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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第46章 一座名为自由的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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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5-11-25 05:37:52 来源:源1

千山同一月,今宵月正圆,有人在忙碌一天之后暂作休歇,对付明天的忙碌。有人在翻看圣贤书、点校古籍,作咏镜、吊古各种各样的诗词,有人在功名利禄的道上翻山越岭,走着夜路,有人幽居山中修行长生术法,做着神仙。有人在酒桌上觥筹交错,称兄道弟,眉眼飞扬推杯换盏,用言语你骗我我骗你。有人洋洋得意、抑或是悔恨于今日的得失,也有人在憧憬或是害怕明天的不请自来,还有人在长久追忆昨天的美好与遗憾,而那条流光溢彩的菖蒲河,柔缓水面漂浮着盏盏荷花灯,就像一条绸缎,绣着最漂亮的花朵。

酒足饭饱,洪霁如释重负,因为这趟出门没有带跟班,结账当然要亲力亲为了,找了个由头,离开屋子,偷偷把账结了,掌柜韦赹不知是守株待兔,还是赶巧,反正就是碰上了,给了银子,洪霁没有吃饭不给钱的份上,丢不起这个脸,韦胖子也没有缺心眼到觉得自己有资格给北衙洪霁撑场面的份上。

洪霁偷偷扯了扯领口,除了韦胖子有点坑人,到底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一顿饭,吃得还算惬意,自认跟陈国师聊得十分投缘……简而言之,洪霁很多时候都在认真吃菜,喝酒。

要知道天底下有几个饭局,真有心思计较菜肴合不合胃口,酒水滋味如何,吃的都是他人的桌上话语,喝的都是别人的脸色。翻来倒去,也就那么几样下酒菜,漂亮女子,小道消息,他人的是非,肆无忌惮的荤话。

但是今儿这顿饭,就一个字,素。

洪霁难免好奇,陈国师这种人,当真会喝醉酒吗?这辈子喝醉过吗?能够让他敞开喝说真心话的人,又会是谁?

韦赹搓手,压低嗓音笑问道:“洪统领,饭菜可还行?”

洪霁伸手按住韦胖子的肩膀,轻轻一捏,打趣道:“味道相当不错,就是价格真心不便宜,我现在晓得你这身肥膘是怎么来的了,都是我这种客人的官俸薪水。”

韦赹无奈道:“洪统领,讲良心,我们酒楼的价格,已经非常公道、十分实惠了。”

洪霁松开手,随口问道:“韦掌柜,我且问你,这一年到头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的,关系要笼络,人情要做足,你总共要喝掉几斤酒?”

韦赹愣在当场,赶紧摇摇头,“喝了多少酒?没算过这档子事。”

洪霁笑道:“好,那下次再来这边吃饭,你记得与我说个数,我让某些兔崽子们长长见识,省得他们成天跟我吹嘘酒量如何了得。”

韦赹一愣再愣,看了眼不像说玩笑话的坐北衙头把交椅的男人,胖子笑逐颜开,点点头,说好。

如今在大骊京城,眼前这位北衙洪霁不抄的家,谁敢抄?!

除此之外,洪霁的眼神,说话的口气,跟韩六儿他们差不多。

洪霁回到屋子重新落座,陈平安放下筷子,说道:“洪统领,说吧,你那拨北衙同僚这会儿在酒楼的哪间屋子,我们去敬个酒,你负责打个圈,我就当混个熟脸。”

洪霁神色尴尬,略带几分心虚,实诚道:“事先确实让司徒殿武他们见机行事,不过与他们说好了,至于能不能见到陈国师,我可不作任何保证。结果倒好,我们谁都没想到酒楼生意这么好,韦胖子说他们拗着性子,做贼似的等了片刻,实在是腾不出地方给他们,只得灰溜溜走了。”

韦赹当然不敢说这种话,用这些词汇,不过洪霁如此说,有意修饰过,大概才算真正的得体。

至于让司徒殿武他们白等了一场,洪霁可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屁大事情。多是打过大仗硬仗的边军儿郎,在生死立判的战场上,苦等援兵不至,那才是真正的心急如焚。其实北衙在大骊官场,已经算是异类了,只说有几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三品官,如此在意下属的仕途?司徒殿武这种世家子弟,在老莺湖能够谁的面子都不卖,不惜为衙门办公事、却让自己结私仇,除了年轻校尉自身性格脾气使然,当然也是相信洪统领的为人,绝不会因为捅了篓子,就将自己当作一颗弃子随随便便丢了。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总不能只是让国师府和容鱼一直麻烦你们北衙,以后北衙的人这边来国师府谈事情,除了洪霁不必通禀之外。”

