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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君从故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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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12-23 21:39:25 来源:源1

刘老成原本没打算来大骊京城这边趟浑水,不光是大骊朝廷盯着他这位真境宗宗主的一举一动,桐叶洲上宗那边,如今祖师堂里边,何尝不是有了些心思?但是高冕飞剑传信一封寄到了青峡岛,除了让他作陪走趟京城,还提了一大堆琐碎要求,落脚的地方要闹中取静,备好几坛长春宫仙酿,能看哪几家仙府丶道场的镜花水月……刘老成没辙,只好放下手边事务,临时动身赶往京城,找了个多年没有联系的山上朋友,对方动用七弯八拐的京城地面关系,帮忙买下了一座靠近花神庙的宅邸,说是市价,刘老成也无所谓,一位仙人境的宗主,面子还是值点钱的,在宝瓶洲,比上略显不足,比下绰绰有馀。

昨天到了宅子里边,高冕还算满意,说了句凑合。

宅子是老的,地上的青砖全是书简湖的湖底之泥烧造而成,是最近十年才兴起的京师风潮。这桩买卖,没点官场关系,行不通。

一墙之隔,墙外人声鼎沸,墙内云淡风轻。墙角搁放一只大缸,搁着一只大缸,里边养着十几尾金鱼。

高冕一手持青瓷罐,搓散鱼食,引来游鱼疯狂争抢,水纹漾开,涟漪阵阵。

高冕微笑道:「记得早年离乡途中,过一深水,运转目力,清澈见底,层层沟壑,高下如田畴,群蛟五色,盘踞期间,似盆如瓮,吞吐宝珠流光溢彩,蜿蜒游走,须鳞爪牙历历可见,观者目眩神摇,真如志怪书上所谓水底水晶宫。」

桌边,刘老成已经倒了酒,高冕不着急上桌,他也不好独饮。听着有些奇怪,高老儿这番文绉绉的言语,到底是亲眼所见有感而发,还是从哪本文人笔记上边抄来的?

只是他们双方多年好友,知根知底的,高老儿没必要在自己这边卖弄文采才对。高冕与荀渊,他们俩老不羞,不但是谱牒修士,还是帮主和一宗之主,早年在宝瓶洲的镜花水月是极负盛名的一对土财主,分别绰号一尺枪,玉面小郎君,出了名的阔绰,他们砸钱的时候,言语粗鄙,经常让一旁的刘老成觉得他们才是书简湖出身,自己这个宫柳岛的岛主,相较之下,简直就是个作风正派的道德君子。

酒水是有价无市的长春宫仙酿,酒杯是花神杯,当然不是外边庙会售卖的仿冒托名款。确是花了心思的。

高冕抬脚跺了跺地面青砖,转头笑问道:「刘老儿,你可是书简湖不挪窝的土皇帝,想过会有今天的光景吗?」

刘老成无奈道:「骂人不揭短。」

确实,刘老成真正最为风光的峥嵘岁月,还是在书简湖,顶着个首位玉璞境野修的头衔,那会儿的刘老成,才叫横着走,他自己真有一种气运在身的感觉。截江真君刘志茂,黄鹂岛仲肃之流,算个什麽东西,这几个元婴境,一门心思只想着做掉他刘老成,好吞并宫柳岛,刘老成却要想着养着他们,别轻易死翘翘了。不如此,书简湖如何立足于宝瓶洲?

高冕非但没有收手,反而继续往老朋友伤口上撒盐,「怕什麽,你又不是心有馀悸的刘志茂,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用做贼心虚,不怕翻旧帐,不必每天睡不着觉。」

刘老成无可奈何,独自喝了一杯闷酒。

书简湖这本旧帐,如果陈平安只是落魄山的陈剑仙,想不翻篇也不行。

可是等到陈平安又多出个崭新身份,就轮到书简湖想要翻篇也也难了。

高冕接下来一句话,就不是往伤口撒盐,而是直接往心口戳刀子了,「咦,夏天当上的大骊国师,秋天是不是就要开始秋后算帐了?」

刘老成苦笑道:「还能如何,乖乖受着。」

高冕笑呵呵问道:「是不是一直奇怪为何荀老儿,在我这边唯唯诺诺,响屁都不放一个,把身架摆得极低,却一直没把你当朋友,酒桌上边每每觥筹交错之时,始终瞧你不起,端起的酒杯永远高过你?」

