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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第五百六十九章 山主又要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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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12-23 21:39:25 来源:源1

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霁色峰其余建筑就要跟上,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对此朱敛早有草稿,从霁色峰山脚牌坊开始,依次往上,这条中轴线上,大小建筑三十余座,既有宫观特色,也有园林风采,就连那匾额、楹联该写什么,也有细致描述,殿阁厅堂之外的余屋,尤其见功力,郑大风和魏檗也帮着出谋划策,不过最终如何,当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位落魄山山主来做决定。

陈平安当初从藕花福地带来的那部《营造法式》,得自南苑国京城工部库藏,陈平安极为推崇,连同北亭国境内那座仙府遗址的一大摞临摹图纸,一并送给朱敛。陈平安对于祖师堂诸多附属建筑,只有一个小要求,就是可以有一座仿造宋雨烧前辈山庄的一座山水亭,可以取名知春亭或是龙亭,除此之外,陈平安没有更多奢望。

结果朱敛拿着那本《营造法式》之后,笑容玩味,陈平安这才记起一事,想起这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某国朝廷颁布的范书,朱敛哈哈大笑,说此书编撰,他当年确实是出过些力的,书上十之二三的建造法规,藻井、斗拱在内等规制,其实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陈平安便笑问为何落魄山主峰半腰那些府邸,瞧不出半点《法式》痕迹,建造得很平庸,朱敛回答得理直气壮,当时家底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少爷住在竹楼,其余人等,有个落脚地儿就该感恩戴德,不然真要他朱敛亲手操办,要吃掉好些银子,打造得豪府大宅气派,没必要。

如今祖师堂领衔的一众建筑,是落魄山的脸面所在,自然不在此列,必须由他朱敛亲历其为,不会交由庸碌匠人糟蹋霁色峰的风景。

用朱敛的话说,就说没钱的时候,就该想着怎么攒钱,没钱本身就该脸红,若是再有腰缠十文振衣响的作态,更是白白给人瞧不起,可有了钱的时候,如何花钱,也要讲究些。

陈平安觉得极有道理,不过仍是板着脸忍住笑,嘴上说着以后别再自作主张了,怎么可以委屈了自己人,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

就连裴钱都觉得师父那会儿的言语神色,可跟真诚半点不沾边。

裴钱还觉得老厨子随后一副恨不得以死谢罪的模样,远远不如自己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言为心声,要发自肺腑才成啊,裴钱觉得老厨子也好,周肥也罢,在与师父说话这件事上,都不咋的。

观礼的客人们,自然都已经离开落魄山,作为落魄山记名供奉的披麻宗杜文思与庞兰溪,也都乘坐自家渡船,返回骸骨滩。

陈平安送了庞兰溪两幅草书字帖,是早年以几壶仙家酒酿,与梅釉国小县城一位年轻县尉买来的,让庞兰溪转赠他的太爷爷。

不曾想杜文思见之心喜,也要讨一幅。

陈平安便愣在那里,然后给庞兰溪使眼色,少年假装没看见,陈平安只好又去拿了一幅,杜文思使劲从落魄山山主的手里拽走字帖,微笑着说了一句,山主大气。

陈平安还以微笑,不言语。

卢白象也带着元宝元来这对姐弟,返回旧朱荧王朝边境。

陈平安送了两位祖师堂嫡传子弟,一人一副北俱芦洲三郎庙精心铸造的兵家宝甲。

种秋带着曹晴朗开始在莲藕福地游历四方,走完之后,就会重返落魄山,再走一走宝瓶洲。

为曹晴朗送行的时候,陈平安除了送给这位学生,那件耗费许多神仙钱才修缮如初的春草法袍,还送了曹晴朗许多自己一路雕刻而成的竹简,以及一句话。

“书上学理,书外做人。”

竹楼外,学生作揖拜别先生,先生作揖还礼学生。

隋右边已经下山,去往书简湖真境宗,哪怕顶着野修周肥身份的宗主姜尚真就在落魄山,从头到尾,隋右边也没与他聊什么。关于玉圭宗的生死恩怨,隋右边更是没有与人多提。先前在落魄山,每天深居简出,只有一次出门,就是将灰蒙山、黄湖山在内的落魄山藩属山头逛了一遍,这才心情略好一些,好像是选中了某处,有了些打算。

陈平安原本还想要问一问那把痴心剑的下落,是与人生死厮杀,不小心打碎了,还是给人抢走了,好歹有个说法不是?