略作停顿,陈平安转头对容鱼说道:“回头在那份参与议事的名单里,加上一个司徒殿武。”

容鱼轻轻点头。

洪霁神色微动,虽然不清楚这份名单上边有哪些人物,但是他非常清楚,司徒殿武这小子算是捞着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了。当然,就凭这小子在老莺湖的表现,该他跟秦骠一起升官。

陈平安打趣道:“洪统领吃得惯?”

洪霁一时间也吃不准,国师是问吃得惯菖蒲河酒楼饭庄的酒菜,还是吃得惯这种需要看他人眼色的饭局?心思急转片刻,洪霁笑道:“其实吃不太惯,不过我那位亲家说得好,一个人能够将就十件事一百件事,但是同时还能够不迁就一两个人一二事,就是真讲究。”

陈平安拿这番话嚼了嚼,“能将就,不迁就,真讲究。”

陈平安笑道:“由此看来,读书人也不是全无用处,很多时候,同样一件事,这些文弱书生来说,就能有不同的意思和滋味。”

洪霁哈哈笑道:“国师,这可是你对读书人的评价,我可没有这意思啊!”

陈平安站起身,微笑道:“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洪霁,你想好了,出了酒楼,我可就没有喝酒的理由了。”

洪霁眼神诚挚一句:“想好了,与其让我来帮他们引荐,不如让他们各凭真本事,踏踏实实做事,将来某天去国师府,或是庙堂之上,与陈国师面对面谈事情。”

陈平安笑道:“好,就此说定,那就别让我久等。”

洪霁拱手,眼神熠熠,虽无言语,却也豪气干云。

张灯结彩的菖蒲河两岸,车水马龙,真不敢想,以前这边得有多热闹。

永泰县户房卞春棠,班房鲁庄,还有一个刚刚进入县衙的年轻胥吏,名叫周玄宰。

白云镖局的高髹,少年马邑县。

两拨人,除了鲁庄来这边吃过几次饭,其余都是第一次在菖蒲河喝酒。

先前鲁庄提议去那个韦胖子的酒楼,说相对物美价廉,不宰客。高髹当然没有异议,求人办事,不怕对方提条件,只怕对方不开口。

路过一座售卖各色漂亮鱼灯的摊子,年轻胥吏默默想着,我要是当了官,一定要让这座京城留下自己的痕迹。

少年眼尖,满脸喜悦,高高举起手臂使劲挥动,扯开嗓子喊道:“曹沫!这里这里!”

陈平安立即快步向前,与此同时,稍微抬起手掌,与洪霁他们悄悄做了个缓步的手势。

洪霁和容鱼他们一行人便没有跟上国师的脚步。洪霁有些惊讶,是国师的化名?那个瞧着愣头愣脑的少年又是何方神圣?看样子跟国师十分相熟?

马邑县伸了伸脖子,站在曹沫身后的那些男男女女,也没有一张认得的面孔,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比较扎眼,像个马夫。

郭竹酒揉了揉谢狗的脑袋,疑惑道:“那顶貂帽呢?怎么没见着它,有些不习惯,总觉得你没带脑袋出门。”

谢狗伸手拍掉郭盟主的爪子,无奈道:“郭盟主唉,如今本首席在京城可是大名人,招摇过市,街道两边容易咋咋呼呼,不小心打搅了山主吃饭,岂不是罪过大了去。”

郭竹酒点点头,“裴师姐说如今京城百姓,日常闲聊那场庆典,一提起谢狗,抑或是剑修白景,总会说一句,‘就是那头戴貂帽的少女’,确实形象鲜明,让人记忆深刻,很占便宜了。”

