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与小陌站在渡船栏杆处,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丝线。
抬高视线,如果说天无四壁,那么人之视野,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问道:“公子是在等人?”
“是在等这艘渡船的主人。”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渡船三楼,然后收回视线,带着小陌在船头这边继续散步,其实他们脚下这条名为醴泉的渡船,还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宝。自大骊宋氏立国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尚未摆脱卢氏王朝的藩属身份,内忧外患,国力孱弱,还经常需要跟长春宫借用这条山上渡船,用来解决地方州郡的旱灾,邀请仙师施法,降下甘雨,据说大骊朝廷为此欠了一大堆债务,而长春宫也从不与宋氏催债,所以等到大骊王朝崛起,几位宋氏皇帝对待长春宫修士,一向格外优待,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宫一直没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跻身宗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骊的皇帝陛下都会破例,亲自参加庆典道贺。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先前登船,属于不请自来,如果再不告而别,就有失礼数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如果我们主动登门拜会渡船管事,回头长春宫那边容易多想。”
“在北俱芦洲那边就比较无所谓,两地风俗还是不太一样,算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可以学到许多书本外的人情达练。”
陈平安根本不接这茬,只是顺便与小陌说了些长春宫与大骊宋氏的过往。
小陌便对这个大骊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说道:“共渡难关,长春宫也算等得云开见月明了。”
陈平安点头道:“同舟共济,确实是一桩善缘。”
“小陌,将来你离开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说,但是北俱芦洲一定要去游历。”
“好的,小陌有机会一定要北游此地。”
陈平安带着小陌从船头来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有北俱芦洲的剑仙战死异乡,一洲山河,只要身为剑修,无论敌我,皆有一洲祭剑的习俗。
就像骸骨滩的鬼蜮谷,京观城高承会主动递拳,不惜耗费极多灵气,也要打开天地禁制,只为让剑修蒲禳祭奠一剑,升空更高。
仿佛祭剑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后,剑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与京观城互为死敌的披麻宗,绝不会伺机而动,对京观城有任何攻伐举措。
只是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与小陌多说什么。
虽然那一幕风景壮阔,动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见。
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外乡战场,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芦洲剑仙,实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楼那边,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驻的貌美女修,妇人装束,不施脂粉,气态雍容,方才与那陈平安不小心对视一眼,她强自镇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亲自现身了,女子正是这条醴泉渡船的现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对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摇大摆下船更不拦,怪自己还是没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几眼船头那边。
她实在是对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青衫剑仙,难免好奇几分。
她深呼吸一口气,捋了捋鬓角青丝,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鱼虹高徒与人起了纠纷,一场比武,山上渡船处置这类江湖事,一贯是外松内紧,可若是仙师斗法,对不住,请下船。
然后醴泉渡船这边,就有人发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好像有两个没有登记在册的练气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魄出窍,其中一个,竟是那位在正阳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陈宗主,美其名曰观礼,拆了人家祖师堂不说,还在边界立碑。
那位专门负责查看渡船异样的女修,连忙找到了管事,请后者定夺。
赶人?补钱?
当然是交由管事定夺一事,到底是请剑仙喝酒,还是喝茶。
管事女修稍稍安稳心境,这才掐诀,施展了一门移形换位术法,来到渡船甲板,她脚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边只有一位随从的青衫剑仙。
说是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毫不夸张。
相较于一般的山上门派,长春宫的消息,可以说是宝瓶洲最为灵通的几座山头之一。
她是一位长春宫金丹地仙,担任供奉长老,在祖师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还比较靠前。所以比起正阳山、老龙城和云霞山的谱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内幕,听说过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
见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她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仪态万方,“见过陈山主,我叫甘怡,道号雾凇,如今担任这条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这个名字,有占便宜嫌疑,她赶紧补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两目。
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睐,脸颊还有俩酒靥。所以眼前女子,是个瞧着面善的。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礼,笑容和煦,轻声道:“有幸得见甘仙师。”
甘怡连忙还礼,“甘怡见过小陌仙师。”
天晓得对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仙?
长春宫在这件事上,是有前车之鉴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试探性问道:“陈山主这是要顺路返回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船上有两个认识多年的江湖朋友,就来这边看一看,喝过酒,刚准备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与甘管事道个歉。”
本想说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费用,可以免去。
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与财源广进的长春宫聊这个,就太打肿脸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转,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鱼大宗师?”
