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玄幻 > 剑来 >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是谁

剑来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是谁

簡繁轉換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12-23 21:39:25 来源:源1

不知为何,顾璨临时改变了主意,带着婢女灵验和国师黄烈原路折返,回到那座门脸极小的道观。

顾璨走到门口,伸手拿起铜门环,轻叩三下,长久没有回应。

顾灵验懒得再等,她径直走到自家公子身边,攥拳敲门,砰砰作响。

古称炼丹的崇阳观内,好像终于听到门外动静,吱呀打开大门,走出两个干瘦的少年道童,一高一矮,如出一辙的面黄肌瘦。

确实是座冷庙子,饭菜有油水就怪了。

顾璨与那两位站在门槛内的道童打了个稽首,再笑道:“叨扰两位仙童清修了,想要进入贵观讨杯水喝,不知是否可行。”

那高个道童霎时涨红了脸,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身旁那个本来板着脸的矮小道童,只差没有将逐客令三字可在额头的,闻言也随之笑逐颜开,“我叫宋巨川,这是我的师弟钟山。我们师兄弟尚未授箓,暂无道号。平时只是帮着师父打打下手,给京城那些排着队登门的富贵人家,炼几炉子延年益寿的灵丹。”

将这几位贵客引入观内,宋巨川故意压低嗓音说道:“国师大人与我们师父互称道友,时常咱们道观饮酒论道的。”

走在队伍最后边的黄烈呵呵一笑,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来过此地。更不知道崇阳观的丹药,原来在京城这么受欢迎啊。

顾灵验斜眼望向天边,只将那份异象看了个笼统,一道粹然金光转瞬即逝,她依稀猜出是有高人解形托象、蝉蜕尸解了。

虽说比不得那些正统的举形飞升,却也属于脱胎换骨的上乘尸解。顾灵验自认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在蛮荒天下,就常有大修士按部就班上升不得,天无绝人之路,就退而求其次,选取一处阴地,建造陵墓或是地宫,行那上古传下的墓主或祠主升仙之路,精心布局,讲求一个形解销化,或死而复生,成就鬼仙之体,或是给转世之身赢得一个羽化升上玄的机会。

刚刚逛了一趟钦天监的她,有了个决断,看来以后是要与公子虚心请教,认真学上一学望气术了。

顾灵验以心声问道:“公子,有结果了?”

顾璨点点头。

顾灵验忍不住追问道:“可是马苦玄技不如人,敌不过陈山主,被斩了一副肉身和折损毕生道行,就是可惜最终仍然被马苦玄用出保命的术法,侥幸逃脱了?还是更有甚者,马苦玄早就算到有今天,所以早有谋划,一开始就想要利用陈山主的剑术帮自己兵解,好借机脱劫而走,希冀着下辈子重头再来?”

顾璨头也不抬,“只要是他深思熟虑、反复思量过的事情,再决定出手了,就一定不会有什么意外。何况望气和尸解一道,你是门外汉,只能看个热闹。”

顾灵验万分好奇问道:“敢问公子,马苦玄到底是什么下场?”

那可是数座天下候补十人之一!难道就这么凉啦?马苦玄要是换成蛮荒修士,肯定可以跻身天干之列,大道前程一片光明。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揣度的第二种可能是……不可能的。马苦玄脾气如何,光靠那些事迹就可以确定了。马苦玄是这规矩重重的浩然天下,少有让她一听传闻就心生亲近的人物。

顾璨说道:“我也不清楚真相,回头你自己问他。”

顾灵验哀叹一声,眼神幽怨道:“我哪敢啊,见着隐官大人,都要牙齿打颤哩。”

在外边看道观小门,容易误会,估量规模不大,进了道观才知别有洞天,占地极为可观,一进又一进,穿廊过道,曲折回廊。

那个名叫宋巨川的少年道童是个话痨,一边带路领着这拨客人走在道观内,一边絮絮叨叨,“咱们师父,是本观方丈,出身好学问高,青壮年纪,本是朝中客,后来心灰意冷了,不愿在官场同流合污,便老作山中人。”

“他老人家喜欢入山采灵芝,早就断了炊火,平日里只需服用黄精茯苓,粗衣粝食,黄齑是菜圃自种的白菘腌制而成的,道观内还有一种自酿酒水,虽是土烧,总归别处是有钱也买不着的。我们师父是真正的老神仙,年逾百岁而有壮容。虽天寒地冻的大雪时节,他老人家都不肯服棉絮的,站那混元桩,或是打坐之时,都会浑身冒白气呢。”

高个道童听得额头冒冷汗,宋师兄也太能掰扯了。只是一想到自家道观的香火冷落,钟山便又佩服和感激宋师兄的用心良苦了。

顾璨微笑道:“我只听说道家真人吐纳炼气之时,耳鼻两窍会冒出青、白等不同颜色的烟雾,多寡按道力而论,道家典籍命名为‘鹤息’。”

那宋巨川以拳击掌,“是了,记得师父与我介绍过,那几股袅袅烟雾,就叫鹤息!”