谢狗双手叉腰,使劲点头,大概是不戴貂帽的缘故,便显得个头矮了。

此刻洪霁站在余时务身边,这个丰神玉朗的男人,在酒桌上话不多,气态温和。

闲聊几句,余时务说他曾经跟一个朋友约好了将来要一起来菖蒲河喝酒,但是这个将来不会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余时务有些伤感。

等到曹沫走近了,马邑县打量一番,啧了一声,“这么巧,曹沫,是请客啊还是被请客啊?不愧是千步廊那条道上混的,都能来菖蒲河犒劳五脏庙了,牛气。是常来啊,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

头回踏足流金淌银的菖蒲河,少年到底心虚,好不容易见着个熟人,嗓门就比平时更大了。

“不常来这边当冤大头,拢共不超过一只手的次数。今儿是别人做东。”陈平安跟着啧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道:“拿老子送给镖局的贺礼,跑来这边大手大脚开销?你好意思?都不知道知会一声,捎上曹大哥一起,好,你小子够义气。”

马邑县有些赧颜,说道:“高师兄要请衙门里边的人吃饭,县官不如现管嘛,喝酒的地儿不能太差了,思来想去,与其磨磨唧唧,不如一次到位,直接来最有名的菖蒲河好好搓一顿。”

陈平安点头道:“高髹做事情还是老道的。”

其实陈平安对高髹印象很好,不输他们的师父。一个大老爷们,这么多年来,将名义上师弟师妹们的一个个孩子们照顾成人,此间辛酸,不可言说的诸多不容易,兴许一般人不理解,陈平安岂会不懂?

只是少年的那位高师兄,每次跟曹沫视线对上,总觉得是曹沫这厮的一种无声挑衅,颇有一种“我来抢你的师妹了”的意味。

哪里知道,“曹沫”看待高髹,却是一种对自己少年生涯的回顾。

容鱼已经认出了那两位县衙胥吏的身份。确实很巧。

马邑县转头说道:“高师兄,你先陪着卞大人和鲁大哥去酒楼,我很快就赶过去?你们落座之后,也别等我,只管喝酒便是。”

他们停步站在鱼灯摊子旁边,不等难为情的高髹解释什么,卞春棠主动开口解围,善解人意道:“不着急,叙叙旧好了。我正好给儿子挑一只鱼灯。”

马邑县看了眼余时务,好奇问道:“那个人就是你的东家?”

陈平安顺着少年的视线瞥了眼余时务,笑道:“不是。”

马邑县加快语速说道:“对了曹沫,有件事,你是老江湖,帮忙合计合计?”

以往在曹沫这边,少年的言行举止总是想要处处假装大人,但是涉及镖局事务,牵扯到山中师父、师姐的修道资粮,少年的脸面就小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什么事,说说看。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出谋划策,不在话下。”

洪霁看着那个瞧着意态闲适、好像是在故作高深姿态的国师大人,感到很陌生。

不远处,郭竹酒会心一笑。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师父好像变了个人。

只因为这一刻的师父,就像……就像站在剑气长城那座铺子的酒桌外,街道旁。

师父很想念他们吧。

马邑县闻言白了一眼,只是事关重大,也懒得跟曹沫计较什么盐和饭了,“四海武馆的魏历,魏大宗师,总听说过吧?”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知道,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马邑县忧心忡忡,皱着眉头说道:“他今儿主动找到我们,说想要与镖局一起合伙做买卖。你觉得这里头有没有啥陷阱啊?曹沫,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又怕一个错过千载难逢的挣钱机会,又怕做了一笔赔本买卖。曹沫,你晓得的,开了镖局,我们真没有什么钱了,一步踏错,就没翻身机会了,我不想两手空空回去见师父,没那个脸。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不回去了,总要独自闯荡江湖,挣到了很多钱才回山里去。”

陈平安看着微微红着眼睛的少年,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也简单。要么是魏历居心不轨,跟你们玩仙人跳,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魏历真想要挣钱的话,完全犯不着坑你们,要么是魏历其实早就听说过你们师父的名号,心中敬佩,只不过江湖人士侠义心肠,不愿你们觉得欠他的人情,就故意找了这么个蹩脚由头。不管如何,你们镖局千思百虑,都不如找个京城地面的地头蛇朋友,最好是有官府身份的人……”

马邑县见曹沫神色认真,说话内容也听着在理,少年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比如你?”