其实她不想问的,容易横生枝节,实在是不敢不问。
没办法,跟这些位高权重的山巅修士聊天,对方经常话里有话,言外有言。
看似全是废话,其实没一句是废话。
她可不敢将这位出身贫寒的年轻剑仙,当做一个心思单纯、只靠运气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鱼虹。
那一行人的渡船费用,钱已经收了,还钱?那也太手段下乘了。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弥补,比如她亲自送几坛长春宫仙酿过去。
不然光是一个什么武评大宗师,长春宫还真不至于如何费劲攀附,只是个年纪不小却破境无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长春宫虽非宗门,却是大骊王朝仅次于龙泉剑宗的本土仙家,何况山头还靠近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
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鱼虹,是竺老帮主和庾老先生,不过说来也巧,两位前辈如今都在伏暑堂担任长老。”
甘怡何等,立即心领神会,至少得送出三坛酒酿了。
当然少不了鱼虹一份,不然会让陈山主的那两位“江湖前辈”难做人。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甘怡突然说道:“陈山主,是我们长春宫后知后觉了,米大剑仙当年护道一事,长春宫感激不尽,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米大剑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长春宫有拨太上长老“麟游”一脉的女修,南游历练,没什么意外事情,都很顺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个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们中途路过披云山,北岳山君府那边,刚好有个名为余米的记名客卿,要南下返乡,就一路同行顺便护道了。
当时披云山给出的说法,是这个余米的家族老祖,与魏山君是旧识,修行不到甲子光阴,就是观海境练气士了,还是一个精通剑符的炼师,战力不俗。
结果全是胡扯……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帮忙捎话。不过我也曾听米裕说过此事,听得出来,他对长春宫印象颇好,说你们山上长辈护道周全,尽心尽力,晚辈修行勤勉,相处起来,十分轻松。”
甘怡脸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
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性情叵测。实在无法让人掉以轻心,在长春宫祖师堂,这件事提及多次,始终悬而未决。
眼前这位陈山主的客气话,不能太当真。
可如果对方连句客气话都懒得说,就极有问题了。
不曾想今天这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闲聊,还有意外之喜,让甘怡帮着自家师门解决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病。
南游历练途中,在那黄庭国境内,长春宫劾治一只云山寺的作祟画妖,随后将一位老修士兵解脱困,去宝瓶洲中部引领一位大骊武将英灵归乡,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桩密事,则是为当时还在世的大将军苏高山,去风雪庙购买一小截万年松。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双方曾经极有“故事”,所以长春宫事前觉得此举不是没有半点可能,结果对方一听说想要购买万年松,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此事绝无可能。因为那棵被命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风雪庙神仙台,名义上归属大剑仙魏晋。
所以一拨长春宫女修,在风雪庙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归,一个个惴惴不安,不知她们如何与师门交待,师门又要如何与一位大骊武臣极致的巡狩使交待。
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归途中的牛角山渡口,“余米”下船时,竟然在私底下送给韩璧鸦一片万年松。
其实当时长春宫在确定万年松真伪后,就极为纳闷了,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披云山客卿的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
买?
就算是山君魏檗开金口,以风雪庙的脾气,一样不会点这个头。
偷?
谁有本事越过风雪庙山水禁制,还有胆子爬上那棵“长情”古松?
等到后来老龙城,战事惨烈,期间冒出个战力卓绝的不知名剑仙,风度翩翩,剑光如虹,最喜欢将妖族地仙不是分尸、就是拦腰斩断。
而且看样子,此人与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是旧识。
长春宫一对照自家情报和大骊谍报,很快就勘验此人身份了,才发现竟然是那个“观海境”的“余米”。
等到落魄山与正阳山起了那场争执,果不其然,是剑气长城那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玉璞境剑仙,米裕!
