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玄幻 > 剑来 > 第一千零九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

剑来 第一千零九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

簡繁轉換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12-23 21:39:25 来源:源1

惊蛰一过,斗指丁,春分将至,斗指壬。

庭院静谧,淡淡风溶溶月,被道士称呼为薛姑娘的红裙女鬼,今夜换上了一身素雅白裙,来这边赏花。

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内衣裙之多,满满当当几大箱子。

不过她只是孤芳自赏罢了,与那种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

毕竟那个中年道士,论相貌,真心不够看,又是个掉钱眼里出不来、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墙里花开满地,院内还有一架秋千。

她坐在木板上,双手拽着绳子,脚尖一点地面再悬空,一架秋千便轻轻摇晃起来。

其实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废了,杂草丛生,蛇鼠流窜。

如今却是处处井然有序,花开满院,争芳夺艳。

那个作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阶顶部,一手端着只装满某种草药熬成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儿擦拭牙齿,偶尔抬起头,喉咙咕咚作响,再一口吐掉水,重新“洗刷”牙齿。

她问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汤汁,用来洗牙,真有你说得那么玄乎?能够帮人稳固齿牙,壮筋骨?”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别称黄花郎,它们随意生长在石罅砖隙间,天底下的花草图集、画册,好像都不稀罕绘录此物。

“骗你作甚,有钱挣吗?”

道士刚刚仰头灌了一口水,这会儿使劲点头,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药方炼制成一种山上的仙家还少丹,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发还黑,齿落更生,青壮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极佳,像张侯这样的,虽说正值少年,可是经常挑灯熬夜读书,服用此丹,耳目清明,强健筋骨,完全不在话下。”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长刚好手边有这么一瓶秘制丹药,对吧?就是价格不便宜,不过熟人可以打五折?”

“没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道士歪头吐出一口水,将那根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内,放在脚边,摇头道:“薛姑娘还记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吗?还说鲜嫩好吃呢,询问贫道是什么菜蔬来着,不过当时贫道卖了个关子,故意没有说破,其实就是这蒲公英的早春叶苗了,只需入锅煠熟,再用贫道秘制的辣酱、麻油稍微一拌,拿来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错都没法比的。”

薛如意点点头,在犒劳五脏庙这件事上,这位道长还是很有几手的,而且都不太花钱。

道士试探性问道:“要是薛姑娘诚心,我就可以循着那张药方炼制一炉丹药,张侯想要通过院试,最近读书太辛苦了,得补补,再过段时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药效果会没那么好。”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弯抹角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你还不是想要从我兜里骗钱?

无需旁人推动,一架秋千自行晃荡,一高一低,她就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花卉草木。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红墙黄腊梅,美极了。

按照这个道士的说法,一个人侥幸生逢盛世,百虑可忘,若是再精通种植花草之术,宛如四时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将至。

所以一座庭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或地植或盆栽,花草繁茂,清香扑鼻,不同花种,次第花开,或浓而不妖,或淡而不冷。

宅子庭院这边,光是被道士作为迎春的盆供,就多达七八种之多,除了松竹梅外,还有数盆被道士说成是迎春“主帅”的花。

几句话倒是说得漂亮,其实就是被道士拿出去卖钱罢了。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从哪里搬来的老本花卉,枝干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脱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龙爪,栽在一只红砂盆中,作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个外行,薛如意都知道这盆景,不愁出高价的买家。

那几本被道士说成是“殿春花”的地栽芍药,种在向阳处,天寒地冻时,道士还曾特地为它们铺盖稻草,今年入春后,道士都会逐日浇水,在发芽前,他还曾特地浇粪水施肥一次,当时看得薛如意直皱眉头。

薛如意瞥了眼整齐摆放在墙角的那几只花盆,枝条细长,略带蔓性,花开鹅黄。

许多盆景在院内来来去去,大概都被换成了一粒粒碎银子,唯独此花,出现后就没动过一盆,可能是那个道士特别喜欢,当然更可能是卖不出好价钱,就干脆不卖了。

她伸手指了指,问道:“你是最钟情那几盆‘金腰带’?”