刘老成默不作声,确实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伤心事。刘老成不说眼高于顶,总还是心高气傲的。

荀渊越是如此,刘老成越是念高冕的人情。当年宝瓶洲的修士,是需要仰视桐叶洲的,何况荀渊早就是一位仙人,刘老成能够结识荀渊,并且维持一份过得去的体面友谊,全部归功于高冕的牵线搭桥。

高冕说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当恶人,让你更念我的好。」

刘老成点点头,「喝过两次酒,我就想明白了。」

高冕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喝不醉的聪明人,对我这种真心好酒的人来说,你们糟践好酒了。话说回来,可能你们才是对的,我们是酒喝人,你们是真的人喝酒?」

「荀渊私底下说过一句好话,对你评价很高。说刘志茂仲肃他们,至多是境界与眼界相符,唯独玉璞境的刘老成却有飞升境的眼界,可惜成也书简湖,败也书简湖。」

说到这里,高冕端起酒杯,「得敬你一个,荀老儿。」

刘老成一起举杯。

高冕抹了抹嘴,笑道:「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片刻之后,侍女前来通报,有客人拜访,对方自称是无敌神拳帮的赫连宝珠。

刘老成的那位道上朋友,不光是帮买宅子,也送了两位侍女,她们都是南边仙家门派的谱牒修士,流落至此,境界不高,身世清白,尚未中五境。将宅子转手交给刘老成之前,那位老仙师就已经给了她们一大笔神仙钱,准许她们在此潜心修行,务必照顾好贵人的饮食起居。

赫连宝珠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她用浓重的乡音,说道:「老帮主,我在董水井开的客栈那边,遇见了刘羡阳和顾璨。」

高冕笑道:「见着就见着了,怎的,是跟谁看对眼了,还是谁调戏你了?」

赫连宝珠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与那刘老成抱拳道:「见过刘老宗主。」

刘老成笑着点头,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她落座喝酒。赫连宝珠也不矫情,一坐下,就一鼓作气满饮三杯。

赫连宝珠以心声说道:「来时路上,我发现庙会那边有个貌美妇人,她身边跟着个老者,看不出深浅。」

高冕对此并不感兴趣,如今宝瓶洲的奇人异士还少吗?老人只是皱眉问道:「听说你近些年跟那个叫柳?的什麽帮主,走得很近?清不清楚这小子是什麽来头丶路数,跟大骊那幅升官图哪条道儿是通着的?」

赫连宝珠解释道:「不算朋友,只是以前在洛京地界碰到过,混了个熟脸,当时约好了到了大骊京城,他来做东。我只听说柳?跟京城一位绰号六爷的年轻贵人很熟,我没见过,江湖朋友都说此人身份神秘,在京城地面颇有势力,猜测他极有可能是某位上柱国姓氏的嫡出。至于柳?跟大皇子是知己的说法,据我所知,肯定是假的,柳?自己对此也是无可奈何,说是一个敌对门派故意散播的谣言,他坦诚自己提心吊胆多年,就怕哪天不小心就吃了牢饭。」

大骊宋氏始终没有立太子。

身为嫡长子的宋赓,其实一直是被当作储君看待的。至于宋赓的弟弟,皇子宋续,外界几乎没有任何说法。

高冕看了眼刘老成,「你的小道消息最是灵通,有没有靠谱的内幕,可别让宝珠着了道,连累我都要去刑部交待情况。」

专心做学问的读书人,千万别碰朝堂,江湖人就碰得了?何况这座庙堂,还姓宋,是大骊王朝。

赫连宝珠欲言又止。

高冕摆摆手,「不就是还有一层樱桃青衣的刺客身份,我早就知道了。你就当我还被蒙在鼓里好了。」

刘老成点头道:「我近期就去打听打听,等我消息便是。」

赫连宝珠抱拳道:「谢过刘老宗主。」

刘老成端起酒杯,笑道:「都在酒里。」

不曾想很快就又有客人登门,还是找高老帮主的。侍女只好硬着头皮再去通报,说门外来了一对师徒,老道士背着绘神像的木牌,老道士自称来自别洲,四海为家,道号臭椿,还带着个背胡琴的徒弟。

高冕显然跟他很熟,都懒得起身迎接,老道士让徒弟随便逛逛,记得别乱碰任何东西,碰坏了,拿命赔都赔不起的。

老道士单独落座,笑着解释道:「我方才在街上瞧见了赫连女侠,见她来此敲开门,就猜到你可能在这边。」

赫连宝珠心中惊讶,被对方一路跟踪至此,自己竟然毫无察觉?道号臭椿?