顾璨沉默片刻,笑道:“鹤息一语,是我瞎编的。”

宋巨川顿时哑然,一脸错愕。

行了,香火钱没了。

道观还要赔上一壶茶水?

师父不大气,还记仇啊。

古柏森森,荫庇水塘,花落如堕鸟,游鱼啄而食之。

塘边有两只猫,一毛色纯白而尾独黄,市井俗称金索挂银瓶,它蹲坐作望水欲捉鱼状,一黄身白肚白足者,名金被银床,正在扑蝶嬉戏。

宋巨川咧嘴笑道:“野猫,经常去灶房偷吃的。”

木讷钟山肚里有话,它们也偷不着什么吃的。

比起宋师兄,钟山口拙最笨,学什么都慢,师父总说他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他若能修习道法,世间就没谁不可以修仙了。

观内松下有一老道,鬓发雪白,脚踩一双草履,肩扛锄头,手挽竹篮,竹篮里边有几块沾着泥土的茯苓。

咦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天幕,老道士掐指一算,摇摇头,如今这天机世道,总之是教人愈发看不明白了。

老道缓行,瞧见那一行人,难免心生疑惑,自家道观一般都关门的,竟然有主动敲开门的香客?

上杆子送钱来了?真有这等美事?就怕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啊。

两位道童行礼道:“弟子拜见靖师。”

老道脸色如常,点头致意,将锄头和竹篮交给两位弟子,准备亲自待客了。

老道当下已经腾出手来,打了个稽首,洒然笑道:“贫道程逢玄,两位弟子都习惯称呼贫道为靖师,贫道籍贯在那盱眙府,道场都梁山,散修漂泊,前些年从别洲游历至此停步。没什么正经道号,自封的,当不得真,就跟那文坛士林的私谥无二,不提也罢,免得贻笑大方。”

顾璨问道:“可是那盱眙水府附近的都梁山?”

程逢玄点头称是,大为意外,啧啧称奇道:“公子真是博闻强识,世人只有听说那盱眙水府而不知都梁山,若是再多知晓些前尘旧事,无非是清楚那炼掉半座铜陵山和半数盱眙虾兵的杜秀才,哪里会知道什么都梁山。”

黄烈疑惑道:“杜秀才?”

程逢玄笑了笑,不予解释。

顾璨介绍道:“中土神洲历史上有位姓杜的五松先生,绰号杜秀才,是与徐夫人齐名的炼师。”

盱眙府,府县治所都设在山上,举眉大视为盱,瞪眼直视是眙,寓意高瞻远瞩,就有了这个脍炙人口的古名。

一路行来,沿途景致俱是不俗,建筑古色,花木古色,黄烈忍不住赞一句好风水。

以前是自己灯下黑了,竟不知眼皮底子就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老道士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名为“蘧庐”的茅屋,离着古松不远。

顾璨看了眼字迹婉媚的匾额。

程逢玄指了指那棵古松,“此松是这处道观的创业祖师手植,好多年了,下有茯苓,快成人形。”

顾灵验看了眼古松地下的景象,偷偷掩嘴娇笑,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弟子,都能吹牛,不打草稿的那种。

顾璨笑道:“仙长高风。”

言外之意,是敢这么对外人公开言说此事。

顾灵验以心声单独询问黄烈,“瞧得出茯苓成精的异样土气吗?”

黄烈照实说道:“我看不出什么。”

老道人伸手一指,笑言一句莫作怪,惊吓了贵客。

只见道士手指处,双猫悉变为蝴蝶,缤纷飞散。

顾灵验故作惊讶状,花容失色哎呀一声,便往顾璨肩头靠去。

顾璨只是伸手抵住她的额头,轻轻推开,微笑道:“如何?我就说天壤间正多异人,江湖中往往蛰居真人豪侠,你偏不信,还说我疑神疑鬼。”

顾灵验配合着自家公子一起演戏,好似后知后觉,怯生生望向那位老道。

洞府境?观海境?

来到那座蘧庐门口,顾璨突然停步笑道:“我这个人比较不务正业,喜欢看杂书,看了些偏门学问,现学现用,见贵地神宝藏用,朱紫腾沸,两气交缠有龙盘虎踞气象。这才敲门拜访,误打误撞,不曾想还真遇到了我们俗子百年难遇的世外高人,在此守着茯苓成精,小子斗胆求教靖师,是为了服用升仙?”