此花有个更通俗的名称,迎春花。

道士抬头看了眼墙角那边,点头道:“贫道于花木如名帅将兵,多多益善,来者不拒。此花率先迎春,开花能够抢在梅花之先呢,而且开花既多,花期又长久,所以贫道最喜欢此花,没有之一。”

她心不在焉问道:“吴镝,你本名叫什么?”

中年道士微笑道:“陈见贤。看见之见,圣贤之贤。”

她一愣,这么坦诚吗?

道士诚恳建议道:“薛姑娘以后可以喊我全名。”

默念两遍名字,陈见贤,陈剑仙?终于回过味来了,薛如意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没一句真话!”

吴镝,无敌。陈见贤,陈剑仙?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干嘛骂人,贫道如今也就是年纪大了,修心养性功夫见长,搁在贫道年轻气盛那会儿,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嫉恶如仇的少年岁月,呵。”

真是名副其实的骗鬼了。

薛如意懒得搭理这茬,问道:“一直没问,你来京城这边做什么?”

“叙旧。”

“叙旧?找谁?亲眷,远方亲戚?还是江湖上认识的朋友?在外边混不出明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饭吃,一起合伙骗人?”

自称陈见贤的道士摇头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玩笑道:“总不会是寻仇来的吧?”

她转头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太有趣,她忍俊不禁,自顾自笑起来,“就凭你?那几手不入流的鬼画符,连我都吓不住,真要跟人寻衅斗殴,你打得过几个青壮?”

道士笑道:“你没瞧见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练拳走桩?根本无需仙术,徒手打两三个青壮男子,根本不成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就那么来来回回走几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几十个,估计随便拎出个武把式,都能把你打趴下吧。

“说说看,若真是寻仇,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说不定闹出命案来,我还可以帮你掩护跑路。”

她也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

道士摇头道:“薛姑娘就别瞎猜了,叙旧而已,闹哄哄打打杀杀的,不是我这种身世清白的良民所为。”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马家的某桩长远谋划,肯定会更早来到玉宣国这边“叙旧”。

当然,双方早些时候碰头,也无意义,极有可能寻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给斩草除根了。

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之后,第一次南游宝瓶洲,就曾与马苦玄在异乡相逢,还打了一架。

世事难料,不曾想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会在那边逗留那么久。

等到成功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门,建下宗,借取山水补地缺,去天外炼剑……

薛如意没来由说了句,“咬人的狗从来不叫,我觉得你这种人,瞧着是块软面团,可若是发狠起来,手起刀落,定是极心狠手辣了。”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皆如缓缓酿酒,唯有揭开泥封饮酒时,必须痛快,得是豪饮。”

薛如意转头,“可怕。”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她没来由想起附近那个县衙里边当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贷的,同时贩卖私盐的,当然当官的不会亲自去做,都有心腹爪牙做这类脏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于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谁,她就不清楚了,尚书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薛如意问道:“你说他们都这么有钱了,怎么就不知道收手?挣着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家里都堆出银山了吧?”

陈平安笑道:“好些个所谓的伐冰之家,如果不是这么个行事风格,一门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着敲骨吸髓,为人处世百无禁忌,就没办法成为薛姑娘所说‘这么有钱’的人了。这里边藏着个先后顺序,其实并不复杂。”

薛如意一时语噎。

跟他说话,闲聊还好,可只要涉及道理,顶没意思了。

先前这个道士,也会跟着许多百姓去冰冻河上,凿冰卖钱,好像但凡是能够挣钱的营生,都愿意去碰,如盆景这般,都很擅长。

记得道士刚来宅子没多久,她大致看出对方的品行了,别管他怎么财迷,只说在男女一事,确实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所以之前她还经常调戏这个一本正经如道学家的男人,结果某天道士只是一句话,就把她给恶心坏了,打那之后,她就再无逗弄道士的想法。她当时就坐在这架秋千上边,中年道士同样是坐在身后台阶,转头笑问那吴镝一句,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其实在那之前,她的一些个荤话,道士都会假装没听见,从不搭腔。

估计是被她纠缠得实在烦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儿大些,可以多拉几斤屎吗?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没来由叹息一声,“花草一秋。”

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罢,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与凡俗夫子看这院内的花开花落,又有何异。

她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成为练气士的?”