可惜隋右边自己不开口,陈平安便没好意思问。

魏羡带着裴钱去了莲藕福地,说是要让裴钱知道,魏羡他家里到底有没有金扁担。

裴钱便问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若是到了皇宫,你家里没有金扁担该如何,魏羡说那就送你一根,裴钱当时瞪大眼睛,抬起双手,竖起两根大拇指,哦豁,老魏如今不愧是当了武宣郎的大官哩,豪气嘞,不如无论赌输赌赢,都送我一根金扁担吧。魏羡笑呵呵。

身为真境宗一宗之主,本该是最为忙碌的一个,姜尚真却一直死皮赖脸待在了落魄山没走,还在主峰半山腰挑中了某座府邸,朱敛说暂时没空闲的宅子了,每一座宅子都有主人,实在不行,他就硬着头皮,专门为周供奉打造一座。姜尚真便提议干脆多建些仙家府邸,落魄山反正别的不多,就是闲置地盘多,不但是主峰半腰,空荡荡的主峰后山,也一并打造起来,灰蒙山在内,所有山主名下的山头,都别空着,所有开销,他周肥掏腰包,朱敛搓手笑着说这不是特别特别的妥当啊,姜尚真大手一挥,直接给了朱敛一大把颗谷雨钱,说这是供奉的担当,极其妥当。

朱敛一手手掌托着谷雨钱,仔细数过,说十五颗,是单数,不如还给周供奉一颗?

然后干站在那里,也没见什么动静。

姜尚真一脸愧疚,说确实应该凑个好事成双,便又给了三颗谷雨钱。

朱敛便收了钱,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感慨落魄山如周供奉这般快心遂意的爽利人,很难再有了。

最近崔东山一直在忙着为灰蒙山、黄湖山等山头,打造压胜之物和山水大阵,例如陈平安从北俱芦洲挣来的那对龙王篓,被火龙真人修缮如初后,就完全可以安置在黄湖山,陈平安将龙王篓分别赠送给了陈灵均和陈如初,交由他们炼化,但是陈灵均一开始没有答应,希望陈平安能够转赠给那条即将幻化人形的棋墩山黑蛇,归根结底,陈灵均还是担心济渎走江一事,会出纰漏,一旦,失去其中一只龙王篓,便会牵连黄湖山的山水气运受损,围绕两只龙王篓打造而成的黄湖山护山大阵,也要威力骤减。

陈平安也没有答应,让陈灵均不用为此事顾虑,只管放心炼化为本命物。以后走江成功,又不是不可以反哺黄湖山。

陈灵均依旧扭扭捏捏,陈平安只好说龙王篓这么珍贵的山上重宝,给你,我舍得,给别人,我心肝疼。

陈灵均这才收下,离开的时候走路又有些飘。

这天在竹楼崖畔那边,陈平安与即将下山的姜尚真对坐饮酒。

当然是喝姜尚真拎来的仙家酒酿。

姜尚真问道:“藕花福地真要分我真境宗一成五的收益?还是永久?”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真境宗,也不是玉圭宗,而是姜氏家主,或者说是供奉周肥。”

姜尚真笑道:“那我就坐等躺着收钱了,一想到这个,就犯愁。”

送上门的好处,姜尚真没理由拒绝。

就像姜尚真送给落魄山的钱财宝物,朱敛收得毫不手软。

礼尚往来罢了。

最早姜尚真与落魄山开口,是要永久的两成福地收益,真境宗愿意借给落魄山三笔钱,第一笔一千颗谷雨钱,用来帮助莲藕福地提升为中等福地,此后再拿出两千颗,用以稳固莲藕福地的山水气运,助涨灵气流转。成为上等福地之后,姜尚真还需要拿出三千颗谷雨钱,三笔神仙钱,都不谈利息,落魄山分别在百年、五百年和千年之内还清,不然真境宗就要放高利贷了,落魄山可以拿藩属山头来折价卖给真境宗,不愿给地盘,拿人来还,也行。