程逢玄蓦然变了一副面孔,再无半点仙风道骨,双指并拢作戟,指向那位富家公子哥模样的儒衫青年,老道士瞠目厉色道:“贫道早就看出你们仨心怀叵测,携婢带仆,去何处晃荡不好,偏胆敢来此造次,泥鳅追着鸭子撵,找死呢!”

顾璨笑道:“靖师不必假装凶神恶煞,吓唬我们这些肉眼凡胎。市井俗子以七尺为性命,山中道人以性命为七尺。相信以靖师的心境和修为,修炼的又是内丹,先以茯苓成精之事,耸人听闻,再施展幻术,化猫为蝶,是希望我们知难而退?还是相中了我身边婢女的资质,觉得她有几两重的修道根骨?”

老道士抚须点头,目露赞赏神色,“公子风雅好气度。”

顾璨淡然道:“钓者之恭。”

老道士哑然失笑。在此炼气数十载,还是头一遭碰到这么个实诚人。

顾璨说道:“靖师是如何断定我们不是歹人的?”

程逢玄捻须笑道:“贫道略懂几分阴阳谶纬、占星望气的皮毛,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不敢说登堂入室,距离炉火纯青的地步,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顾璨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我曾在某人的读书笔记上看到两句话,与此有关。”

老道士哦了一声,笑道:“愿闻其详。”

顾璨缓缓道:“今人讲天文,只去躔度上推问演算,我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就是三教祖师共推的天文。”

“今人论地理,都在疆域上考察勘验,我说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便是三教祖师同证的地理。”

“靖师以为然?”

老道闻言讶异再恍然,满脸百感交集,道:“我辈修道之士,若真能将天地两象实体到自身上来,区区阴阳五行谶纬小术,何足道哉。”

“聪明人永远骗不过傻子。傻子永远会将谎言当真。”

“公子为何有此说?”

“有感而发,随便说说。”

“对了,公子所谓的某人是何人?能否帮贫道引荐一番?”

“不能。”

“……”

“敢问仙长道号。”

“自取道号回禄。”

————

在那折腰山之巅,一棵参天古木的高枝上,有三人,或站或立或蹲。

不远处就是供奉宋瘠金身所在的山神娘娘庙。

站着的,是马苦玄的婢女数典,站着的,是大弟子忘祖,是马苦玄给他改的名字,说是可以名字道号合二为一,省事。

其实他们几个心知肚明,不单单是与数典组成个成语,更是因为与真龙“王朱”有些谐音。

马苦玄的修行,是绝对与“勤勉”二字不沾边的,但是却对嫡传忘祖十分厚爱,无论是传授雷法还是指点武学,称得上是倾囊相授,丢给这个开山弟子的道书、拳谱,恐怕没有五十本也有四十本了。如今忘祖的境界,是“两金”,金丹境和金身境。资质可谓卓绝,不过因为师父是马苦玄,就显得很一般,不太够看了。

还有个蹲着的少年,腰挎一把柴刀,名叫高明。他跟马苦玄,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喜欢喊马苦玄一声“老马”。

甚至当面询问马苦玄,他能不能转投落魄山,理由有两点,一是觉得出息更大,二是不用挨白眼,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柴刀少年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老马输了?”

忘祖默不作声。明摆着的事情,根本不用浪费口水。

高明收回视线,说道:“师兄,是追也追不上?那咱们还怎么寻找师父的转世?”

看方向,是奔着中土神洲那边去了,这还让他们几个怎么找,若是往北边走还好,不外乎是北俱芦洲,往南走,至多有可能是本洲或是桐叶洲,至少还有一丝渺茫希望,如今这一西去,天大地大的,不是大海捞针是什么。

忘祖脸色悲伤,沉声道:“除非是仙人,才有可能勉强追上那道金光。何况师父说过,只要这场架打输了,就不用找他了,注定徒劳。”

高明继续说道:“师父还说了,只要他一死,你就可以恢复身份和真名了,是叫苏清深吧,真是个好名字。师父让我再转告你一句话,你反正都不用想着如何处心积虑报仇了,以后走在路上,瞧见了那个姓陈的,记得与他磕几个响头,就当是谢过他帮你报仇的恩德了。”

女子默不作声,眼神复杂,脸色苍白。

马苦玄留给陈平安了三个谜题。

只是让陈平安小心小心再小心。

谜底分别在这三人身上。

马苦玄既让他们各自保密,又告诉他们,如果哪天想要去落魄山投奔陈平安,或是某天被陈平安找到他们了,就可以说出这个谜底,至于是当敲门砖,还是保命符,无所谓他们的选择,都随意。

谜底是三个人名,这三人跟马苦玄一样,都是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比如高明知道的那个人,叫卢正醇。

好像是个福禄街卢氏子弟,如今在清风城许氏混饭吃。

在那玉宣国的京师城隍庙内,来了两位“外乡人”,分明是缩地山河跨洲而来,却能够不惊动本地城隍爷。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来形容这两位莅临此地的场景,大概就是戏文上的皇帝老爷带着尚书大人,一起微服私访,进了地方上的县衙吧。