道士微笑道:“机缘巧合之下,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转回头,轻声道:“你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出个大概,我身为鬼物,之所以能够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道士点点头,很好理解,不难猜,“上边有人。”

京师都城隍庙那边,有一尊位高权重的文判官,与她在各自生前好像是旧识。

这位判官曾经两次夜巡宅邸,与她见面。不过有点类似微服私访,并没有大张旗鼓。

阴阳各有官场,作为玉宣国的都城隍庙,按例设置了二十四司,这位文判官作为城隍爷的左膀右臂,就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不过这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现在嘛,不好说了。

只要是官场,不管学识深浅本事高低,不管阳间阴间,就怕一点,不合群。

薛如意突然转头,脸若冰霜,满脸煞气。

道士无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经人,想啥呢。”

就说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说,多看几本经传注疏。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想什么?!”

道士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见那女鬼依旧脸色难看,道士只得解释道:“你说贫道贪财也就罢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过贫道的人品,但是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吧?”

薛如意觉得这个说法在理。

道士好奇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薛姑娘在官场的靠山是何方神圣?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让薛姑娘就在县衙几步远的地方落脚,县城隍那边却从无任何一位冥官鬼差登门。”

薛如意冷笑道:“我与县城隍庙的枷锁将军是好友,你怕不怕?”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

朝那县城隍庙遥遥抱拳,使劲晃了几下,沉声道:“贫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气,邪不可干,从不怕走夜路。何况枷锁将军,本就司职惩奸除恶一事,最是秉公执法,尤其是我们县的枷锁将军,与那七爷、八爷,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贫道若是在都城隍庙那边能说上话,早就建议将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这么溜须拍马,他们几位也听不着啊。

此地不比别处,县城隍爷都不管的。

“陈见贤,你就没有喜欢的女子吗?”

否则岂会这么不着家。

“有啊,怎么没有。”

“还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对方是个货真价实的练气士,虽然境界不值一提,两境?撑死了就是个三境练气士?可毕竟一只脚踩在山上的人了。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岁数,是跟你年纪相当,还是个年轻女子?对方是鬼迷心窍了吧,才会瞧上你?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一事无成,靠着个道门私箓度牒成天乱晃荡,找机会领过来给我瞧瞧,呵,我非把你们拆散了,省得你祸害人家。”

其实这个道士每天摆摊算命,没少挣钱,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门小户,犹有过之。

只不过作为一个练气士,就完全不够看了。就这么每天风吹日晒,几年下来,才能挣着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转头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样估计不太好看吧?”

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双臂环胸,抬头望月,眼神温柔。

薛如意撇撇嘴。

哎呦喂,酸哩。

可能身后那个男人是没出息,可能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样确实一般,可他们到底是相亲相爱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花言巧语。

但是眼神骗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红色酒葫芦,老物件,包浆油亮。

薛如意闻见酒香,忍不住问道:“哪家酒水,这么香?”

道士笑道:“自家酿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认的价廉物美,就是得省着点喝。”

薛如意干脆起身站在秋千上。

记得中年道士刚搬来宅子的时候,一架秋千无人而晃,还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把过路道士给吓得立即从袖中抓出一摞符箓,手腕颤抖不已,掏出火折子,点燃符箓之后,高高举起,步罡踩斗,乱晃一通,一边晃荡出一条火龙,一边飞奔而逃,嘴上嚷嚷着些不知道是哪一脉道家传下的真言咒语,砰然关上屋门,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往门上、墙壁跟窗户贴满了不值钱的黄纸符箓。

道士看着那个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叹了口气,提起手中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

似是而非的场景,同样是墙里秋千墙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对了,你到底找谁叙旧?都来京城这么久了,一面都没见着?这么难打照面,难道是皇帝陛下吗?”