这就是实打实的在商言商。

对于姜尚真而言,我钱多,送人钱财是一回事,但是如何挣钱是另外一事,得讲规矩。

在此期间,姜尚真除了将书简湖六座岛屿赠给落魄山,还会从那座享誉天下的云窟福地,抽调得力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具体经营,至于姜氏子弟在这座新兴中等福地的权柄有多大,就看落魄山愿意给多大了。

不过当时朱敛执意落魄山只能给真境宗一成。

堂堂宝瓶洲北岳山君魏檗,出钱出力还出人,做牛做马,都不过是一成收益,真境宗狮子大开口,哪怕他朱敛点头答应下来,容易伤了魏大山君的颜面,就魏檗那死要面子最要脸的脾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旦魏檗为此与落魄山生疏了,落魄山得不偿失。

姜尚真原本也没奢望真有两成,底线就是一成五的永久分红,若是朱敛咬死的一成收益,就太少了。

而且朱敛有一点说到了姜尚真的心坎里,莲藕福地版图不大,南苑国魂魄齐全的两千万人和其他有灵众生,再加上松籁国、北晋国和塞外草原三地,虽说连同人之魂魄在内,万事万物都好似在虚处,被大致一分为四了,可只要随着时间推移,只要落魄山经营得当,一旦福地人数突破五千万人,那就是一座以人口见长的罕见中等福地,云窟福地作为有数的上等福地,玉圭宗姜氏人口代代经营,也一直无法突破九千万人的瓶颈,当然这其中也有姜尚真“肆意妄为、大动干戈”的缘由,历史上总计五场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在姜尚真手上,便多达三场,山上山下都被殃及,无可幸免。

这也是朱敛好玩的地方。

言语天花乱坠,胡说八道一大通。

但总会偷偷藏着那么一两句话,极有

分量。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神仙钱,金精铜钱,世俗王朝皇帝。”

这是想要治理好一座福地该有的提纲挈领。

山上的修道之人,介于山上山下之间的山水神祇,山下的人心向背。

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环环相扣,积弊丛生,那么福地就不是什么聚宝盆,而是一座吃钱无数的无底洞,沦为鸡肋,甚至会极大削弱一座仙家门派的底蕴。

魏檗私底下,与陈平安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得了这么一座暂时拥有四千万人的莲藕福地,就要小心自己的本心了。”

陈平安让魏檗放心。

姜尚真笑道:“一开始只是砸钱的肉疼事,处理山上山下事务的麻烦事,等到经营久了,才会有真正的糟心事,在等着你。山主要做好心理准备。”

往福地砸下的神仙钱的多寡,决定了修道之人的数量,以及修道瓶颈的高度,下等福地,任你资质超群,也很难跻身洞府境,哪怕是湖山派俞真意这种搁在浩然天下,便是板上钉钉上五境修士的修道奇人,在当年藕花福地,一样被阻滞在龙门境瓶颈上。跻身中等福地后,修道天才,就会地仙可期。而云窟福地历史上的一次大劫难,姜尚真就是被一位悄悄破镜的玉璞境修士,暗中勾结数位地仙,摒弃仇怨,一起围杀姜尚真这位微服私访的福地“老天爷”,试图彻底脱离姜氏控制,造就出一场自古未有的“天人相分”格局。

这其中,当然也有玉圭宗某些敌对势力的潜心谋划,不然仅凭福地修士,绝对不会有这等手笔。

姜尚真便娓娓道来,将这桩云窟福地秘史详细说了一遍。

姜尚真开始为那场灾殃盖棺定论,“虽说事后我以雷霆之怒的姿态,带人杀穿云窟福地,但事实上,我并不痛恨那些功亏一篑的福地顶尖修士,相反,我会觉得他们可悲可敬又可怜,可怜是他们辛苦修道百年数百年,其中有人还修出了个前无古人的玉璞境,就那么死了。可敬是有那份胆识气魄,可悲之处,是他们误以为自己成事了,云窟福地没了姜尚真,就可以从此自由,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姜氏家主,是可以换人的,更是可以被人扶持为傀儡的,等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作为成为姜氏家主的代价,与人偿还人情也好,还钱也罢,意味着云窟福地,最短也要遭受百年灾难。”