一个面目黢黑的矮小汉子,一个面如冠玉的美髯男子。

前者身高还不如裴钱,身穿黑衣,腰缠一条白玉带,汉子双手扶住腰带。

可惜他身边那位气态雍容的美髯公,要比他至少高出一个脑袋。

裴钱虽然惊讶,仍是自然而然笑容灿烂,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拱手道:“裴钱见过周城隍,范将军。”

那矮小汉子点点头,“范将军是职责所在,需要白昼巡游各洲城隍,我属于闲来无事,跟着他随便逛逛。”

美髯男子微笑道:“小书呆子,又见面了。”

裴钱咧嘴一笑。

记得师父的先生,曾经当面称赞眼前这位高居人间城隍第一尊的周城隍。

“就没见过身材这么矮小、一身气势却这么高大的人物,巍巍乎壮哉!”

————

莫名其妙就成了落魄山记名供奉,道号龙声的老聋儿临时绕路,没有直接去找李槐,而是带着弟子离开十万大山,径直御剑过剑气长城,甘棠捏一道法诀,帮着幽郁一起施展了障眼法,匿了行踪,免得节外生枝。幽郁御剑鸟瞰,见那半截城头上,多有外乡修士成群结队,散在不同处赏景,丛丛似花。

在那本是剑仙私人宅邸地界的高空,老聋儿忍不住往城头那边回头一望,本以为要被坐镇此地的文庙圣贤拦下,需要报身份递关牒之类的流程,好歹走个过场,老聋儿对此是毫无芥蒂的,毕竟在剑气长城早就习惯了夹着尾巴做人,不料就这么顺顺当当过了城头,这反而让老聋儿心中泛起了嘀咕,文庙就这么不把我当盘菜啊?

可要说真被拦下,估计甘棠就又要牢骚几句,即便老大剑仙不在了,不还有年轻隐官新近刻了字,宁姚刚刚跻身了十四境,五彩天下还有座飞升城呢,你们文庙就真当剑气长城不存在了?

到了那座旧城遗址,老聋儿叹息一声,率先飘落在地,故地重游,睹物伤情,凭吊古迹,幽思绵绵。

大修士自然有大修士的眼界。

礼圣为人间制定的文字,于远古神灵余孽而言,其实就是一座无形的天地牢笼,只要现身人间,就需要面对这些人间文字铺设、打造出来的“荆棘”,世间凡俗夫子,练气士,还有后世王朝封正的山水神灵,对此几无感觉,唯独远古神灵境界越高,金身越精粹,则受限越大。世人走在布满荆棘的山间道路上,极容易衣衫被钩,肌肤被刺破,同理,远古神灵由天外现世,宛如行走在一条在文字荆棘道上,每走一步,都会磨损金身。

所以周密才会亲自为蛮荒天下制定崭新文字,不单单是帮助妖族与浩然和人族划清界线,更是为了暗中接引藏匿于天外的远古神灵,是一种铺路。

幽郁小声说道:“宁姚和那位前辈,见了面,好像都没有询问师父为何能够重返飞升境?”

甘棠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大概这就是十四境的气魄了,十四之下都是虚头巴脑的事情,别人的境界起伏,没什么可聊的。”

这趟偷摸着涉险重返道场,甘棠当然不止是回去看看那么简单。

幽郁问道:“师父来这边是做什么?”

甘棠说道:“听人说过一个道理,故乡的勾人滋味,不是食物就在酒水。”

幽郁猜测是年轻隐官说给师父的。

毕竟以前在剑气长城,没几个人愿意跟自己师父聊天。

曾经的剑气长城,大致有三块地盘,主城,主城以南的那片剑仙私宅,以北的海市蜃楼,这是一处商贸繁华的山上集市。

甘棠伸手指向北边,“以前那儿,可是一个风花雪月、流金淌银的好地方,鱼龙混杂,兜里的神仙钱,比修士的境界更管用。”

不像剑气长城。

很像浩然天下。

剑气长城最被浩然天下诟病的地方,就是这座海市蜃楼开创的擂台。

要比北俱芦洲的砥砺山,更加残酷和血腥,每次上去两个,必须死一个,才算结束,当然时常出现两个都死了的情况,或者剩下一个跌境的、或是半死之人。

如今在那座海市蜃楼的旧址之上,开了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仙家客栈的地方,主业是住宿和卖酒,副业是兜售些不入流的山上法宝器物,借助这座客栈的声势,出现了一条街道。能够把生意做到这里来的,想必七弯八拐,都有大靠山。