陈平安笑道:“找我作靠山?亏你小子敢想!”

马邑县傻乐呵,曹沫是啥德行?三句话不吹一个牛,就跟酒鬼三天喝不着酒一般。

马邑县压低嗓音说道:“卞春棠你也见过,我对他印象很好,可我也不懂衙门里边的门道啊,什么胥吏、清浊的,他会不会官帽子太小?关键时刻帮不上忙,压不住事情?”

陈平安抬起手,装模作样抖了抖袖子,掐指片刻,说道:“够用了。”

马邑县震惊道:“曹沫你能掐会算?怎么不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命……”

不曾想那家伙竟是嗯了一声,点头道:“确实摆过,钱没少挣。”

马邑县咧嘴,伸手指了指厚脸皮的曹沫,“就你这样的,以后谁给你当媳妇谁……”

少年见曹沫“脸色不善”,立即话锋一转,“有福喽。”

陈平安心满意足,笑道:“出门在外,技多不压身,如此才能燕子衔泥,每天多攒点媳妇本。你小子学着点。”

得了曹沫的指点,马邑县心中有数了,少年眉宇间再无阴霾,挥挥手,“曹沫,继续逛你的,我要喝好酒去了。”

陈平安一拍对方脑袋,没好气道:“好小子,过河拆桥是吧。”

马邑县突然记起高师兄他们还等着呢,陈平安已经面朝那两位县衙胥吏,拱手笑道:“在这座住着两百七十万人的京城,能够在一天之内见两面,确实缘分。”

更大缘分,当然还是老聋儿的那把油纸伞,兜兜转转就落在了卞春棠手上。卞春棠与眼前青衫男人拱手还礼,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说什么。之前在白云镖局就打过照面,不过没聊天。对方报出的数字,不能说不准,毕竟是去年京城户部的官方说法。只不过跟事实还是有些出入,因为卞春棠在永泰县户房当差,又喜欢成天跟那些枯燥的黄册档案、账目数字打交道,所以比衙门同僚更多了解一些内幕。

鲁庄笑道:“准确说来,是三百二十万人。明年只会更多。”

陈平安疑惑道:“这么多?”

鲁庄竖起大拇指,朝向卞春棠,“我也是听他说的。”

卞春棠只得粗略解释一番,当然是拣选一些能说的,交浅言深的忌讳,放之四海而皆准。

陈平安耐心听过卞春棠的解释,恍然道:“难怪。”

转移视线,望向那个年轻胥吏,陈平安笑问道:“这位小哥是?”

鲁庄笑着介绍道:“姓周名玄宰,是我们卞年头的同僚。”

年轻人脸皮薄,周玄宰到底是阅世不深,微微脸红,说道:“卞年头是带我做事的师傅。”

陈平安点头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等到卞年头变成了卞经承,就该喊周年头了。”

卞春棠哑然失笑,年轻人满脸涨红。鲁庄忍俊不禁,斜眼好友,瞧瞧,听听,也不止我一个关心你的前程嘛。

得知他们正好去韦赹的酒楼,看了眼卞春棠手里的鱼灯,陈平安朝洪霁招招手,笑道:“麻烦你给卞年头鲁兄弟他们带个路?凑巧是去韦赹那边吃饭,到了酒楼那边,你看看能不能跟韦掌柜打个商量,把我们那间屋子留给他们。”

洪霁笑着点头,心里乐开了花,缘由?简单!国师大人与自己也真是不见外了。

双方道别之际,马邑县开玩笑说要不要吃第二顿,他请客喝好酒。陈平安瞥了眼皇宫方向,笑着说自己临时有点小事。

洪霁领着高髹他们去韦胖子的酒楼,陈平安让郭竹酒和谢狗自己挑鱼灯,他则走向菖蒲河僻静处,身形一闪而逝,径直去了皇宫,来到一座大殿门外。

方才身为大骊京城阍者的宋云间以心声告知一事,有蟊贼擅闯禁地,身份不明,目的不明。

宋云间询问国师该如何处置。这位道号撄宁的看门人,好歹是一位修为相当于飞升境的神异,自有手段,让胆大包天的对方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只不过宋云间也担心对方又是类似北俱芦洲某人的翻墙国师府,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所幸国师亲自处理此事。

去酒楼的路上,洪霁主动开口笑道:“我姓洪,虚长几岁,得个便宜,卞年头你们喊我老洪就可以了。”

鲁庄心宽,笑问道:“洪老哥在哪里高就?”