高冕笑道:「不必惊讶,这贼老道是位陆地剑仙之流的世外高人,这辈子最是擅长见不得光的隐匿和刺杀。」

臭椿道士说道:「比起纳兰夜行,还是差点意思。」

高冕斜眼道:「不害臊啊,有脸跟他比?」

老道士点头道:「没脸。」

赫连宝珠并不清楚其中的门道,刘老成却是眼皮子微颤。

老道人说了句怪话,「曾经滴酒不沾的人,变得嗜酒如命。难受不难受?」

高冕用刘老成的那句话作答案,「都在酒里。」

气氛沉闷异常,赫连宝珠也不知道这句话怎就勾起了伤心事。就在此时,又有个道士登门拜访,没有报上道号,只说自己名为梁爽,却是来找臭椿道人的。

高冕将眉宇间阴霾一扫而空,爽朗笑道:「好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刘老成问道:「是哪位道家高人?」

「完全没听说过。」

高冕摇摇头,望向老道人,「既然是找你的,总该晓得是何方神圣,投缘的道友?结下梁子的仇家?」

臭椿道人捻须笑道:「容贫道先卖个关子。」

梁爽进了宅子,却不是去找臭椿道人,而是先找到那位小道士,梁爽稳了稳道心,轻轻感叹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

一旁侍女有些着急,这客人,也太不见外了,竟是擅自乱逛起来,若是惹来刘老宗主不高兴,自己岂不是要被逐出此地?

梁爽笑道:「小姑娘,今天是你领着贫道进门见着人的,有接引之功,贫道自会报答。」

侍女本就恼火,听闻这种虚头巴脑的大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差你这点赏钱?

她显然误会老道士将她视若富贵宅邸的丫鬟了。

她站着没挪步,站在原地稍微等了会儿,见那老道人只是笑呵呵,竟是连红包都不给一个,可把她气坏了。

她板着脸让老道士跟着,快步走向那座院子。梁爽也不道破天机,心情极好。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在桐叶洲闭关期间,老真人蓦的有了一番天人感应的迹象,赶紧算了一卦,犹不放心,走出道场,夜观天象,终于了然。

老真人连夜跨洲远游,直奔大骊京城,果不其然,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自己找着师尊的转世了。

梁爽这条道脉法统,自古便是一脉单传,师父传法,绝无二徒。师父转世,徒弟就要找寻前者的转世,更换师徒身份,将其收为继承道统的法嗣,长久找不到也要一直找。先前梁爽主动去往桐叶洲,跟那周密硬碰硬打了一场,老真人自觉大限将至,并不后悔,最担心的,便是这条道脉传到自己手上,导致香火断绝,他梁爽岂不是千秋罪人?

到了院门那边,侍女就要停步告辞,老真人从袖中掏出一张不起眼的黄纸符籙,笑道:「小小谢礼,不成敬意,姑娘收好。」

侍女敷衍道谢一句,将那符籙放入袖中便转身离去,听见老真人依旧在那边絮叨,「小姑娘,记牢了,就算转手卖钱,也莫要贱卖了此符,最好是等到自己将来结了丹,再来着手炼化此符,于金丹八转之时,便可见门,一朵红云深处,自有道家仙君带路游玉京,紫府绛阙耳闻目见,皆为自身大道资粮……」

刘老成瞥了眼老道士赠送出去的那道符籙,瞳孔收缩,必是重宝!这老道,真是好阔绰的出手!