老聋儿都要怀疑幕后的东家之一,是不是剑气长城某位远游归来的“私剑”了。

关于这座“集市”的来历,老聋儿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边曾有四十余座大小建筑,楼阁攒簇,鳞次栉比,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在一起,成为一座高楼。

以前到了倒悬山、还想看一眼城头的浩然商贾、游客,胆子不大,或是不喜欢去主城里边触霉头,他们都会去这座集市内盘桓几天,反正远看近看都是看。一些个出身同洲、较大的宗门,都在海市蜃楼里边建造会馆,方便同洲道友有个落脚地。

甘棠感叹道:“当年集市,那叫一个热闹非凡,灯火如昼,夜夜笙歌,号称大小屋舍三千间,贩卖各色奇珍异宝、来历不正物品的商铺,青楼,赌档,酒楼饭馆,公然贩卖道书秘笈的,灵气充沛的私宅、道场,还聚集了一大拨明码标价、负责帮人指点修行症结的那些‘无名氏’,浩然天下该有的都有,浩然天下不该有的,也有,总之就是什么都有。只说那类专行拜月炼气之道的山野精魅,还有精通房中术来采阳补阴的,跟她们睡一觉,就能赚着钱。”

幽郁脸色古怪。

甘棠老脸一红,解释道:“只是听说。”

幽郁如果不是拜甘棠为师,肯定就会跟随那座巨城一并迁徙去往五彩天下。

大修士修炼证道,飞升之路有很多种类,白昼,化虹,骑龙乘鹤,霞举,身腾紫云,尸解,羽化等等,道路不同,品秩也有高下之分。对后世者而言,大概以拔宅上升最令人羡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几座天下,历史上有据可查、能够拖家带口一并成仙的事迹,万年以来,屈指可数。

就像老大剑仙只是跟陈平安泄露一件事,避暑行宫,躲寒行宫,再加SH市蜃楼,合在一起,就是一座三山阵法。

既然名为“三山”,当然就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

而其中那座海市蜃楼,则又是一座剑气长城精心仿造的飞升台,耗时极长。

海市蜃楼的基础,是萧愻之前那位隐官一手打造而出的,是一个空有雄才大略却时运不济的人物,境界太低,活不长久。

老聋儿当初跟此人关系不错。

最终这座海市蜃楼,就成为陈清都一剑开道,举城飞升之剑尖。

托月山大祖对此是早有预料的,只是没有必要阻拦陈清都祭出这一剑。

毕竟离开的,都是些境界很低的年轻剑修,就连宁姚当时都没有跻身玉璞境。

蛮荒如果想要对他们赶尽杀绝,来个什么斩草除根,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从陈清都,到齐廷济、陈熙,再到陆芝和老聋儿等等,他们当年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蛮荒天下的所求之物,从来都不是这座硬骨头难啃、还没几两肉的剑气长城,托月山大祖和那拨王座大妖,他们眼中盯着的大肥肉,是那座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贫瘠”二字的浩然天下。

事实上,如果当年陈清都愿意给蛮荒天下让道,让给剑气长城两洲山河,又何妨?

不够?那就在蛮荒天下,再给你剑气长城剑修立教、给你陈清都称祖的一切所需。

师徒俩徒步走到了黄泥街道上,老聋儿挑了一处生意最好的路边酒铺,掌柜是个嘴角有痣的丰腴妇人,头戴一顶各色美玉炼制成花草样式的软翠冠,穿了件砑罗的圆领绿袍,她斜靠柜台,意态闲适,手持团扇,貌极艳丽。

铺内端菜送酒的伙计,是个境界低微却神完气足的少年郎,按照山上的说法,就是道根深厚,仙苗一棵。那妇人看了佝偻老人一眼,看了青年剑修两眼,她不敢怠慢,亲自吆喝起来,老聋儿要了一壶酒和几个下酒菜,妇人转头望向内门,隔着一道黄竹帘子,喊了声铜驼,与后院灶房那边报了几个菜名。

老聋儿挑了张靠街道的桌子,视线上挑几分,手边墙上挂着些木牌。

幽郁微微皱眉,见此早已心生不喜。这种无事牌,岂可随便悬挂。

老聋儿倒是无所谓酒铺拿这种事情当招徕顾客的噱头。

先酒后菜,老聋儿倒了酒,自饮自酌,徒弟幽郁不喝酒。

老聋儿抿了一口所谓的薜荔酒,果然如那伙计所说,酒水倒在了碗中,呲呲作响,似有擘萝声。

幽郁一得空,就喜欢跟这个“活黄历”师父问些剑气长城的往事,这么些年游历途中,一直从万年之前问到了最近三百年。

老聋儿盘腿坐在长凳上,拿筷子搅动一盘免费赠送的凉拌折耳根,嫌味道不足,又跟老板娘多要了一碟辣椒油,浇在上边,夹了一筷子,慢慢嚼着,再喝了一口酒,以心声与幽郁聊到了好像还是昨天的一些事情。