洪霁言简意赅说了两个字,“北衙。”

鲁庄瞬间倒抽一口冷气,仿佛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周玄宰更是心生畏惧,于他们这种给清流京官提携都不配的浊流胥吏而言,北衙出来的官爷,高攀不起。更何况,他们永泰县的县令大人不就等于是间接在北衙那边吃了个天大的闷亏?如今京城,任你官帽子再大,家世再好,但凡碰着了北衙,只会是一碰就碎的下场。

洪霁察觉到卞春棠他们的心态变化,笑道:“就是在北衙办差,混资历混饭吃。”

马邑县哪怕知道如今京城的风声鹤唳,北衙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可少年毕竟不是官场中人,不晓得这里边的门道利害,好奇问道:“洪老哥跟曹大哥很熟的样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洪霁有些吃瘪,犹豫了一下,用了个含糊其辞的说法,“机缘。”

马邑县点点头,“曹沫这家伙没吹牛,他果然认得在京城当官的。”

洪霁愈发脸色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卞春棠这几个县衙胥吏,大概他们很难理解,现今想要跟陈国师见个面的大骊重臣,何其多,但是真正能够与国师大人聊几句话的人,何其少。

高髹眼神示意这个口无遮拦的师弟少说话。

马邑县咧嘴笑,师兄当我傻么,曹沫结识的京官,官不大!

皇宫一座大殿外,宋云间以心声问道:“是国师的朋友?”

陈平安摇摇头,“不认识。”

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贼子偷摸进了皇宫大殿,宋云间神色尴尬道:“是我疏漏了。”

陈平安摆摆手,自嘲道:“树大招风。估计以后类似事情只会更多。”

所以既有像金芦府武夫燕祐这样的愣头青,想要掂量掂量他这位新任国师“宗师”二字的斤两。也有像出身金甲洲的徐獬,飞升境的剑仙徐君,在做掉桐叶洲杜含灵之后,跨洲拜访国师府,在谋划和利益之外,徐獬当然很好奇同为剑修的陈平安是否“纯粹”,杀力到底高到了什么地步。

陈平安跨过门槛,与那位不速之客笑着提醒道:“那条椅子可以摸,不能随便坐。”

那人站在龙椅旁边,转过头,咧嘴一笑,问道:“你就是大骊国师陈平安?”

陈平安点头道:“我就是陈平安。阁下意欲何为?”

那人眼神炙热,说道:“我跟一个叫吕喦的道士,互换了位置,他说你如何如何厉害,我不太相信。”

陈平安双手笼袖,嗯了一声,说道:“那你学习大骊官话还挺溜。”

那人一时语噎。

韦赹在酒楼门口招徕生意,见着了洪统领带着一拨陌生人杀了个回马枪,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国师在酒楼的时候不好意思吃白食,这会儿来要回那些银子?北衙俸禄也不低吧?洪霁也懒得跟韦赹废话,直接问那间屋子有没有新的客人落座,没有的话就留给自己身边这些朋友。

韦胖子笑道还好还好,暂时空着呢。

总算把国师交待下来的事情办妥了,洪霁与他们抱拳告辞,卞春棠他们各自还礼。

就在此时,从酒楼里边走出两个客人,都姓裴。

文官出身,却是在曹枰、苏高山之后,大骊朝的第三位巡狩使,裴懋。

在国师府历练多年的文秘书郎之一,裴璟。

洪霁眯起眼。确实意外,没有想到这位巡狩使裴大人今天竟然也在这里吃酒。

裴懋神色淡漠,看了眼洪霁,完全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只是径直走出酒楼,与之擦肩而过。

裴璟本来想要与这位北衙统领官场礼数一两句,因为见父亲没有出声,也就只好跟着沉默。

被裴懋故意视而不见,洪霁心中倒也没有什么芥蒂,裴懋是什么人,怎样的官,如何的功业,整座大骊王朝都一清二楚。洪霁不觉得如今自己的北衙风头正盛,就值得裴懋刮目相看,偶然相逢,就非要主动找自己寒暄客套几句。再说了,他洪霁不一样没有开口说话?