臭椿道人笑道:「贫道这辈子还是第二回瞧见货真价实的接引符。」

梁爽笑道:「贫道这边倒是还有些存货,能够作为远古洞天福地遗址的钥匙。」

臭椿道人笑道:「好个『一些』!」

赫连宝珠辈分低,道龄小,她自然就让出了座位。

不曾想那老真人笑道:「贫道就不坐了,聊完事情就走。」

臭椿道人说道:「前辈一定猜到了,先前正是贫道设坛作法,口呼真名,泄露天机,将徒弟的生辰八字都以扶乩之法写在沙盘之上,故意惹来前辈的查探。」

梁爽点点头,「即便真是龙潭虎穴,贫道也要闯一闯的。」

————

庙会那边,封姨手上挽了个花篮,篮子里除了几样时令鲜花,还有好些用各色玉石雕刻而成的假花,足可以假乱真。

她啧了一声,「隔壁宅子,卧虎藏龙。」

化名苏勘的老车夫,满脸不以为然道:「除了最后到场的那个臭牛鼻子,道力不弱,其馀几位,也就那样。」

封姨瞥了眼人花神庙大殿那边,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道:「去里边烧个香?」

京城这座花神庙,岁月悠久,但是最熟谙京师掌故的文人骚客,都不会清楚最早花钱建造花神庙的大香客,便是这位封姨。

「免了。」

苏勘觉得好笑,「你们娘们真是记仇。」

你封姨给花神娘娘们烧香?当年是谁祸害得整座百花福地,必须修养百馀年才能对外开放?你去烧什麽香。若说风雨摧折,已经足够让百花凋零不堪,再加上自己这位旧雷部斩勘司的馀孽,即便如今神位不正,积威犹在,真不考虑一座花神庙受不受得起?

故而这座花神庙是从不显灵的,哪怕建了祠,立起了百尊栩栩如生的神女塑像,香火也算旺盛,百花福地的花神们却将此地视为雷池,不敢擅自「降坛」至此。久而久之,这座大骊京城花神庙便有了两处不同寻常的地方,一是百位花神的彩绘神像,是人间气态容貌最为逼真传神的,再就是由于百花福地的花神经常有升迁贬谪,祠庙也需要跟着更换神名丶神像,唯独这座祠庙,殿内从未更换过塑像,建造之初是哪些花神,如今还是那些花神,例如那位早已被贬谪出百花福地的「曹州夫人」。

封姨冷笑道:「见不得她们一味取媚于人。得了宠,便得意忘形,骄纵恣意,不知天高地厚。」

人间花木,诞生之初,本是供奉愉悦神灵的存在,是大地山河的点缀。

苏勘叹了口气,「何必呢,说到底,你还是迁怒于旁人。」

封姨撇撇嘴,「不否认。」

苏勘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也该放下旧怨,也该放过她们了。」

封姨嗤笑不已,「这话别人说了,我哪怕不认同也要假装听听看,从你嘴里跑出来,总觉得像是反话,劝我下狠手。」

苏勘说道:「当我放了个屁。」

封姨挽着花篮,独自姗姗然走入花神庙主殿,花神塑像主次分明,有高有低,她们美不胜收,却是百花福地好久之前的位次了。

早年大骊的浪荡文人,总喜欢编撰一些某某书生夜访花神庙丶胡诌几首打油诗便有数美侍寝之类的香艳故事。引得好些地痞流氓经常摸黑翻墙夜闯花神庙,欲想一亲芳泽,甚至有些**熏天的胆大之辈,想要搬走一尊神像藏在家中,读书人不是说好些古人也有那「玉人之癖」,实在搬不走,偷不了,那也好办,反正「她们」实在是太像真正的美人了……所以花神庙的庙祝,不得不花钱长期雇人在这边守夜,免得被那些登徒子玷污了花神娘娘们。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莫非老秀才说得有几分道理,女子何苦为难女子?

封姨突然以心声询问走出庙会的老车夫,「苏勘,你在等什麽?」

苏勘面无表情走在人流渐渐散去的街道,「你我一路货色,你在等什麽我就在等什麽。」

封姨笑道:「未必吧。」

苏勘徒步走回私宅,距离篪儿街不远,期间要途径几座历代皇帝用以祈神的宫殿丶庙观。僻静小巷的官方名称是铁树胡同,百姓却喜欢称呼为宰相巷,因为胡同里边有两户对门的宅子,都曾是宰相出身,其实大骊王朝不设宰相,能够加某殿丶阁大学士衔的部堂正印官,也会被老百姓俗称为相爷。但是朝廷自从崔瀺担任国师以来,在谥号丶追赠一事上毫不吝啬,几乎从阻拦几任皇帝丶礼部的决议,唯独加衔一事,屈指可数。

其实年纪远远要比这条巷弄更大的老人,打开门锁,不大的宅子,里边别有洞天,层层叠叠的雷法禁制,足可让世间所有精于雷法一道的大修士都要头皮发麻,除非天师亲临,否则便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来了,也绝对不敢擅闯这座雷池,只会知难而退。

苏勘其实喜欢下棋,棋力还不弱,但是因为性格孤僻丶身份特殊的关系,都是看看棋谱而已。

像他这类存在,总要找点能够打发光阴的事情做做,除了独自打谱,苏勘还会去钓鱼,或是看人下赌棋。

既然搜集各种版本的棋谱,当然是以郑居中跟崔瀺在白帝城下出的彩云谱为首。

苏勘去厨房拿出几碟京师特色吃食当下酒菜,有那豌豆黄,甜酱姜芽,八宝菜,糖蒜。

不知是不是在人间待得实在太久了,也不知是某种临别的馈赠,还是震怒的惩罚,遥远的申饬。

他跟封姨这些远古天庭的神灵馀孽,好像渐渐拥有了一些原本五至高和十二高位才有的情绪,人性?