姜尚真感慨道:“但是这种道理,只要是我姜尚真来讲,一开始便站不住脚,注定说不通。我也觉得那些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们,没有任何错,换成我是他们,一样会有此作为,唯一的区别,无非是更加隐忍,谋划更加全面,与幕后主使的买卖,帮着福地多讨要点便宜。”

姜尚真对陈平安笑道:“世事古怪,好事未必来,坏事一定到,并非我故意说些晦气话,而是山主现如今,就可以想一想未来的应对之策了。人无远虑,难挣大钱。”

陈平安说道:“做事先想错,是我为数不多的好习惯。”

姜尚真笑着点头,喝完酒,准备御风离去。

龙泉剑宗打造的信物剑符,这段时日,姜尚真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大肆收刮了十数把,全是高价买来。

阮邛的两位嫡传弟子,董谷和徐小桥差点打算专门为这位来历不明的野修供奉,专门开炉铸造一堆符剑,结果被难得训斥弟子的阮邛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平安拦下姜尚真,从令牌咫尺物当中取出那块道家斋戒牌。

姜尚真惊讶道:“这是当了落魄山供奉的好处?”

陈平安笑道:“是送给那孩子的礼物。”

姜尚真收下了那块有些岁月的斋心牌,啧啧道:“一样东西两份人情,山主做买卖的境界,我周肥自愧不如。”

陈平安提醒道:“千万别教出一个混世魔王。”

姜尚真说道:“如今的书简湖,没有下一个顾璨的成长土壤了。”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希望如此吧。”

姜尚真叹了口气,说道:“闲的是野修周肥,真境宗宗主和姜氏家主还是很忙的,所以这趟回了书简湖,那场盟友见面,我可能会让下边的人代为出面,可能是刘老成,或者是李芙蕖,反正不会是咱们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陈平安笑着点头,“这两个都可以。”

接下来陈平安会在牛角山渡口登船,乘坐披麻宗下次南下的跨洲渡船,直接去往老龙城,在这南下途中,要见两拨人,一拨人是披麻宗和春露圃,商议三方合作的具体细节,第二拨便是姜尚真在内,围绕藕花福地形成的盟友,老龙城范二,孙嘉树,既然如今福地已经提升为中等福地,也有不少事情要重新谈一谈。

在等待披麻宗渡船重新南下期间,等到魏羡和裴钱回到落魄山,崔东山就会带着魏羡一起离开龙泉郡。陈平安打算乘坐自家龙舟,带着裴钱一起去趟大隋山崖书院。

必须要去。

因为落魄山祖师堂的建成,陈平安无比希望当时能够出现在场的人,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人难称心,事难遂愿。

而陈平安曾经与陆抬说过自己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落魄山,当年自己一步一步陪着走去书院求学的他们,以后可以在落魄山上,或是龙泉郡自家的某座山头上潜心治学,他们不是落魄山人氏,不在谱牒上记名,落魄山就只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山清水秀藏书多,每逢开春,便会杨柳依依,草长莺飞,让他们五人可以在未来人生路上的某段岁月里,哪怕很短暂,依旧可以离着小镇那座学塾近一些,然后他们若想远游,便去远游,若想历练,便下山去,仅此而已。

更多的,陈平安觉得自己好像也做不到了。

因为谁都在长大。

当年那个扛着一根根槐木满街跑的红棉袄小姑娘,在山间泥泞里哭着闹着也要小竹箱的李槐,在黄庭国仙家客栈里边好心却没有说什么好话的林守一,喜欢接替陈平安守后半夜的亡国太子于禄,永远冷着脸、事实上对整个世界充满畏惧的谢谢,都是如此。

陈平安这天夜幕里,趴在竹楼一楼书桌上,做了个鬼脸,学着他趴在桌上的莲花小人儿,咯咯笑着。

————

从落魄山那边租借而来的熬鱼背上,珠钗岛岛主刘重润尚未去往书简湖,独自在山巅散步。

当她决定将水殿在熬鱼背炼化的那一刻起,其实“珠钗岛”这个说法,就已经名不副实。

刘重润回到住处,桌上摊放着一幅她手绘的堪舆图,囊括了披云山在内的龙泉郡六十二座山头。

龙泉剑宗祖师堂所在的神秀山,与挑灯山,横槊峰,互成犄角之势,此外又有与熬鱼背如出一辙,从落魄山租借而来的三座山头,彩云峰,仙草山,宝箓山,六座山头连绵成势,加上龙泉剑宗后来入手的诸多山头,龙泉剑宗虽然在山头数目上与落魄山大致持平,优势不大,可事实上版图还是要稍胜一筹,何况听说大骊王朝有意在京畿北方,一直延伸到旧中岳一带,划出一大块地盘,交予龙泉剑宗。