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曾经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大剑仙。
大骊边军有个说法,见过的死人越多,在战场上看活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杀人之时,手稳心更稳。
山下沙场是如此,想必剑气长城更是同理,甚至犹有过之。
所以那位负责护道的长春宫长老老妪,因为在游历途中,没少对那个“余米”冷言冷语,如今经常觉得脖子凉飕飕,好像自个儿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
陈平安有些疑惑,以长春宫在大骊山上的超然地位,与落魄山从无结怨,甘怡见着自己这个山主,照理说她不至于如此拘束。
其实很至于。
因为如今的陈平安还不知道一事。
门派之外,山上修士,也有各种没有山头界线“小山头”,例如会经常在外碰面的各家渡船管事之间,就会有深浅不一的私人交情,甚至还有专门的镜花水月,相互联系,方便一些生财门路的互通有无。
而他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归功于当年倒悬山的“春幡斋一战”,让他在跨洲渡船这个松散“帮派”里边的威望,高得无法想象。
以讹传讹,神乎其神。
随着如今文庙对山水邸报的解禁,再无禁忌,更是传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以至于浩然天下的渡船管事之间,渐渐的,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场从低到高的比拼。
手握一条跨洲渡船的管事,瞧不起只能在一洲境内飞来掠去的渡船管事,有幸去过倒悬山、为剑气长城“略尽绵薄之力”的跨洲渡船管事,瞧不起那些没与剑气长城做过买卖的跨洲渡船,去过倒悬山、并且走进过春幡斋大门谈买卖的,瞧不起那些不曾在在春幡斋大堂落座的可怜虫。
而去过春幡斋并且亲身参加过那场“山巅议事”的,就要看不起那些未能亲身领略过“隐官风采”的。
如今这么一小撮渡船管事,出门在外,个个眼高于顶,看待其余所有渡船管事,只差没说一句你们都是垃圾了。
毕竟你们怎么会知道,当年那场议事的暗流涌动,凶险万分,我们的命悬一线,春幡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双方对峙。
隐官领衔十几位剑仙,差点就要关门砍人呢。
甘怡作为醴泉渡船的管事,当然听说过一些云遮雾绕的隐秘传闻。
所以甘怡很清楚自己面对谁。
都不是什么陈山主了,也不是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而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上次长春宫祖师堂议事,宫主就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
我们大骊离着北俱芦洲可不远。
甘怡神色诚挚道:“陈山主如果不着急赶路,可以尝一尝我们长春宫酒酿。”
陈平安婉拒道:“这次就算了,我跟小陌不作更多叨扰。”
长春宫当年被大骊朝廷主动列为宗门候补之一,甚至都没有如何争取。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宋长镜还额外跟文庙讨要了三个宗门名额,长春宫一样没有像正阳山、云霞山那样四处奔走,寻找门路,没想着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估计是怕大骊宋氏因此为难,由此可见,长春宫为人处世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好。
虽然陈平安已经知道那三个名额,大骊王朝早有安排,分别是正阳山那座被竹皇取名为“篁山剑宗”的下宗,雁荡山龙湫附近的一座大寺,再加上曹溶的道观。
故而长春宫不会因此破格跻身宗门,但是宗门候补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空头衔,一旦大骊铁骑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立战功,长春宫哪怕还是没有玉璞境,依旧可以获得文庙那边的许可,得以顺势补缺。神诰宗的下宗,还有云霞山,都要靠后才能轮得上。
见陈平安不愿停步饮酒,甘怡明显有些失落。
她也就是不敢随便与陈平安开玩笑。
不然甘怡还真有一句不是什么玩笑的真心话,很想与这位隐官大人说上一说。
只要陈山主愿意去长春宫做客,哪怕只是喝几杯酒就走,光是负责端酒上桌的人选,那帮疯丫头,都能抢破头,还管什么同门之谊呐。
需知长春宫女修,对待男女情爱一事,历来是极其开明的。
已经有年轻女修扬言,要是陈剑仙亲临,我又能端酒露个面,非要来个一不留神,就崴了脚,不奢望顺势倒入怀中,但是被陈剑仙那么伸手搀扶一下,总归是逃不掉的!