道士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转移话题,“再过几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几分。”

天时至春分,至此刚好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

对于世间鬼物来说,惊蛰后到清明前,相对都是一段比较难熬的岁月,尤其是春分过后,阳气渐盛,以击于阴,雷乃发生。

薛如意显然没有上心,她虽是女鬼,却属于修道有成的阴物,近乎英灵,自然不惧这些追随节气运转、天然而生的雷电。

中年道士也只是随口一提,自顾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给你们摆一桌子春盘,春分吃春菜,笋,碧蒿,椿芽……贫道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春分过后,彩衣国附近有那桃花汛,河里边的鳜鱼、鲫鱼,清蒸红烧俱是美味,更南边,靠海的地方,若是这个时节,来上一大盘黄沙蚬炒韭菜,啧。”

薛如意没好气道:“你就只知道吃吗?”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为天。”

薛如意一时语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错,伸了个懒腰。

道士抬头望天,轻声道:“春分有雨是丰年,不过今年京城地界估计是那天晴无雨的气候了。”

收回视线,道士笑道:“贫道掐指一算,清明这一天,可能会打雷,而且动静比较大。届时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讥笑道:“原来陈道长除了算人,还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说道:“万般学问,难易深浅,不过都是个‘积思顿释’,难也不难,不难也难。”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后正堂一侧花厅,“薛姑娘,最近几天,贫道可能要借此宝地一用,与薛姑娘先打声招呼。”

薛如意点点头,疑惑道:“要做什么?准备宴请朋友?担心我跑出来搅局?”

道士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摆酒宴无妨,可别喊几个青楼女子过来嬉戏助兴,乌烟瘴气!”

道士连连摆手,“动辄几十两银子,到底是喝酒,还是喝钱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晓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风流只因贫。”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装傻扮痴,有钱动手,无钱也动心,如贫道这般风光霁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实本分。”

薛如意飘然而走。

道士步入侧厅,看了眼长条桌案,点点头,双手握拳轻轻拧转,准备去住处取来笔墨纸砚,在此大展手脚。

刚转头,道士便瞧见一颗头朝地的脑袋挂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就是一拳砸去,拳头堪堪在那女鬼面门停下,怒道:“薛如意,会吓死人的!”

女鬼飘然而落,道士气呼呼大步走出侧厅,她跟在身后,问道:“借用花厅作甚?”

道士没好气道:“京城居不易,马无夜草不肥,贫道不得挣钱赚房租啊。”

女鬼打着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三脚猫的练气士,好歹也是个练气士,就这么喜欢钱?”

“过日子,柴米油盐,认钱不认人,莫要有个‘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谓真人,无非认真不认人,切莫无个‘只’字。”

“修道修道,千百条道路,万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皱眉问道:“何解?”

“心。”

“形神合一,心与神契。”

约莫是在外闯荡多年、走惯了江湖的缘故,很是知道些乌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总之这个假道士修为不高,学问很杂。

反正不管她聊什么都能接上话。

那道士一边走一边娓娓道来,“地仙地仙,陆地神仙,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常驻人间,阳寿绵长,几近长生不死。”

“鬼修证道者,是谓鬼仙。只是相较于前者那些陆地真人,还是要略逊一筹的,毕竟是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下一尊阴神的清灵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然可以不坠轮回,但是依旧难登绿籍,前无所去,退无所归,想要证道,就比较难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内容,她都是头回听说。

也不知道他从哪本神异野史小说照搬而来的。

见那中年道士停下脚步,开始掏袖子,抬头笑道:“薛姑娘,我们都这么熟了,也算投缘不是,你别看贫道帮人看相奇准,其实真正拿手的,还是符箓一道。不如做笔买卖?如薛姑娘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斋戒后,再焚此符,点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几遍,某某人礼敬三山九侯先生,没什么繁文缛节,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伎重演,又要杀熟?!都不知道换个新花样吗?”

道士唉了一声,“其它符箓不去说,确实是稍微差了点火候,但是你看我何曾主动与薛姑娘兜售符箓?唯独这张符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买一张是小赚,买一摞是大赚,总之买越多挣越多,贫道要不是与薛姑娘关系莫逆,绝不轻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怜悯,看着她。

是那种聪明人可怜一个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确实对方都说了如她这般的修道之士,犹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给我瞅瞅,勘验优劣。”

普通的黄色符纸,研磨朱砂作墨,符纸上边绘制三座山头,古里古怪的,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符箓。

不当这个冤大头,虽说内心主意已定,她还是问道:“一张符箓,卖几个铜钱?”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几个铜钱?一张符纸都买不起!”

薛如意说道:“隔壁街的老刘头铺子,这样的低劣黄纸,一刀才卖几个钱?陈道长再裁剪得小些,岂不是一本万利?”