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和陈平安的落魄山之外,留下的各方势力,已经不成气候,哪怕抱团,能够拧成一股绳,显然都无法与那两个庞然大物抗衡。

龙脊山,枯泉山脉,香火山,远幕峰,地真山……

刘重润低头凝视着这幅堪舆图上的三方势力分布,熬鱼背显然属于双雄对峙之外的第三方,只不过大骊山上仙家,显然都已经将珠钗岛自动划入落魄山藩属范畴,刘重润在观礼之前,心里不是没有点疙瘩,因为刘重润从来不愿自己的珠钗岛,沦为任何大山头的附庸,但是那场落魄山祖师堂观礼之后,刘重润便有些心情黯然。

那个在青峡岛当了几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笼络起这么大的一份深厚家底。

与落魄山好到就快要穿一条裤子的北岳山君,关键是魏檗从来都懒得掩饰这点,三场夜游宴,就像黄梅天的雨水,急促密集得让人措手不及,夜游宴前后,披云山上,个个脸上笑容灿烂,心中哪个不是叫苦不迭,光是三份拜山礼,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开销,没点本钱的,当下估计都已经是拴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还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正式供奉,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的事情,哪有不是宗字头仙家,却拥有一位上五境供奉的山头?当真不怕客大欺主吗?

再加上一座北俱芦洲披麻宗的两位木衣山祖师堂嫡传修士,担任记名供奉,这又算哪门子事情?

至于那位站在第二排的白衣少年崔东山,刘重润觉得半点不比那“野修周肥”好说话。

而当时站在第三排的四位男女,朱敛,卢白象,隋右边,魏羡,哪个简单了?其中三人,刘重润都认识,水殿龙舟的打捞,与三人相处时日并不算短,个个神华内敛,气象惊人,剩下那位气势半点不输三位武学宗师的女子,根脚依旧晦暗不明。可既然能够与三人站在一起,那就意味着隋右边的战力,不会弱了。四位最少也该是金身境武夫的落魄山谱牒人氏?

偌大一座宝瓶洲,上哪儿找去?

但是真正让刘重润不得不认命的一件事,在于落魄山祖师堂的年轻一辈,营造出来的那种,经常见面的裴钱,横空出世的少年郎曹晴朗,岑鸳机,元宝元来这对姐弟……

因为这些年纪不大的落魄山第二代弟子,决定了落魄山的底蕴厚度,以及未来的高度。

可最让刘重润震撼的,依旧不是这些,而是两件事。

一个,是落魄山祖师堂悬挂的那三幅画像。

这意味着

落魄山从何而来。

那天是刘重润第一次知晓,同时也明白了落魄山的山名,竟然如此有深意。

第二件事,是当时那座不大的祖师堂内,无声胜有声的一种氛围。

那个头别玉簪子的青衫年轻人,孤零零站在最前方。

身后众人,无论什么境界,什么出身,什么性情,嫡传也好,供奉也罢,人人肃然。

尤其是当陈平安报出周米粒的护山职责后,作为一旁观礼的刘重润,很仔细去打量和感知众人的细微神色。

不是什么好像,而是千真万确,没有谁觉得年轻山主是在做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刘重润一想到这些,便有些喘不过气来,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散步起来。

仰头望向落魄山那边,刘重润心情复杂。

————

山崖书院。

李槐下课后,发现自己姐姐竟然站在学舍门外。

亭亭玉立。

不否认,自己姐姐长得还行。

李槐笑道:“姐,今儿遇上了林守一,刚念叨你几句,你便来了。”

李柳看着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些的弟弟,柔声笑道:“收到了家书,娘听你在信上说学业繁重,便放心不下你,一定要我来看看你。”

李槐开了学舍房门,给李柳倒了一杯茶水,无奈道:“我就是随口抱怨两句,娘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啊,对我来说,自打去了学塾第一天读书起,哪天学业不繁重?”