陈平安当下哪里知道这些乌烟瘴气的别家山头秘事。
可要是真被他知道了,估计长春宫至少几百年内,都别想着见着陈山主的面了。
陈平安道了一声别。
一袭青衫,身形化作十数条细微剑光,在渡船一闪而逝。
小陌笑着低头抱拳,与甘怡作别,随后在原地凭空消失。
醴泉渡船这边没有丝毫灵气涟漪,渡船阵法如同虚设,甘怡却见怪不怪。
黄昏时分,如火烧云。
因为陈平安不着急赶回大骊京城,剑光在远处凝聚身形,然后再次剑光消散,在百里之外的更北方重聚。
不再施展这门尚未娴熟掌握的遁法,陈平安在一处火红云海上散步前行,与身边小陌笑道:“家乡谚语,晚火烧大云,明天行千里。其实在骊珠洞天落地生根之前,极少有人真的这么远行,都是兜兜转转,最远就是去趟山里砍柴烧炭,就得回家,可能往返一趟,也就百余里的山水路程。”
家乡地上的窑火,见过无数天上的朝霞和晚霞。
因为先有周海镜,再有竺奉仙和庾苍茫,陈平安才意识到一事,落魄山除了得有自己的镜花水月,更需要通过此事来搜罗一洲山上的各种消息。所以落魄山除了得有人开始着手筹建谍报机构,光是观看各个仙府镜花水月的那笔开销,神仙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想要观看其它仙府、别家仙子的镜花水月,就得大肆购买山上灵器。好在掏钱之外,朱敛,米大剑仙,陈灵均,都是很适合这件事的……人中龙凤。
落魄山的护山大阵,攻守兼备。
已经有了老观主的那幅五岳真形图,再加上山巅那座旧山神祠庙内,悬挂有一幅剑仙画卷。
这次远游蛮荒腹地,收获颇丰,只说云纹王朝的玉版城,陈平安就从那位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那边,得手十二飞剑。
加上之前太平山赠予的阵图,未来建在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内的这座攻伐剑阵,杀力不弱。能杀玉璞,就可以震慑仙人。
只是一想到到处都需要花钱,就容易让人英雄气短,所幸陈平安才记起,自己好像还是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记名的话,就需要抛头露面,客卿每隔一段年月就要“点卯”,不记名的客卿,就没有这个讲究了,几乎等于不出力白拿钱。
一旁小陌心灵手巧,在云路之上,着手编织一双蹑云步虚履,雪白色泽,一看就品秩不低。
云海之上,如履平地,陈平安随口问道:“小陌,你觉得魏晋大致什么时候可以跻身飞升境。”
小陌想了想,“魏大剑仙的资质,还是相当不错的,又得了那桩机缘,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场中砥砺道心,不与剑术更高者拼死问剑几场,我估计得有个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阴,才能瞧见那个地仙瓶颈……”
说到这里,小陌赶紧改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得称之为仙人境了。”
陈平安问道:“远古时代的地仙,真的一个个都这么强大吗?”
小陌笑道:“其实不算太强,但是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极为不易,仅是第一重关隘,就相当于与如今一位仙人境巅峰的剑修问剑,此后又有两道关隘等着,相传其中一关,涉及道人的心性,显得比较虚无缥缈了,所以即便有那两座飞升台存在,绝大多数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寻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间地仙形神腐朽了,只是为了续命,再去涉险一搏,又必死无疑,所以这中间有个让人无奈的悖论,最终使得那会儿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数量,极为有限。”
“小陌当年不练剑又很无聊的时候,就会去飞升台附近坐着,看别人登天,很多次,从未亲眼瞧见有谁走到最高处的天门,无一例外都在中途陨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如……花开一般,辛苦修行,到头来只是为人间增添一场灵气磅礴的落雨,反正我是觉得挺可惜的。”
“如果魏晋生在那个年月里,估计可以成功登顶飞升台。”
陈平安笑道:“就凭魏大剑仙买酒的那份豪气,捞个飞升境不难。”
关于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作为神仙台一棵独苗修士的魏晋,其实头疼得很。
如果不是古松与山根牵连,极难移植,魏晋早就让大鲵沟、绿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
不然只会让风雪庙疲于应付那些人情往来,因为索要这棵万年松枝叶、树皮的谱牒仙师和达官显贵,实在太多,无论是山下的寻常女子,还是山上尚未斩赤龙的女修,以万年松煮药,都是一方极好的仙药。
可遇到前来购买此物的各方势力,风雪庙一次都没有答应外人,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虽然魏晋与宗主先后说了两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时,祖师堂那边可以随便处置这棵“长情”。
事实上,魏晋在风雪庙修行的岁月,在第一次下山之后,加在一起的天数,屈指可数,不然也不至于连那次元婴境的闭生死关,魏晋都不在自家山中。
以至于魏晋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风雪庙本就不愿意出售万年松,故意拿自己当挡箭牌?