“宁姚,齐狩,庞元济他们之前的上代,所谓的年轻一辈天才,凑出了十人,称之为天才,其实比较勉强。”

“这一代人,属于典型收成不好的小年份,跟他们上一代没法比,如果跟宁姚这一辈比较,那就更不够看了。”

当中最被人看好的的榜首人物,资质最好的米筌,是个公认早发的天才,据说二十岁就是金丹剑修了,可惜很快就出城战死了。

这种事情,在剑气长城从来不是什么特例,而是常例。连同米筌在内的七人都早早身死道消了。剩下三个,本来资质垫底的王宗屏,有点大器晚成的意思,一步步顺利跻身了元婴境,结果在一场战事中伤到了大道根本,由于断了其中一把本命飞剑,此后长久停滞在元婴境,约莫可算是因祸得福,成了如今五彩天下飞升城中的一位“老元婴”了,虽然不曾去过某座酒铺一次,如今却是对年轻隐官最为推崇的剑修。

其余两位,人生际遇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苏雍的练剑资质仅次于米筌,但是怕死,其实也不能说他是怕死,就是次次不肯搏命厮杀,总想着等到自己跻身了玉璞境,再来找到个仙人境妖族,来一场干脆利落的换命,如此买卖更赚些。不料到头来,看似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的一场闭关,导致一座丹室破碎不堪,直接跌境了。非但没能一举成为玉璞境,反而沦为一个剑心崩碎的破烂金丹,这在剑气长城,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不在战场上受伤跌境,反而是闭关没破境,闭关出个跌境,没有比这更让人瞧不起的剑修了。”

幽郁听到这里,点头道:“小时候经常见到苏雍。”

虽然已经辟谷,于五谷杂粮饮食一道,早可以断了人间烟火,可幽郁等到那几盘菜端上桌,他还是跟伙计要了两碗米饭。

食气者仙,不食者神。有些练气士在断谷、服气之间,经常闻到菜肴火食之气就会反胃呕吐,谱牒修士还好,门派内自有仙家药膳和灵丹妙药准备,山泽野修可就遭罪了。

老聋儿摇晃着酒碗,那苏雍,既是烂酒鬼又嗜赌如命,还喜欢逛窑子,一年到头欠钱不还,赖账躲债。常年往来于城池和这里的海市蜃楼,做些不入流的买卖,帮人跑腿,赚些差价之类的。谁肯请他喝老酒,谁就是他的大爷。要说一个从元婴跌为金丹的剑修,在别的地方,也还是一位不容小觑的陆地剑仙,背后兴许非议,当面肯定不会如何挖苦,可惜苏雍是在剑气长城。

“后来成了某人的跟屁虫,鬼日子才稍微好转一点。”

“某人是谁?”

“还能是谁,那人曾经劝苏雍去浩然天下,相信理由无非是树挪死人挪活,浩然天下的金丹剑修,还是很吃香的。看得出来,苏雍确实动心过,否则也不会时不时就去大门那边逛逛,只是最终还是没有去。”

“既然他是金丹,跟着去了五彩天下?”

“没有。”

幽郁听到这个答案,就知道不必再问结局了,开始低头扒饭。

老聋儿继续说道:“苏雍刮了胡子,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偷摸去了战场,捡了把剑坊出产的制式长剑,杀了些蛮荒喽啰,数量不多,没能攒出一个金丹的战功,就被一个路过战场的妖族修士偷袭刺杀了。到底还是亏本的买卖。”

至于那个玉璞境剑修的王微,当年在战场上携手道侣,一同神秘失踪了。

此人在金丹境之时,就成为齐家供奉。后来,跻身玉璞,按例可以自己开府,娶了一位出身玉笏街的大姓女子。

约莫五十年前,九十岁的王微,成功跻身上五境。

如果说苏雍是破罐子破摔,还算情有可原,那么最喜欢蹭酒喝、对谁都巴结的王微,就有点让人瞧不起了。

幽郁试探性问道:“那王微是投靠蛮荒妖族了?”

老聋儿随口说道:“说都是这么说的,秘密投奔萧愻和洛衫去了,不过我没亲眼见到,不好说一定是什么。”

幽郁问道:“师父好像不是特别想去落魄山当供奉?”

老聋儿举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答非所问,“这人啊,一有了想要自由的念头,就会立马变得不自由。”

以前在剑气长城管着那座牢狱,老人就觉得很自在,总能找到些解闷的乐子,不觉枯燥。如今脱困了,好似天高地远,自身境界也不低,反而总觉得处处碰壁,拘束太多。

老聋儿喝了一大口酒水,耸了耸肩头,打了个酒嗝,笑道:“你小子开心就好。不用管师父的这点牢骚。”

小孩子过新年,欢天喜地,总想着新衣服和压岁钱。成年人过个年,难免纠缠于额外开销,或是欠钱还钱。

就在此时,门口那边来了个新客人,青衫长褂,背剑悬酒壶,他以心声与师徒俩笑道:“龙声道友,只因为不愿意俯身低就落魄山,就躲在这边喝闷酒了?”