即便未能当上灵武道总督,他洪霁也是板上钉钉的淮南道首任总督,所谓的仕途顺遂,平步青云,不过如此。洪霁已经不敢奢望更多,但是除了自己当官之外,他还是为人父者,内心深处,他甚至希望能够把自己的正二品总督,换成一个儿子的四品、从四品某地郡守。洪霁就算老死在北衙也无所谓。只是洪霁心知肚明,既然国师主动提及了洪凛和龙首塬,已经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那他就必须心领神会,不敢也不愿画蛇添足。

洪霁独自走在菖蒲河岸边,灵光乍现,莫非那个万众瞩目、暂时却不知花落谁家的灵武道首任总督?!

三楼那间满屋子清流进士的酒桌,只因为多出了一位刑部侍郎赵繇,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人人说话变得含蓄,眼神转为柔和,他们仿佛每次伸出筷子夹菜都要深思熟虑一番,每次提杯喝酒都要左右张望几次,才华横溢的茂林郎王钦若好像变得沉默,名士风流的探花郎杨爽也显得局促,相较之下,曹晴朗和荀趣倒是跟先前变化不大。

大骊京城郎官遍地走,能够被称呼为堂官的侍郎才几个?

何况赵繇还是那位山崖书院齐先生的嫡传弟子,据说早年在家乡骊珠洞天,给齐静春当了多年的书童,论资排辈,他是文圣一脉货真价实的再传弟子,绣虎的师侄,当然,如今也是新任国师陈平安的……师侄,且是同乡。好事者统计过,去过国师府次数最多的两位京官,正是吏部曹耕心和刑部赵繇。

赵繇既没有心情也没有兴趣,故意让自己在这些官场后进显得如何平易近人,之所以赴这个酒局,主要还是想要跟曹晴朗聊几句,刚好张定和严熠都在场,找机会提点几句。

赵繇自认若是有个曹晴朗这样的学生,定然用心栽培,翰林院已经历练过了,接下来就该去户部、都察院和国子监等衙门辗转一圈,最终去到礼部,花费三十余年光阴,仕途将“清贵”二字做到极致。

虽然不清楚为何曹晴朗要辞官,在赵繇看来,崔瀺一脉的事功学问,最不讲什么避嫌,既然是陈平安的私淑弟子,又是头等科举正途出身的翰林官,就该在大骊朝一步步往上走,做大官,立大功,青史留名,求三不朽……但是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隔壁屋子人声鼎沸,杨爽面露难色,生怕赵侍郎心生不悦,王钦若置若罔闻,内心却是打鼓。

二楼,关翳然来这边吃饭,是几个好朋友庆祝他升官,即将离京赴任,同时不忘挖苦几句怎么去了莒州这么个地方,关系类似酒鬼曹耕心之于韩祎、韦赹,都是小时候一起玩耍、成年之后也未愈行愈远的好朋友。

二楼吃饭,本来与三楼也没差多少,不曾想他们摊上一块“风水宝地”,不知道楼上那间屋子的客人是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喜欢时不时就使劲跺脚,楼下的关翳然他们就跟头顶打雷似的。

关翳然神色如常,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该吃吃该喝喝。但是同桌几个同龄人,都是京城地面做惯了大爷的俊彦人物,家教严、规矩重也好,自身学养、履历见识也罢,让他们平日里做不出那种仗势欺人的举动,甚至最瞧不上眼的,就是出门在外拿祖辈谥号、父辈官衔说事的这类货色,可他们却也绝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主儿,哪里受过这等鸟气,何况他们还占着理。

有人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笑骂一句,“这算不算是太岁头上动土?”

位置距离屋门最近、坐在关翳然桌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名叫赵元晦,他立即放下筷子,试探性说道:“我去跟韦赹说一声,让他帮忙提个醒,让上边这间屋子的客人们适当收敛几分?”