上次返回风雪庙,魏晋就有了个念头,收个名义上的弟子?
自己再对风雪庙不亲近,可是神仙台一脉总得香火传承下去。
所以之前在剑气长城重逢,魏晋这个落魄山客卿,让山主帮忙留心一下,有无合适的剑修胚子。
魏晋就一点要求,修行资质可以一般,但那个孩子必须是宝瓶洲本土出身。
毕竟是首徒。至于未来的关门弟子,魏晋当然还是要自己挑选的。
所以在让陈平安帮忙挑选弟子之外,还与陈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对那棵古松有想法,就自己去与风雪庙开口购买,再说他魏晋是已经答应此事的,所以只要风雪庙没意见,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笔钱,就可以价格古松迁徙到落魄山中。
不过陈平安没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是不眼馋不心动,而是风雪庙极有可能,在等待那棵万年松的炼形成功,可能会一步登天,跻身上五境,然后名正言顺成为风雪庙的护山供奉。
尤其是正阳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宝瓶洲再次空缺一位上五境精怪,风雪庙就更不可能售卖那棵大道有望的万年松了。
何况古松既然名为“长情”,肯定还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大道渊源。
陈平安自然没必要去风雪庙那边自讨没趣。
醴泉渡船那边,甘怡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遗憾一事,可惜风雪庙的魏大剑仙,没有为宝瓶洲从剑气长城带来一两个剑仙胚子。
不管浩然天下的其余七洲,如何看待这些来自异乡的孩子,只说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他们可以横着走。
南北相邻两洲的山上修士,皆是他们的护道人。
甘怡其实刚才很想问个问题,陈山主的落魄山,有无来自剑气长城的年少剑修,在山中修行。
只是这种事情,她都不是什么剑修,自然不宜问出口。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风情万种。
哈,隐官大人坐过自家渡船了。
回头就可以与旁人炫耀几分了。
喝酒去。
————
大骊京城,清晨时分,鸿胪寺序班荀趣,再次来到人云亦云楼这边,又为陈先生送来一些朝廷六部衙门的邸报。
陈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后,发现宁姚还在客栈屋内闭关,陈平安就在书楼这边看了一宿的书,小陌则悬挂那块无事牌牌,再施展障眼法,随便逛了一趟灯火如昼的京城,返回小巷后,就待在外边的院子,编织了几件青衣法袍。
担心跟着公子到了落魄山那边,见面礼准备不够。
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出巷子,去见荀趣。
荀趣发现今天陈先生身边,比上次多出了个年轻相貌的随从,荀趣只知道对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
是个瞧着很亲善随和山上仙师。
陈平安将邸报收入袖中,按照约定,要与荀趣去逛一处京城著名的游览胜地。
一行人徒步来到一里多长的两侧街道,善本书籍,历代字画,笔墨纸砚,奇珍古玩,无所不有。
这里以前是一处官窑,专门为大内烧造琉璃瓦、青金砖。如今在这条街上,两三百年的老店铺,比比皆是,这就有一点好,都讲究回头客,谁都不愿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难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赝品假货极少,这处京师雅游之地,说到底,就是兜里没点钱,腰包不够鼓,来了这边,就只能干瞪眼,注定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陈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买下那三本心仪书籍,皆纸如白玉,可算善本。寻常读书人,就像路上瞧见了貌美女子,就真的只能看看了,摸不得。
陈平安最后送给荀趣六本书。三本记在鸿胪寺账上,约莫两百八十两银子。
另外三本是陈平安自掏腰包,送给这位与曹晴朗是科场同年的年轻官员。
在返回人云亦云楼途中,荀趣犹豫又犹豫,还是以心声问道:“陈先生就不好奇我为何是一位修道之人?”
当然以陈先生的修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了此事。
陈平安笑道:“各自福缘,不必深究。”
三十来岁的观海境,其实境界不低了。
在以前的宝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难道不知道曹晴朗,与你是一位同道中人?”