老聋儿笑容尴尬。听听,这话说的,伤感情了。

幽郁神色激动,那人伸手虚按几下,让幽郁坐着就是了,他抬头看了眼酒铺墙上的无事牌,笑了笑,坐在幽郁身边,等他拿过本属于幽郁的那只酒碗,老聋儿已经抬起屁股,伸手探身,赶忙给隐官大人倒满了一碗酒。

陈平安端起碗,跟老聋儿酒碗轻轻磕碰,再喝了一口酒,问了价格,得知一壶薜荔酒竟然要卖三颗雪花钱,笑道:“明摆着被杀猪了么。”

铺内暂时不用招呼客人,那少年伙计站在老板娘身边,他听见这句话就不乐意了,却被妇人轻轻拍了拍胳膊,示意他别冲动。

她神采奕奕,盯着那个身材修长年约三十的男子,一双秋水长眸似有金线流转,异象极其细微,恰似大湖中有一条蛟龙游曳,她显然是用上了隐蔽的望气神通。她虽然看不清对方的修道根脚,却知道那张靠门的酒桌,一个比一个有来历,尤其以这个青衫剑客的气象最为不俗,至少可以肯定,此人在山上的官身不小,比起山下王朝的那类注定不是当宰相便是学士的碧纱笼中人,要多出好几种青、紫、赤红道气,可惜她望气道行不算高深,只能看个笼统的大概光景,而无法辨认那几股道气的深浅。若是掌门师伯亲临此地,兴许就可以看出更多门道了。

老聋儿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需不需要我提醒提醒她,犯了山上忌讳?”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老聋儿疑惑道:“隐官怎么没有跟宁丫头待在一起?”

陈平安笑道:“不说这个,我马上就要返回宝瓶洲。”

不曾想那个妇人竟然拎了一壶酒,绕过柜台,主动凑近套近乎来了,站在桌旁,“我可以落座吗?”

老聋儿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对她更是置若罔闻,老聋儿只得摆手道:“掌柜的,不方便。”

她神色自若,没有就此离去,反而开始自我介绍道:“我姓韦名玉殿,来自曲江上巳剑派,出身鹧鸪宫。自报名号师门,是担心三位贵客会怀疑我是不是心怀叵测。”

此言一出,铺子内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对那“上巳剑派”并不陌生。

少年一扬眉,神色颇为自得。

跟着师父在此隐姓埋名,开铺子卖酒水,少年早就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今儿终于可以大大方方亮出师门名号了。

老聋儿不搭话。

幽郁对这铺子早有怨气,更是装聋作哑。

陈平安笑问道:“恕我孤陋寡闻,敢问道友来自何洲?”

幽郁忍住笑。

自称韦玉殿的女修神色微滞,仍是好脸色好语气解释道:“位于流霞洲,与天隅洞天是有千年世交之谊的近邻。”

她还真不信此人没听说过自家的曲江上巳剑派,虽说对方故意装傻,她却不至于恼羞成怒。

流霞洲的山上领袖,主要有一显一隐,前者是青宫山的飞升境荆蒿,后者是天隅洞天那对夫妇。

上巳剑派比不得这两个山上势力,也算流霞洲一流门派,否则她也不会故意说出“世交”一语。

上巳剑派的道统主要有骊山、春服和青阳三脉,鹧鸪宫就是春服一脉的核心。

鹧鸪宫的上任宫主华芙蓉,她是上巳剑派的开山祖师和首任掌门,是一位享誉数洲的大剑仙,传下了三条剑脉。据说是修道三千载,厌世去而上仙,水解而去。

而华芙蓉就是韦玉殿的传道恩师,上巳剑派的当代掌门王壶景,是一位玉璞境剑仙,论辈分,他还需要喊韦玉殿一声师叔。

祖上阔过,家底雄厚,现在也不曾家道中落,毫无衰败迹象,只是声势不如最鼎盛之时,这样的山上门派,嫡传走到哪里,都是顺风顺水的。

而类似韦玉殿这样的人物,如今在这条街上,至少有一手之数。

她家族在那流霞洲山下,是个富贵熏天的古老存在,属于道家豪阀,建造有一座宗坛,可以授箓和加箓,曾是一洲道门诸派的符箓提举,韦家法坛号称拥有十二种箓、二十四种符,在浩然天下比较罕见。此外韦家还有一个为人称道的“传统”,女子多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几乎每一代,都有数位女子,不是某国皇后就是某个王朝的太后。

而她的亲传弟子王珂,就是那个少年伙计,极有仙家缘法,他出生之时,门前忽生一棵青桐树,上有仙鬼传出谣歌之声。

之所以有这次下山游历,是因为精通算卦的掌门,算到了少年在此有一桩机缘。

果不其然,早就被挖地三尺的海市蜃楼旧址,偏偏就被王珂在某天夜幕中,瞧见了一道光芒,最终被少年得到了一把短剑。

至于被她称呼为铜驼的掌勺厨子,荆棘丛中老物成精,是上巳剑派的护山供奉。

幽郁以心声问道:“师父,听说过这个上巳剑派?”