难怪道士每次见着老刘头就喊老哥。

“符纸不贵术法高啊,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符箓一道亦是同理,画符看符胆,符纸贵贱是很其次的。”

见那道士不动声色,毫不脸红,就又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箓,“罢了罢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无妨,贫道这几张品秩更好,就是价格贵了点。压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啧啧,不愧是个做惯了买卖的生意人,环环相扣,后手颇多呢。

“别一口一个贫道贫道了,陈仙师你就不臊得慌么。”

薛如意将符箓丢还给道士,扬长而去。

春分,天无雨,地气温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鲜衣怒马的官宦子弟,水边多佳丽,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空中满是风筝,灵巧的燕子,极长的蜈蚣,或相约作鸢鹞相斗。京城内那些老字号的风筝铺子,挣了个盆满钵满。

按照朝廷礼制,皇帝君主需在春分日祭日于坛。

今天祭祀结束后,玉宣国皇帝陛下就会让礼部衙门,为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宫内御制的春牛图,二开的龙纹红纸,印上翰林院学士书写的二十四节气名言警句、新鲜出炉的诗词,再配合一幅画院待诏精心绘制的农耕图,负责送图的多是礼部相貌端正的年轻官员,其余诸部司的新科进士,往往也会参与其中,他们在这一天被誉为春官,那些皇亲国戚和将相公卿的府邸门房,都需要还以春官一个象征性的红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间也有了类似身份的“说春人”,官员给当官的送图,一些个心眼活络、生财有道的老百姓就给有钱人送图,敲开门后,与主人家说些类似不违农时、五风十雨的吉庆话,一天忙碌下来,只要腿脚伶俐,走街串户的数量够多,也能挣不少。当然吃闭门羹更多,一些个被频繁敲门讨要红包的富裕门户,不胜其烦,就直接让门房赶人。

玉宣国京城里边,一些个经验老道的说春人,哪怕走远路,都会去一条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极其阔绰的家族,否则也不会用县名来命名街名,自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市井说春人登门送图,他们却是只去找一户姓马的人家,因为肯定不会白跑,谁都能拿到个大红包。据说这户人家的门房,一天到晚就在那边发红包呢,只要登门送图,说几句类似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好话,那么见者有份,足足六两银子!马家的门房再累,对所有送图的说春人,都是满脸笑容,极为和气的。

京城有两县,大致上是北边富贵南边穷,后者主要是归长宁县衙管辖。

两位从北边跑到南边讨营生的说春人,一年老一少年,一个送春牛图一个说吉

语,从早到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须上缴给某个江湖帮派的孝敬,其实他们才挣到三两银子,没法子,这个看似临时的行当,年复一年,也有了许多门道和规矩需要遵守,不是谁都能当说春人的,更不是可以乱跑乱敲门的,如果不按规矩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堵在街巷挨顿揍,倒是其中有些坊市里弄,有一定机会“捡漏”,暮色里,少年还好,老人就有点乏了,这条街上敲门都不应,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处台阶上,一手撑腰,一手敲腿,看样子是要两手空空而返了,这条街的住户就这么穷吗?照理说离着长宁县衙这么近,不该如此拮据才对,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钱银子与人买来一条街的送图说春,八钱银子呐,就这么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都没个水花。

少年说要去别处碰碰运气,老人笑着说不用了,背着箩筐的少年便蹲下身,帮着老人轻轻捶腿。

宅子大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中年道士,少年立即起身,从背后竹箱里取出一幅春牛图,爷爷已经很疲惫了,所以本该爷爷来说的开场白,少年今天跟了一路,其实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由他代劳好了,只是不等少年开口,那道士就笑着摆手,蹦出两个字,“同行。”

同行二字,比什么婉言拒绝都管用。

少年大为失望,一脸将信将疑的神色。不给钱就算了,都无需借口,很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这位道长何必诓人。

中年道士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轻轻抖了抖,抚须而笑道:“长宁县这一大片坊市,春牛图的底稿,都是贫道亲手画的。”

老人立即站起身,迅速扫了几眼那幅所谓的春牛图底稿,先行拱手礼,再笑问道:“道长怎么还会绘制春牛图?”

道士低头,单手掐诀还礼,“贫道清贫呐。”

“敢问道长绘制的春牛图,多少钱一幅?”