他的老丈人是蔚州的首富,自己也是都察院经历司的一位正七品都事,三十岁出头的年纪,

赵元晦只是在这间屋子才会显得不起眼而已。他曾经带着妻子参加过一次类似的饭局,后来她就不乐意凑热闹了,说自己不敢说话。

她虽然是大骊地方巨贾的独女,自然不能说没有见过世面,但还是在很多事上无法理解丈夫,家乡蔚州那边也有好多当官的世家子弟,出门在外,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可是赵元晦却是反着来的,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

赵元晦也没有与她详细解释什么,只是说了句不这样,吃不了都察院这碗饭。

大骊历史上的都察院,可谓震慑百僚,谁见了都犯怵,也就是近二十年来才不显山不露水,先是被刑部分权,如今又被北衙抢去了风头,归根结底,大概还是职掌都察院的袁崇,不够强势的缘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何止是山上。

关翳然给身边好友夹了一筷子菜,笑道:“元晦,算了,饭都快吃完了,不让韦掌柜为难。”

赵元晦性格稳重,没有多说半句。内心疑惑,总觉得关翳然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掌柜韦赹,有几分不合常理的刮目相看?

关翳然自然懒得理会一屋子喝高了的嘈杂酒客,也不愿意在时下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因为在赴任莒州之前,他明天早上还要去一趟国师府,刘洵美一样在列。先前他们碰头,刘洵美小心翼翼询问此次国师府召见他们,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关翳然同样一头雾水,老老实实说不清楚其中缘由,刘洵美见他不像故意隐瞒真相,就笑骂一句,得怪你关翳然,如果你不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一州刺史了,那他还能做一做升官的美梦。

内心深处,关翳然并不轻松,直觉告诉他明天的国师府议事,将会是大骊王朝“关翳然、刘洵美们”的一道关隘。

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说第一把火,是自落魄山而来、到大骊京城的剑仙如云,一场庆典,让大骊朝野的人心再度凝聚。害得整座京城官场鸡飞狗跳的北衙,是第二把火。那么第三把火,极有可能,就要烧到所有“靠山”。

皇帝陛下跨洲缔结盟约,就是一种心照不宣、最有默契的“大权旁落”,任由国师府和陈平安进行一场大刀阔斧的僭越举措?

关翳然没理由想起当年的酒桌上,那个来自书简湖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到了岸上,他越喝酒,喝酒越多,酒品最好的年轻人,竟然越是眼神明亮。

不约而同,两间屋子的客人同时离席,出了屋子站在廊道里边,双方对视一眼。

一边是关翳然为首,俱是身世显赫的官宦子弟,他们离开酒楼,要回去的地方,不是意迟巷就是篪儿街。另一方就比较复杂了,既有周贡这样的风雪庙修士,未来某艘大骊剑舟的船主,也有燕祐这种莫名其妙进了官场的山上谱牒,还有京畿嘉鱼县的两位小官,县丞宋文秀,县尉陆翚。

即便已经认出关翳然,周贡犹豫了一下,仍是没有说什么。

反而是关翳然主动移步,拱手笑道:“见过周船主。”

周贡有些意外,也会认得自己?照理说,他们之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疏远关系。

说心里话,他希望关翳然这样的世家子,大骊朝越多越好,他们当官越大越好,大骊才能往上走。

既然没办法假装视而不见,周贡就帮着介绍起自己的几个朋友。本就心思细腻,又是都察院重点栽培的赵元晦,很快就发现一个不易察觉的细节,周贡那边,骨子里最骄傲、且能将这份骄傲隐藏极好的人物,竟是嘉鱼县那个名叫陆翚的县尉。

一顿酒,喝得开心,高髹心情舒畅,哪怕撇开正事不谈,只当认识这两个新朋友,也不亏了。

周玄宰与马邑县比较投缘,少年酒力不济事,酒品却是要得,最后是高髹背着醉醺醺的师弟返回镖局。周玄宰被卞年头搀扶走了一程,蓦的翻江倒海,就跑去岸边趴着,呕得满脸眼泪,鲁庄调笑几句,卞春棠却是轻轻拍打这个徒弟的后背,周玄宰吐完之后,脑子顿时清醒几分,年轻胥吏心中默念,河神老爷莫怪罪。

返回路上,卞春棠拎着鱼灯,轻声道:“那个曹沫,肯定不是高髹他们认为的江湖人士,他要么是官场中人,要么是个出身不低的官宦子弟。”

鲁庄问道:“为何?”