李柳摘下包裹放在桌上,坐在一旁,点头道:“唯一的不同,就是长大了。”

李槐白眼道:“我倒是也想着不长大,跟那裴钱一样,光吃饭不长个儿啊。我读书不济事,累是真的累,只有每次跟随夫子先生们出门游历,一走就是几千里,腿脚累,心是真不累,比起在学塾苦兮兮做学问,其实更轻松些。所以说我还是适合当个江湖大侠,读书这辈子算是没啥大出息了。”

李柳拍了拍包裹,“里边有些物件,你好好收起来,以后缺钱花,可以让茅山主帮你卖了换银子。”

“开什么玩笑,我哪敢去找茅山主,躲着他老人家还来不及。”

李槐趴在桌上,打开包裹,挑挑拣拣,埋怨道:“我就说嘛,姐姐你在狮子峰给老仙师当丫鬟,这才几年功夫,肯定没积攒下啥好物件,瞅瞅,没一件是那宝光冲霄的仙家宝贝,比陈平安送我的那些,差老远了,姐,努把力啊,好好修行,早点当个洞府境的中五境神仙,你是不知道,林守一如今那叫一个风光,都快要给大隋京城的女子抢破头了。”

李柳笑意吟吟,没搭话。

包裹里的玩意儿,当然是因为暂时没有打开秘法禁制,才显得黯淡无光,不怕她都怕书院和茅小冬一个不留神,便遮掩不住那份气象。

李槐哀叹一声,摇摇头,放下手里边的物件,重新系好包裹,他只能帮着林守一到这步了。

至于林守一为何非要喜欢他姐姐李柳,李槐是怎么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董水井喜欢自己姐姐也就罢了,在龙泉郡那边开馄饨铺子,与自己家挺门当户对的,你林守一如今可是大隋举国闻名的修道美玉,我姐有啥好的嘛,至于辛苦惦念这么多年吗?

李槐提了提包裹,呦,挺沉。

然后李槐看了眼双手持杯、慢慢喝茶的姐姐,忍不住语重心长道:“姐,今儿我就不说啥了,反正你还没嫁人,一家人,送来送去,银子都是在自家家里打转,可以后等你嫁了人,就千万不能这么送我东西了。在山上修行,本来就不容易,你又是走亲戚关系才上的狮子峰,在山上肯定要被人碎嘴,在背后说你闲话,你还是自己多攒点银子吧,其实只要能够稍稍帮衬爹娘铺子,就差不多了,咱爹咱娘,也不念你这些,要是娘说什么,你就往我身上推,真不是我说你,岁月不小,都快成老姑娘了,也该为你自己的婚嫁一事考虑考虑,嫁妆厚些,婆家那边终归会脸色好点。”

李柳笑眯起眼,“看来是真长大了,都晓得为姐姐考虑了。”

李槐盘腿坐在长凳上,倒了些黄豆在碗碟里,推给姐姐,自己抓了一把放在手心,嘴里嚼着黄豆,笑呵呵道:“姐,你这话说得就没良心了,我打小就没少为你费心,可劲儿帮我找姐夫来着,比如我的好兄弟阿良啊,我最佩服的陈平安啊,可惜都没成,怨你自己,怪不得我啊。”

李柳丢过去一颗黄豆,“没你这么埋汰自己姐姐的弟弟。”

李槐一把抓住,加上手心那些,一股脑丢入嘴中,“玩笑话归玩笑话,以后嫁人,你再这么送东送西,一个劲往娘家填补家用,真不成。姐夫会不高兴的。你别总听咱们娘亲叨叨,我以后该是怎么样,我自己会争取的。靠姐姐姐夫算怎么回事。白白让你给姐夫家里人看不起。”

李槐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即便未来姐夫气量大,不计较。你也不该这么做了。”

李柳笑问道:“为什么呢?”

李槐不耐烦道:“姐,你烦不烦啊。跟你这么说,你就这么做,咱家谁最大?我吧。娘亲听我的,爹听娘亲的,你听爹的,你说谁说话最管用?”