“十文钱。”

“价格这么低?!怎的比永嘉县那边便宜一半?”

市井坊间的说春所送图,几乎一幅比一幅粗糙,与那官家御制的春牛图,不管材质还是内容,都是云泥之别。

“贫道厚道。”

“那我能不能与道长预定明年的一百幅春牛图?”

道士摇头笑道:“不凑巧,贫道只是云游至此,暂时落脚,不会久住。”

少年终于开口,试探性说道:“听说长宁县衙附近有个算命摊子,算命很准,抽签手相,测字和铜钱卜卦,都很厉害。”

中年道士抚须而笑,“这就赶巧了,若无意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贫道了。”

少年满脸意外之喜,“道长真是那位铁口神断的吴仙长?!”

道士眯眼捻须,“浪得虚名。”

墙头那边,彩裙女鬼翻了个白眼。

台阶一旁老人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相依为命的少年,一双眼眸里满是憧憬和希望,便不忍心说什么。

道士微笑道:“这位公子,是算姻缘,还是财运?”

少年霎时间脸红,怎么还称呼公子了,这位道长也太和蔼了些。

少年鼓起勇气,说道:“这些都不算,我就是想问一事,能不能请道长帮忙画几张符,就是那种在路边搁放一个盆,里边烧符纸,远远祭奠先人。”

道士疑惑问道:“为何不在清明时候,上坟扫墓烧纸?”

少年说道:“我跟爷爷是外乡人,从南边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家很早就没了。”

老人叹了口气,其实他们不是亲爷孙,其中曲折,一言难尽。

最早是老人照顾一个孩子,后来是孩子照顾老人,相依为命,就像相互还债。

道士问道:“如果真有这种符箓,你愿意花多少钱买?”

“身上所有的钱!如果暂时不够,我可以跟道长写欠条立字据!”

“字据什么的岂可当真,你目前有多少积蓄呢?”

“这些年我攒了七两八钱银子,还有一罐子铜钱!”

“才这么点?”

少年赧颜不言。老人愧疚。

“贫道是可以画出三官符箓,可为逝者赐福、赦罪和消灾减厄。”

道士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摇摇头,“只是此符珍贵,你这点银子,远远不够啊。”

少年刚要说话,道士满脸不耐烦,一挥袖子,开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问道:“给你十天,愿意去借去偷去抢,凑足一百两银子吗?”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方才道士看着少年,看着少年眼中的自己。

等到少年鞠躬致谢,再带着老人一并离去。

无家可归的游子,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墙头那边的女鬼脸色阴沉。

伤人言语,有剑戟之痛。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转头,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之。”

道士挥挥手,“去吧。”

少年愣了愣,再次鞠躬。

等到道士双手笼袖,转身走回宅子。

薛如意站在门内,冷笑道:“好个修道之人,真是铁石心肠!帮不上忙就别装神弄鬼,退一步说,不帮忙也就罢了,偏要耍些虚头巴脑的言语伎俩,恶心不恶心人!”

原本对这个一门心思赚钱的假道士,相处久了,印象好转,还有几分亲近之心,等到今天亲眼见到这个场景,真是气坏了她。

道士笑道:“虚心者无虚言。”

彩裙女鬼一闪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内,滚出宅子。”

道士一笑置之。

夜幕沉沉。

远处街上响起打更声。

张贴在宅邸门上的两幅彩绘门神金光一闪,走出两位来自都城隍庙的高官,男子作文士装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宝剑。

薛如意察觉到门口那边的异样,赶紧从阁楼飘荡而出,来到正堂大厅门口待客,毕恭毕敬,与他们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道:“见过洪判官,纪姐姐。”

文判官轻轻点头致意,他此次离开城隍庙,只带了一位心腹,已经职掌阴阳司三百年。

各地城隍庙阴阳司的主官,作为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爷的第一辅吏。

那位身居要职的女子英灵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薛如意曾是立国之初的宫娥出身,专门为玉宣国历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后娘娘,开箱验取石榴裙,昵称如意娘。

她轻声问道:“院试案首也被内定了吗?”