周玄宰使劲揉着脸颊,告诉自己不喝酒,以后打死我都都不喝酒了。

卞春棠笑道:“一般人哪里会在意常住京城的人数。”

鲁庄揉了揉下巴,半信半疑,“我觉得他身上没有半点官气啊。顶多就是个普通的官宦子弟。”

回县衙的路上,卞春棠自掏腰包,带了一壶酒回去,要送给老人打牙祭。

许训术好歹是个县衙里边正儿八经的芝麻官,单独有间屋子,不必跟谁通铺。

正在翻阅一本泛黄的形家书籍,老人听到敲门声,起身去开了门,见着他们几个刚刚从外边返回的年轻人,道了声谢,接过酒之前。许训术晃了晃脑袋,使劲揉了揉眼睛,满脸不敢置信,心中惊叹不已,好大一场发迹!

返回国师府的路上,郭竹酒和谢狗各自高举着手中的鱼灯,她们就像俩活泼的市井少女。

容鱼默然无语,心境祥和。

有人最聪明,但他只是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好这座世界。好像作为他的继任者,并没有那么聪明,但是他始终怀揣着一种热烈到没道理的希望,愿意用笨法子,跟世道慢慢往前走,一起往上走。

反正今夜无事,裴懋便沿着这条菖蒲河,一路走到了那座昔年担任监督、为官一年的海岱门。

裴懋环顾四周,这位巡狩使既非修士,也非武夫,但是不知为何,冥冥之中,他好像有一种错觉,只觉得山上山下,神仙凡俗,帝王将相贩夫走卒,男女老幼,都在一座名为“自由”的笼中。

仿佛早已有人顶天立地,撑起了无数的规矩,作那光阴长河的中流砥柱,用一种温柔缱绻的眼神俯瞰着一切有灵众生。

一个年轻容貌的外乡道士,带着一个名叫柴芜的小女孩,双方道龄悬殊,境界倒是只差了两个。他们一起下山,来到跳鱼山的山脚停步,赵笑问道:“我们是往北走,还是往南走?”

柴芜有些紧张,“天师,不同方向,有讲究吗?”

好歹是在山上待惯了的小姑娘,她也晓得山上神仙们学问大,趋吉避凶的规矩多呐。

赵微笑道:“无甚讲究,自然而然,随心而走。”

是往万丈红尘的热闹中去见人生百态,还是去到深山大泽躲清净觅清凉,都是修行,道书上边千言万语,诀窍无非守心二字。

随后他们就徒步走向槐黄镇,打算沿着铁符江一路去棋墩山,红烛镇……期间路过落魄山那边的山门,却发现玉簪布裙的青丘狐主等候已久,她带着住在后山的一双少年少女,修道求仙的曹荫,学拳的侍女曹鸯,他们一起在这边等着赵天师和柴芜。

青丘狐主笑道:“下山之前,我跟他们打了个赌,若是能够遇见赵天师,就厚脸帮他们讨要一份机缘,若是遇不见你们,就各回各家。赵天师,介不介意我们跟着一起游历,嫌不嫌累赘?”

赵天师说道:“正好,就当结伴同游的一场互参。”

青丘狐主松了口气,看似言语随意,道心总是紧绷,毕竟对方是一位“自称雷法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的大真人。世间有太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人物,眼前这位天师府黄紫贵人,青丘狐主反而觉得山上对他的溢美之词还不够。

见着了龙虎山赵天师,曹荫心情激荡,曹鸯略好几分,一来少女是位纯粹武夫,再者她在这个世上真正敬若神明的人物,只有此山的主人,那位曾经教过拳的陈先生。

一路上,多是柴芜在好奇询问一些听着很大、很空的问题,例如“在天师眼中,什么叫‘功德圆满’呢?”又或是一些很直白的问题,比如赵天师也会看佛家典籍吗?赵一一作答,并无半点不耐烦。

赵天师回首看山。

““道士”远古岁月就已经有,而“道场”一说,是佛家最早以文字记载在书的,用以形容佛、佛法常驻之地。既然即心即佛,儒家也说赤子之心,道家也在心与性命下苦功夫。修道之人,都在讲一颗道心,悠悠然讲了万年。

那么这座名为落魄的山,又住着那位年轻山主怎样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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