从深恶痛绝这座人间,变得开始眷恋人间,渐渐习惯了头顶一阵阵嗡嗡作响的烦人鸽哨,终于习惯了双脚踩地看着天。

岁月悠悠,一万年了。

人性和神性始终纠缠不清,好似一场拔河,更像一盘尚未决出胜负的残局。

天公不语对枯棋。

老人久久无言,回过神后,抿了一口酒,慢慢嚼着糖蒜,蓦然大怒,「换师傅了。还敢提价?!」

封姨继续游览花神庙,在人群中,瞧见有位衣饰素雅的年轻女子,朝她姗姗然施了个万福。

封姨愣了愣,眯眼而笑,走上前去,揉了揉她的脑袋,打趣道:「大姑娘家家啦。」

毕竟是一位十四境。

「有水分」的新十四,也是十四境啊。

王朱想要刻意隐藏踪迹,还是很容易的。

当年王朱离开骊珠洞天,跟随皇子宋集薪一起来到大骊京城,封姨就有暗中护送过少女稚圭,在那之前,妇人看待泥瓶巷的稚圭,也如自己的晚辈。

若说苏勘,看似押注,实则是在暗中为马苦玄护道。那麽这位封姨,何尝不是出于私心,想要格外照拂稚圭几年?

封姨将花篮递给王朱,柔声道:「赶巧,送你了,别嫌弃。」

王朱挽在手中,嫣然笑道:「不会嫌弃,很开心。」

在东海水府跻身了十四境,前尘往事便愈发清晰了。虽然她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当年被迫在宝瓶洲南部登岸丶一路逃窜至陨落之地的「她」,但是前身所有的人事,情绪,都是如此真实。记忆里的所有美好,已成追思,只有极少数的例外,还有机会触手可及,比如眼前这位妇人,曾经以艾草点额的封姨,大概就是这座人间长久给予「她」丶或者说是她们善意的存在了。之一。

封姨伸出大拇指,轻轻拂过年轻女子永远微皱的漂亮眉头,轻声道:「老夫子不也说了,虽百世仇恨犹可报也,但是要讲一个恩怨分明,我们要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王朱嗯了一声。

未必是封姨的道理说得有多好,可能就只是想要听一听她的熟悉嗓音。

封姨笑问道:「能不能借东海水君的官威用一用?」

王朱疑惑不解。

封姨指了指一位还算比较顺眼的花神娘娘彩绘神像,「我想要跟她聊几句。」

王朱白了她一眼。这种小事算得了什麽。再说了,自己有什麽官威,如今浩然修士,看待东海水府,至多就是敬而远之的心态。即便是修水法的炼气士,必须出海修炼,在海上寻一处水运浓郁的古仙岛丶或是海底宫阙旧址落脚,也多是与其馀三位水君打商量,有意绕开东海水府。

封姨在她额头敲了一板栗,「老样子。」

随后封姨掐诀,驾驭本命神通,藉助风声跨越山海,要请百花福地里边能够管事的这边叙叙旧。

————

既然正主都现身了,臭椿道人笑着介绍道:「这位老神仙,正是接替火龙真人担任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梁爽,梁老真人。」

刘老成立即起身,赫连宝珠也是赶忙行礼,唯独高冕依旧不动如山。这让赫连宝珠头疼不已,都不知道如何帮忙补救,自家老帮主的风骨,也太重了点。

臭椿道人不知为何,主动说起了一桩故事,缓缓道:「当年修道修岔了,出门散心,好的不学学坏的,偏要跟高老儿一般意气用事,跟人起了争执,就雪上加霜,伤了大道根本,以至于需要以五雷正法淬炼飞剑,方可自救。」