荀趣呆滞无言,摇头道:“一直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说道:“也好,以后你们再重逢,就可以多出个话题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好家伙,跟我装穷!”
见陈先生投来眼神玩味的视线,荀趣有些难为情,“陈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样,我是真穷,打小就留不住钱的那种人。”
陈平安打趣道:“说到底你还是官员身份居多,文章憎命达,没钱好啊,以后妙笔生花,顺便当个大官,将来我再来京城这边,也有个官场靠山。”
荀趣哑然。
不像科举同年的好友曹晴朗,荀趣虽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名次很低,所以官场起步就低,不然也不会被丢到鸿胪寺这个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门。
荀趣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当什么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陈先生这边,管用?
荀趣再次犹豫许久,“我的师父,说他很早就认识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道:“能不能问问是哪位高人?”
荀趣说道:“师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陈平安立即恍然,原来如此。
大骊官场的众多郎官里边,以三个位置最为权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与礼部祠祭清吏司,虽说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权柄极大,尤其是荀趣的传道人,这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还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誉。
这位在这个官位上趴窝多年的老郎中,好像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是故交。
最近一次露面,是亲临红烛镇,找那个惹出麻烦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烦。
只是这种官员,类似家乡的那个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适合主动结交。
在陈平安看来,一个人所谓的“明事理”,不过就是个“知而止”。
既在于知道什么,又在于不做什么。
荀趣陪着到了陈平安走到一处小巷附近的客栈门口。
荀趣一路行来,都是在回想鸿胪寺卿的那番言语,以及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
国师崔瀺,对关老爷子的吏部,还有礼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于鸿胪寺这样的冷清衙门,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国师大人对兵部的武库司,以及户、工部诸司,历来极为关注。
所以武库司郎中,被说成是一个最容易丢官、甚至是掉脑袋的位置。
此外据说连户、工两部主事这样的小官,国师都会亲自审查履历,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两部郎官的升迁、外放了。
荀趣现在不敢确定一事,自己因为师父的关系,在鸿胪寺的官场作为,是否早就落入了国师眼中?
陈平安将那只装有传信飞剑的木盒归还荀趣,笑道:“与鸿胪寺两次借阅的邸报,我离开京城之前,会交给看守巷子的刘袈,回头荀序班直接跟他讨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谢。
因为知道陈先生这是帮自己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条道路。
一个负责看守国师宅子的修士,看似荀趣认不认识,是否熟脸,好像根本不重要。可其实很重要。
小陌今天是买书最多的那个。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荐的那处仙家客栈,跟山上渡船一样,都会有个类似当铺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栈的练气士折算神仙钱。
小陌就将公子赠送自己的三颗小暑钱,悉数折算换成雪花钱和一大摞银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叶子、银锭。
尤其是小陌专门请求那座客栈,务必帮忙给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
因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个自称是客栈掌柜的女子鬼修,还不太情愿,因为金瓜子这种花俏东西,确实不算常见,多是富贵人家长辈给晚辈的赏赐之物,别说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门在外,谁用得着这玩意儿。只是等那个名叫小陌的年轻修士,说自己是陈山主的随从,改艳二话不说,熔化了十数只金元宝,亲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她最后还死活不肯收钱。
今天除了诸子百家的经典,小陌还买了不少杂书。
大家诗集,文人笔记,志怪小说,甚至连一些抄录编撰成书的科场文章,以及一些被说成是科场上“武功秘籍”的制艺书籍。
陈平安调侃道:“怎么,还想通过科举一途当个官老爷?那有的忙了,县试府试,先成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考中了当举人,之后是京城春闱会试,当了进士,最后才是殿试,层层递进,关隘重重,就跟鲤鱼跳龙门差不多。”
“不过你要真有这个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让曹晴朗教教你,比起买这些制艺、策论的所谓秘籍,更靠谱。”
“只是大骊朝廷的进士,确实最难考取,都没有什么之一,可以说是整个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进士及第,一来人太多,藩属国的读书种子都会汇聚在此,再者礼部那边出题太杂,没什么固定的路数,反而是宝瓶洲南边那些小国,颁布了一些官修书籍,义疏加则例,林林总总,得有十几本书吧,反而能算是捷径,背熟了就有用。当然此举也被一些饱学大儒非议不小,很义愤填膺了,有那官修全书而经说亡的说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当状元的心思,将来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国,待个小十年。在那儿,都是亲眷开蒙教字号,也就是练字。之后去学塾,接触蒙学书籍,习字背书,有钱人就在自家私塾,没钱的孩子就去村乡学塾,只要不是家里太穷,一般都负担得起,终究有个读书识字的地方,之后才开始经学,研究押题。”
小陌一直竖耳聆听公子的娓娓道来。
陈平安发现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为何自己对此事,竟然如此上心。
陈平安点头笑道:“猜对了,我当年确实有想过参加科举。第二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练拳闲暇之余,还真翻过不少相关书籍,有想将来是不是从考取童生身份起步,争取当个举人老爷,就心满意足了,银进士金举人嘛。”
如今当然是无所谓了,反正学生里边有了个曹晴朗。
小陌唏嘘不已。
倒不是真的对科举功名有什么念想,而是小陌实在无法想象,如今世道的书籍和学问,竟是这般廉价,简直就是不值钱。
遥想当年,人间随便一本写满文字的书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钱的存在?