李柳笑了。

李槐眨了眨眼睛,“好吧,我承认,前边那些话,是我当年跟陈平安商量出来的,这不这些年聚少离多,一直攒着没机会与你唠叨嘛。不过后边的问题,陈平安又没教我,怎么跟你掰扯,你要真想知道答案,我回头跟陈平安问问。”

李柳问道:“你怎么知道陈平安就一定是对的呢?”

李槐问道:“难道陈平安讲错了?”

李柳笑道:“那倒没有。”

李槐哼哼道:“李柳!你弟弟我,那可是那种为了兄弟义气,可以插自己两刀的人。”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胸口。

李柳笑了,身体前倾,轻轻挪开李槐的手,指了指肋部,“书上讲两肋插刀,在这儿,可别往心口上扎刀子。以后哪怕是为了再好的朋友……”

李槐瞪眼道:“姐,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懂什么江湖!别跟我说这些啊,不然我跟你急。”

李柳笑着不再说话。”

李柳懂不懂江湖?

这是一个极有意思的问题。

相传远古时代,天下就只有一座天下。

五湖四海,大渎江河。

曾有一群高权重的天庭女官,官职之高、权柄之大,犹在雨师河伯以及众多龙王之上,名为斩龙使,巡狩、督查、敕令天下蛟龙。

而这些位高权重的存在,只听命于一尊古老神祇,后者故名江湖共主。

李柳突然问道:“几次出门游历求学,怎么样?”

李槐渐渐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小时候只会跟着李宝瓶他们瞎起哄,大声念书,到底念了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史书上好多言语,以前死记硬背,怎么都记不住,走多了路,见多了人后,突然发现自己想要忘记,都难了。‘山野高人,求索隐暗,行怪迂之道,养望以求名声’,‘将军材质之美,奋精兵,诛不轨,百下百全之道也’,‘塞上孑遗,鹄形菜色,相从沟壑者亦比比也’。”

李槐挤出一个笑脸,“姐,咱们不聊这些。”

李柳点头道:“那聊聊李宝瓶?”

李槐一阵头大,“别,聊这个,我更头疼,如今见那李宝瓶,贼没劲,每天就是读书,说是要什么‘读破书万卷’,每天还是很忙,不再疯疯癫癫跑来跑去了,你猜怎么着,反而比那林守一还要见不着人影儿,姐,你说怪不怪?以前吧,觉得小时候的李宝瓶,已经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存在了,现在觉得李宝瓶还不如当年好呢,等陈平安到了书院,我一定要冒死进谏,在陈平安跟前,好好说说这个李宝瓶,没办法,估计也就他这个小师叔,能够管一管李宝瓶了。”

李槐使劲摇头,“不说她,我脑瓜子疼,于禄和谢谢,其实也不太见着面,一个个都这样,不过我们关系其实还不错,偶尔见了面,我还是感觉得到的。”

李柳走后。

林守一才来。

得知李柳匆匆来匆匆走后,林守一有些沉默。

李槐也没辙,劝也不好劝。

劝对了,也未必能成自己的姐夫,不小心劝错了,更要伤口撒盐。

林守一离开后。

李槐长吁短叹,这么早有了喜欢的姑娘做什么呢,像自己多好。

回了屋子,李槐将那只小竹箱放在桌上,将姐姐的包裹放进去,然后仔细擦拭竹箱。

最后李槐揉了揉下巴,觉得有必要使出杀手锏了。

倒了一碗茶水,用手指蘸了蘸,胡乱喊着天灵灵地灵灵,然后写下陈平安的名字。

做完之后,李槐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看着桌上的痕迹,点点头,比较满意,好字,一百个阿良都不如自己。

————

入冬时分。

陈平安在牛角山渡口,带着裴钱准备登上自家龙舟,去往大隋书院,周米粒哪怕已经交出两根行山杖,肩膀上还是扛着一根金扁担。

崔东山和魏羡也要离开龙泉郡,不过是乘坐另外一艘路过的大骊军方渡船。

魏羡在跟裴钱唠嗑。

崔东山只说了两句临别赠语。

“先生,这么多年一直辛苦搬山,靠自己本事挣来的座座靠山,其实可以依靠一二了。”

“路阻且长,先生请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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