「只是龙虎山的山门,岂是我等旁门左道进得去的。何况五雷正法是一家一姓的不传之秘,龙虎山自有老祖宗的规矩在,就算有心相助,岂能破戒?历史上多次山上风波,不正因为某位黄紫贵人的宅心仁厚,私传秘法导致?贫道只是在酒桌上牢骚了几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一起喝酒的朋友便藉口去茅厕,回来再战,不曾想那厮脚底抹油,一走了之。」

听到这里,梁爽抚须而笑,听着很是耳熟。

老道士说道:「约莫隔了半年,这厮厚着脸皮约贫道喝酒,说是这次务必让他请客,结果他拎来了两壶市井土烧,贫道等死久矣,反正喝什麽都是喝酒。他丢了一部手写的秘笈在桌上,信誓旦旦说是被一群爱慕他的仙子追赶,御剑过高,约莫是相貌过于出彩了,天妒英才,挨了雷劈,不料因祸得福,开窍了,一下子就领悟了雷法的无上真意,完全不输龙虎山的五雷正法,以前欠下的酒债,就当结清了……贫道一边听他胡诌,一边翻看秘笈,确是亲笔,那字迹,仿起来很难。」

高冕疑惑道:「他敢送,你也敢收?还敢照着练?!」

问出了赫连宝珠的心声,这位上了年纪的道门剑仙,真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老道士笑道:「不管真相如何,贫道凭此渡过一劫。不但剑术精进不少,还额外学成了一门雷法。」

刘老成却是权衡一番,做好了与梁爽撕破脸皮的准备,显而易见,梁爽是一路追踪到宝瓶洲,「清理门户」追缴秘笈了?要将臭椿道人抓回天师府?臭椿道人找到高冕,高冕喊来他刘老成来到大骊京城?刘老成觉得大致有数了,哪怕高冕此举有拖他下水的嫌疑,无所谓,说明高冕是真把自己当朋友。一座真境宗的宗主头衔,还不至于让刘老成恋栈不去,大不了重新当个山泽野修。

昔年书简湖,刘志茂之流,只会当野修,一辈子也只能当好野修。仲肃他们则是自视过高,沽名钓誉,手腕有限,难成气候。

梁爽终于开口,问道:「道友,那本雷法秘籍可在手边?」

老道士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册子,递给这位外姓大天师。

梁爽接过册子,打开瞥了几眼便合上,说道:「册子,贫道得收缴了。此外恐怕道友还需要走趟天师府,宽心便是,贫道自会帮忙解释清楚。事情是小事,却可不含糊蒙混过去。至于误打误撞学成的五雷正法……倒也不难,贫道可以举荐道友当个挂名的供奉,如此一来,就不必还给天师府了。」

老道士看了眼不远处撅屁股看鱼的小道童,笑道:「原来如此。」

梁爽会心道:「缘来如此。」

臭椿道人直截了当说道:「贫道那徒弟,果有仙缘,梁天师只管领走,贫道先前就算出了与这孩子是师徒缘薄的结果,当时还奇怪,孩子心地好,命中也无大的灾厄,贫道又不是那种吝啬压箱底手艺的人,走南闯北,一直带在身边,师徒岂会缘薄。是直到昨天在那村姑渡,贫道才恍然大悟。事已至此,不过是个顺水推舟,只求梁天师收了他作徒弟,好好栽培。」

梁爽袖中掐诀,以心声与臭椿道人大略说了一番自家道统的秘密,臭椿道人大笑不已,「那贫道就吃了颗定心丸!」

梁爽说道:「道友这场护道之恩,贫道总要表示表示,和稀泥,终非美事。道友不妨开个价,当然不是卖徒弟,否则既是羞辱道友,也是贫道羞辱自己。你我皆是道门中人,理当晓得这是了因果断尘缘的手段。」