那位被薛如意昵称为纪姐姐的城隍英灵,叹了口气,“不光是案首,就连之后春闱的会元头衔,也要让位给一个草包。事实上,整个京城春闱,会试和殿试,不出意料,除了马彻是状元,此外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等名额,早就被关起门来内定了。”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满脸悲苦,“这是为何?若说是那个有真才实学的马彻,也就罢了,凭什么那些纨绔子弟都能登科?!”

那位阴阳司主官,犹豫了一下,一语道破玄机,“武判官参与其中了。”

薛如意愤懑道:“一国文运之权衡,他们岂敢如此儿戏?!纪小蘋,你与洪判官,还有城隍爷,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吗?!”

纪小蘋说道:“武判官那边,自有一套说辞,可以为自己解释不是什么徇私枉法,其中涉及祖荫等事,再加上一些阳间善举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为是钻了某些阴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辖玉宣国的那座西岳储君之山……”

文判官皱眉道:“慎言。”

纪小蘋只得改口说道:“除非是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只是越级告状,一直是官场大忌。”

纪小蘋说到这里,她看了眼身边的文判官,神色复杂。

文判官自嘲道:“虽说还不至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庙内,除了纪小蘋的阴阳司,已经调动不了谁了,实不相瞒,就连文运司都已经转投那位武判官了,文运司尚且如此,更不谈其余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阴阳殊途同归。”

城隍庙文运武运两司,权柄大小,并无定数,因时因地而异,就像附近那处县衙的盐房,

因为按照与张氏先人的那个约定,后者的后世子孙,只要出现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进士,她就算完成了契约。

纪小蘋说道:“是幕后有高人故意为之,想要将洪老爷调离玉宣国都城隍庙。”

说到这里,她愤愤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纪小蘋深呼吸一口气,与薛如意继续解释道:“洪老爷有可能去往大骊陪都附近,担任一州城隍爷。”

从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转任大骊王朝的一州城隍爷,绝对不能算是贬谪,而是实打实的官运亨通了。

薛如意立即施了个万福,忍住心中愤懑,轻声道贺:“奴婢在这里先行祝贺洪判官高升。”

文判官神色郁郁道:“在官场,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这么离开,到底不甘心啊。”

世间各地各级的城隍官吏,不比阳间官场那么讲究人情,没有任何人脉和香火情可言,无法遥遥插手别地事务,一旦离开某地,是不许插手原处公务的。这是一条雷打不动的阴冥铁律,除非是异乡人在某地,涉及到了类似命案这种事情,两地城隍庙才有可能联手办案。

薛如意苦笑道:“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几年便是。”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这位只有私箓道牒的道士,倒是个当之无愧的雅人。”

纪小蘋点头道:“只需看那些花木的养护,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闲云孤鹤的山野逸民,绝非是表面上那种浑身铜臭的贪财之辈。”

一处小屋内,道士鼾声阵阵。

薛如意一想到这厮就来气,黑着脸说道:“他自称真名叫陈见贤。”

纪小蘋摇头道:“听过就算了,当不得真。”

洪判官笑道:“还是这个化名更好些。见贤思齐,择善而从。”

取法乎上,见贤思齐焉,君子慎独,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纪小蘋犹豫了一下,说道:“薛姑娘,这个临时住客,洪老爷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浅,兴许是那种喜好游戏人间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个骗子,都难说。毕竟他不是玉宣国本土人氏,我们无法查阅档案,既不知他的真实籍贯,那份与私箓挂钩的通关文牒分明是伪造的,关键他在京城这边又无犯禁违例之举,我们就没办法从别国调阅秘册了。”

她不可能为了这种私事,就让都城隍庙与大骊王朝那边打交道。

京城如此之大,对方偏偏选取这栋宅子作为落脚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怀疑对方有所企图。身为都城隍庙的文判官,之前两次夜游此地,除了来见故人,再就是为了确定这个假道士的修为境界,以及是否别有用心,对宅子和那件秘宝有所图谋,练气士,尤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山泽野修,什么手段用不出来。

其实陈平安还真就只是偶然路过,没有任何用心和企图。

一件早已名花有主的法宝而已,值钱是值钱,又非那类无主之物,难不成还要强取豪夺吗?

纪小蘋突然脸色剧变,说道:“是他来了?”

马苦玄!

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头疼不已,点头道:“刚刚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边喝了顿酒,就失踪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才入京。”

小屋内,道士缓缓睁开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鸣。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