人,不在事事都说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给人惹麻烦,还能力所能及,帮人解决些麻烦,却无需别人在嘴上向你道谢感恩。”

陈灵均收起了笔纸,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以往我不想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门吹牛。”

陈平安笑道:“世道不会总让我们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坏事。”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都不敢正视陈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说自己其实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么北俱芦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会不会很生气?”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

陈灵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陈平安。

陈平安开口说道:“不生气。”

陈灵均猛然坐起身,一脸匪夷所思,“当真?”

陈平安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走江一事,因为是天大好事,你陈灵均就必须立即动身,吭哧吭哧,风雨无阻,埋头走江。我甚至认为,你哪天没自己很想去走江,那么此事就根本不用着急,那条济渎大江又跑不掉。事实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济渎,比起现在懵懵懂懂,完全当个差事去对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话说回来,走渎一事,是你陈灵均的一条必经之路,很难绕过去。如今多做些准备,总归不是坏事。”

陈平安停顿片刻,“可能这么说,你会觉得刺耳,但是我应该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如崔东山所说,世间的蛟龙之属,山野湖泽,何其多,却不是谁都有机会以大渎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误,但只是习惯了惫懒,便不愿挪窝吃苦,我会很生气。但如果是你觉得此事根本不算什么,不走济渎又如何,我陈灵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觉得我陈灵均就是喜欢呆在落魄山上,要待一辈子都乐意,那你家老爷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罢,都半点不生气。”

陈灵均笑道:“明白了。”

陈平安笑道:“每次陈如初去郡城买东西,你都会暗中保护她,我很开心,因为这就是担当。”

陈灵均有些羞恼,“我就随便逛逛!是谁这么碎嘴告诉老爷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门外崔东山懒洋洋道:“我。”

陈灵均呆若木鸡。

陈灵均小跑过去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崔东山身后揉肩膀,轻声问道:“崔哥,任劳任怨坐了一夜,哪里乏了酸了,一定要与小弟讲啊,都是相亲相爱的自家人,太客气了就不像话!小弟这手上力道,是轻了还是重了?”

陈平安跨过门槛,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笑骂道:“落魄山的风水,你也有一份!”

————

骑龙巷隔壁的草头铺子,也开张了。

是那个昵称酒儿的少女。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酒儿,你师父和师兄呢?”

少女赶紧施了个万福,惊喜道:“陈山主。”

然后有些赧颜,说道:“师父一直在操持生意,岁数也大了,便晚些才会起床,今儿我来开门,以前不这样的。师兄去山里采药好些天了,估计还要晚些才能回骑龙巷。”

酒儿就要去喊师父,毕竟是山主亲临,哪怕被师父埋怨,挨一顿骂,也该通报一声。

陈平安拦下酒儿,笑道:“不用叨扰道长休息,我就是路过,看看你们。”

酒儿有些紧张,“陈山主,铺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陈平安说道:“没事,草头铺子这边生意其实算不错的了,你们再接再厉,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万别不好意思,这句话,回头酒儿你一定要帮我捎给他老人家,道长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欢扛着,这样其实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我就不进铺子里边坐了,还有些事情要忙。”

刚刚开门的酒儿,双手悄悄绕后,搓了搓,轻声道:“陈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陈平安摆手笑道:“真不喝了,就当是余着吧。”

酒儿笑了笑。

陈平安点头道:“酒儿脸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说明我家乡水土还是养人的,以前还担心你们住不惯,现在就放心了。”

酒儿有些脸红。

陈平安挥挥手告别。

带着崔东山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这条路线,就必然要先走过顾家祖宅,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顾叔叔那边?”

崔东山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吧。不过如今顾韬已经成了大骊旧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圆满,妇人在郡城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顾璨在书简湖混得又不错,儿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一位妇人,将日子过得好了,许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来。”

陈平安继续前行,“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那栋宅子?”

崔东山缓缓道:“那位嫁衣女鬼?可怜鬼,喜欢上了个可怜人。前者混成了可恨可憎,其实后者那才是真可怜,当年被卢氏王朝和大隋两边的书院士子,坑骗得惨了,最后落得个投湖自尽。一个原本只想着在书院靠学问挣到贤人头衔的痴情人,希冀着能够以此来换取朝廷的认可和敕封,让他可以明媒正娶一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当年的大骊,而不是如今的大骊。不然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那女鬼在书院那边,毕竟是一头污秽鬼魅,自然连大门都进不去,她非要硬闯,差点直接魂飞魄散,最后还是她没蠢到家,耗去了与大骊朝廷的仅剩香火情,才带离了那位书生的尸骨,还知道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原来书生从未辜负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她便彻底疯了,在顾韬离开她那府邸后,她便带着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边,脱了嫁衣,换上一身缟素,每天痴痴呆呆,只说是在等人。”

陈平安问道:“这里边的对错是非,该怎么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势,在空中切了几下,笑道:“得看从哪里到哪里,分别作为起始和结尾。以女鬼书生相逢相亲相爱作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读书人作为结尾,那就很简单,一巴掌怕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从女鬼的山水功绩来看,从她的秉性良善开始计算,那就会很麻烦,若是还想着她有那万一,能够知错改错,此后百年数百年,弥补人世,那就更麻烦。要是再去站在那些枉死的读书人角度,去想一想问题,就是……天大的麻烦。”

崔东山说到这里,问道:“敢问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在陈平安掏出钥匙去开祖宅院门的时候,崔东山笑问道:“那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有事乱如麻,于先生何干?”

陈平安开门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开了屋门,陈平安取出两根小板凳。

崔东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义的言语,‘上山修道有缘由,原来都是神仙种’。”

陈平安说道:“听说过。”

崔东山说道:“寻常人听见了,只觉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会这么想的人,其实就已经不是神仙种了。愤懑之外,其实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应该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以脚尖在院中泥地上画出一个有极小缺口的圆圈,然后向外边画了一个更大圆,“必须有路可走,所有人才会有机会可选。”

崔东山突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实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陈平安默不作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看着没有关门的泥瓶巷外边。

崔东山继续说道:“例如当年刘羡阳还是死了。”

崔东山又说道:“比如齐静春其实才是幕后主使,算计先生最深的那个人。”

崔东山再说道:“又比如顾璨让先生觉得他知道错了,并且在改错了,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例如裴钱第一次重返莲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选择等死,赌的就是先生不会杀她。”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设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话,不吐不快。”

崔东山便以飞剑画出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在院子里绕拳而走,轻声道:“齐先生死后,却依旧在为我护道,因为在我身上,有一场齐先生有意为之的三教之争。我知道。”

崔东山站起身,脸色微白,道:“先生不该这么早就知道真相的!”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崔东山,面无表情道:“放心,我很聪明,也很从容。所以齐先生不会输,我陈平安也不会。”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