臭椿道人摇头道:「帮忙讨要个天师府供奉,足够了。」

梁爽摇头道:「不够,远远不够。非是贫道自夸,也曾是只差一步就能够功德圆满的金仙人物……」

臭椿道人截住话头,说道:「那贫道就狮子大开口了,与梁天师讨要两张接引符,必须是破碎的洞天福地各一,它们还要能够相互衔接,主人有机会行『开天辟地』之举。」

梁爽抚掌笑道:「正合吾意。」

说是这麽说,老真人掏袖子取符籙的动作,好像还是显得不够利索,拖泥带水了。

臭椿道人将那小道士喊到跟前,说明缘由,小道士哭得稀里哗啦,只是不肯改换师父。

这些年跟着老道士行脚万里,风餐露宿,规矩还多,孩子既觉得太苦了,又很想念家乡,总要撂下一句自以为最狠的话,总有一天我要换个师父的。

谁想真有这麽一天了,孩子却是死死抱住那把师父最珍爱的胡琴,眼泪鼻涕糊了脸庞一大把,哪里舍得换师父。

小道童使劲抹了把脸,「你赶我走,我也不还你胡琴了。」

臭椿道人说道:「本就是要送你的。」

小道童闻言一愣,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臭椿道人头疼不已,刘老成和赫连宝珠也觉得挺有趣。高冕甚至在那边拱火,说你这师父实在是太狠心了,刚才如果没看错的话,你师父好像收了一大笔钱,建座庙,绰绰有馀……

孩子一听这个就觉得天都塌了,愈发伤心欲绝,躺在地上,抱着胡琴,蹬腿不已。

梁爽倒是半点不恼,笑眯眯看着倔强孩子的耍赖。

老真人还要忍住不笑,师父啊师父,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当年你是怎麽教道法的,我就怎样……

想到这里,老真人抬起一只道袍袖子,遮了遮脸庞。师父,好久不见。

好一番劝慰,臭椿道人才让孩子心情平复下来,这还要归功于梁爽承诺跟他们一起云游几年,攒够了钱建造一座庙,再换师父。

深山道士,神清气爽,学究天人。江湖剑客,光明磊落,快意恩仇。

刘老成也觉这栋没花几个钱就收入囊中的私宅,今天可谓蓬荜生辉。

难不成真是一块可以多住几次的风水宝地?离京之前,将那道友约来,喝个酒道个谢?

这座院内,梁爽道力最高,眼力最好,老真人眯眼捻须,抬头望天,好个头顶三尺有神明。

碧色如洗丶净如一片玻璃的天空中,隐匿的存在,察觉到老道士的窥探,立即便有一双竖瞳的金色眼眸缓缓转动,与之对视。

这双湛然眼眸的主人,是国师府内道号撄宁的宋云间,负责盯着京城之内大修士的动。宋云间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梁爽微笑道:「道友,能不能捎句话给陈平安?」

宋云间点点头,「当然。」

梁爽跨洲游览宝瓶洲,是需要跟中土文庙报备的,不过跟以往境况不同,早先是能不批准就绝不批准,现在是能通过就给过。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当然主要是现如今天下形势不同了,再者跟谁在文庙那边主持事务也有关系,老秀才确实人情达练,很能通融。

而且宝瓶洲比较例外,除了文庙那边必须点头,梁爽还要跟仿白玉京那边打声招呼,老真人是如此,先前刘蜕亦然。

梁爽这次莅临大骊京城,还有句话要带到,原来是仿白玉京那边的老夫子,觉得飞升境过境,以后只要跟国师府报备就可以了。

听闻此事,宋云间说道:「我会将老真人这些话转述给国师,只是此事的结论,还需国师自行定夺。敢问老真人是在京城稍候,等消息,还是让国师自己去跟仿白玉京那边沟通?」

梁爽笑道:「贫道一个宝瓶洲外人,就不继续当传话筒了,成何体统。」

这位身份神异的撄宁道友,说话还是客气的。跟如今的文庙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次出关,梁爽也与一二好友,论及此事,都说现在文庙跟他们议事,不管是面谈还是书信往来,都是有商有量的,言语措辞极为妥帖。其中一位,更是坦诚笑言受宠若惊。

若说形势所迫,有求于人,文庙不得不低头?非也。事实上,现在的中土文庙,才是万年以来最具权势的。诸多安排,稍加琢磨,不可谓不强势,但是大修士对文庙的总体观感,反而要比以往更好了。界线之清晰,分工之明确,赏罚之分明,策略制定之强势配合待人接物之柔和……都让各洲山巅大修士们耳目一新。

高冕突然说道:「我已是废人一个,想要做些什麽也是有心无力,你则不然,送出徒弟之后,返回金甲洲,不如将那宗门和盘托出,双手奉上?也算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说什麽高攀谁,如果真能当个龙象剑宗的下宗,总是不委屈的。你是开山祖师,两任宗主都是亲传和再传,这点小事情,总能轻松搞定吧?」