所以小陌有了个念头,以后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书楼,取名万卷楼。
当然最好是让公子帮忙取个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声说了此事。
陈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可以叫两茫然楼。”
小陌稍稍翻检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诗集,恍然大悟道:“妙绝!”
身为剑修,雅好藏书。
古诗有云,又携书剑两茫茫。
书与剑,两茫茫,然也。两茫然楼!
陈平安随口道:“当然用不用这个名字,你自己看着办。”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这个书楼名字实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于众了。”
结果公子双手笼袖,斜眼看来。
小陌立即识趣说道:“那就用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夜幕中,菖蒲河两岸的酒楼,高高低低,一路绵延开去。
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声打破窗户一般,又有曼妙歌声跟随飘出。
相传有些喜欢喝酒又不缺钱的,从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这么一处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顿酒。
今天一位极少来此饮酒的翊州关氏子弟,就难得攒了个极为私人的酒局。
拉着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荆宽,离开衙门后,两人就直奔菖蒲河。
关翳然跟荆宽,两人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云泥之别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样。
虽说关翳然战功足够,官场履历也极好,是个毫无悬念的侍郎候补,可不管如何,出身寒族的荆宽,能够在不过三十出头没几年的岁数,就担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为户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由此可见,大骊官场的升迁之路,是何等宽阔。
前边有人摸了摸脑袋,抬头怒骂,原来是挨了一口从天而降的飞痰。
荆宽小声说道:“翳然,我有点紧张。见着了那位陈剑仙,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场?”
关翳然因为很早就离京投身边军,其实跟荆宽一样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问路,听见了荆宽的问话,也只是笑着不言语。
荆宽继续说道:“有哪些忌讳,你赶紧与我说道说道,少在这边装聋作哑啊。”
关翳然打趣道:“忌讳?就一个,到时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们陈剑仙喝得不够尽兴,落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头肯定要记你的仇。”
荆宽犹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还那么年轻,就没点脾气?等着我出丑,你好看笑话?”
朋友的朋友,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相处。
关翳然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劲没劲,你少来官场那一套啊,要是一顿酒从头到尾,言语得体,滴水不漏,那咱们还上酒桌做什么。今儿这顿酒,跟你以往参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样。你要是信不过我,等会儿见着了陈剑仙,你就说自己从不喝酒,光看着。”
荆宽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了,放不开手脚,听说他以前跟一帮差不多岁数的户部同僚,去别处喝个“小荤”的花酒,荆宽都会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临大敌。
之后两人见到了一位熟人,青衫长褂布鞋。
就站在一座酒楼的门口,看来是在等他们。
荆宽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先前那个在户部衙门里边,与关翳然坐着喝茶的外乡人。
何况距离上次在衙署那边见面,时隔不久,而且对方还是一个能与关翳然随便开玩笑的人。
让荆宽记忆深刻。
好像此人被误认为是个在门口招徕生意的店小二了,前边有客人竟然开始与他询问些什么。
那人也不恼,笑着伸手朝酒楼里边,约莫是在帮着指路。
关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楼招牌,“啧啧,真会挑地儿,百余家酒楼,就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陈平安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