臭椿道人咦了一声,「慷他人之慨,也能说得如此豪气干云?」

刘老成心中讶异,如此大手笔?听高冕的口气,这位臭椿道人,在金甲洲竟有一座宗门的家业?学那齐老剑仙,也要送出一座宗门当贺礼?不愧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递剑杀妖不含糊,为人处世也是如此……豪爽的?刘老成心思急转,盘算起金甲洲那些座宗字头仙府,

高冕瞪眼道:「与你好好说话不听劝,非要我满嘴喷粪你才点头?」

毕竟是要敲定一座宗门的归属,百多号徒子徒孙们的谱牒「迁徙」,臭椿道人好像一时间难以决断,默不作声。

高冕说道:「你肯送,也要看人家乐不乐意收。」

臭椿道人点点头,话糙理不糙。

高冕伸手道:「拿来!」

赫连宝珠一头雾水。

臭椿道人一边掏出那两张符籙,一边埋怨道:「还没捂热。」

高冕得手了符籙,骂骂咧咧,「他娘的这才叫慷他人之慨!」

梁爽啧啧称奇,真是长见识了。

老真人没来想起一句古诗,淮南一叶落,惊觉洞庭秋。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那麽剑气长城的风土人情,可想而知。

先前其实梁爽在仿白玉京内稍微坐了一会儿,与那位老夫子小叙片刻,就有聊起当年在书简湖停步的年轻帐房先生,老夫子说当年陈平安的脸皮,不好说是薄如蝉翼,也远非今日厚如城墙的光景。所以就提到一事,到底是陈平安将家乡风气带去了剑气长城,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入乡随俗?

高冕看了眼臭椿道人,臭椿道人说道:「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会主动拜访。」

高冕点点头,提醒道:「注意说话语气。」

臭椿道人竖起大拇指,「你说这句话最能服众。」

高冕一笑置之。

既然年轻隐官去了村妆渡,就等于将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言外之意,谁都不必装傻。臭椿道人,之所以挑选这个时间节点去找高冕叙旧,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就算陈平安不去村妆渡那边找高冕,在破庙那边,碰巧遇到臭椿道人,相信这位金甲洲宗门的开山祖师,也会找机会见一见陈平安,硬着头皮,与之开诚布公聊一次。

高冕也没捂热,就将两张符籙抛还给臭椿道人,顿了顿,缓缓道:「你反正还要见他一次,记得帮我转赠给陈平安,就说是我个人的贺礼,与门派无关。」

臭椿道人气笑道:「脱裤子放屁麽!」

这次轮到高冕默不作声,臭椿道人到底不是言语无忌的高冕,不忍心戳穿这位好友的心思。

臭椿道人只是试探性说道:「一起见见吧。」

高冕摇摇头。

臭椿道人也不强求,重重叹气道:「也行。」

家乡是宝瓶洲的末代隐官,却是在他们的家乡被天下熟知。

也难怪别洲修士会调侃宝瓶洲一句墙里开花墙外香。至于宝瓶洲这边调侃自家人也是不遗馀力,说剑气长城可得好好感谢阮邛,若不是当年骊珠洞天铁匠铺子放这个漏,剑气长城如何捡漏?

「君从故乡来」。

他们却不敢多见,不敢多聊。

高冕和臭椿道人,人名是化名,道号也是自号。

先前,他们很怕那位不事功便注定无法当上末代隐官的年轻人,以大义压他们,要求他们做点什麽。

但是他们更遗憾那个年轻人没有这麽做。

不要看年轻人先前与他们见了面,如何和气,喝酒,笑谈。

归根结底,那叫客气。

你们也配剑气长城的隐官与你们谈大义?

也许,也许是他们误会了,年轻人并没有这麽想,就只是想要跟剑气长城走出的老人叙旧几句,也许。

家乡那边,许多前辈和晚辈们,恰似荒原上的野草,生死都最炙热的付诸一炬了。

而他们却像是花圃里的花木,年复一年,天寒地冻也好,春暖秋凉也罢,既无刀刃相逼,也无频繁目送,荣辱都在太平世道里。

外人永远无法理解和体会他们与年轻隐官面对面聊天时的心情。

就像臭椿道人和高冕会忍不住望向年轻人的「背后」。在「那里」,好像站着很多曾经无比熟悉的故人,他们可能是在谈笑风生,相互间嬉笑怒骂,可能是并肩走向一去不回的战场的背影。最怕那些堂堂正正以纯粹剑修身份生于城墙这边丶死于城墙那边的他们,转头回望一眼,好像微笑询问一句,你们是谁,是剑修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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