老聋儿想了想,“好久之前,好像确实有个小姑娘,来剑气长城历练过大几十年吧,资质不错的,没有师门,只有家学,她是在这边结的丹,在城头那边炼剑,还得到了一条还是两条古老剑脉的传承。小姑娘酒品不太好,一喝酒就喜欢骂人,跟萧愻关系不错,她们经常一起顽,后来小姑娘跻身了元婴,虎了吧唧的,成天摩拳擦掌,一门心思想着非要斩杀个玉璞境妖族修士,结果不知怎的,就被老大剑仙赶回家了,听说她回乡,很快就开山立派,估摸着她就是上巳剑派的开山鼻祖,之后断断续续,有徒子徒孙来这边历练杀妖,女子居多,最后一拨弟子,似乎都没有剑修了。这也正常,浩然天下那边,剑修金贵,不太敢随随便便丢到剑气长城这边来。”

幽郁点头道:“听着是个门风不错的仙府。”

他再看那墙上的赝品无事牌,便稍稍顺眼几分。

陈平安笑问道:“龙声前辈?”

老聋儿只得伸手招呼道:“韦道友,幸会幸会,我们师徒俩对贵派久仰大名,坐下聊。”

韦玉殿先让弟子去挂上一块打烊的木牌。

一听说她是上巳剑派的鹧鸪宫主人,酒铺内半数客人,就开始跟她主动敬酒,韦玉殿便只好一一礼数招呼着。

老聋儿笑着看她忙完这些,等她重新落座,开门见山问道:“韦道友想要与我们聊些什么?”

韦玉殿说道:“容我先冒昧问一句,三位贵客接下来是继续往南边走,还是要往回走了?”

老聋儿说道:“不出意外,是去浩然。”

韦玉殿笑道:“那我就直说了,不兜圈子,能否邀请道友去我们上巳剑派做客?”

老聋儿摆手道:“我已经答应了这位……陈道友的邀请,去当供奉。”

韦玉殿恍然大悟,转头问道:“敢问陈道友仙乡何处?”

陈平安笑道:“小地方,宝瓶洲。”

韦玉殿赞叹道:“东宝瓶洲地方虽小,奇人异士却是数不胜数。”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才需要邀请龙声前辈去我家山头镇场子。还希望韦道友君子不夺人所好,莫要半道截胡。”

韦玉殿举起酒碗,抢先一饮而尽,“岂敢。”

老聋儿其实已经看出年轻隐官的疲态,实在不敢想象,如今谁能让他受此重伤。老聋儿在剑气长城就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一贯不闻不问的行事风格,所以直到现在都没开口询问此事缘由,老聋儿便主动提起酒碗,“我替陈道友喝一碗。”

韦玉殿又闷了一碗酒,苦笑道:“不像我们流霞洲,松柏之下,其草不殖。”

陈平安面带微笑,似乎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老聋儿有些讶异,她这才喝了半斤酒,就开始酒后吐真言了?

韦玉殿挤出一个笑脸,“以前师尊经常念叨一句,炼剑要过倒悬山,学仙需是学天仙,剑术和仙法,都要直指大道。”

老聋儿附和道:“有见地。”

跟隐官大人对视一眼。

以后到了落魄山,总不至于每天需要这类酒桌应酬吧?

当然不需要,落魄山清净得很,就怕你觉得不够热闹。

韦玉殿望向门外的黄土街道,只听她没来由感慨一句,“风云际会,干戈四起,纵横斗转,龙蛇起陆,一时人物尽鹰扬。”

老聋儿再次看了眼陈平安,她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好歹是一位出身宗门的元婴境剑修,至于对着咱们仨这么掏心掏肺吗?

她捋了捋鬓角发丝,清风吹面酒全销。

是非人海里,直道行路难。

家族的内忧外患,门派的近忧远愁,让一向道心澄澈的她都觉得前途渺茫。

更何况韦玉殿还收到了一封掌门亲笔密信,某人已经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了。

她是元婴,又非剑修,如何摆脱一位玉璞境剑仙、明面上还占着大义与道理的纠缠?

“实不相瞒,掌门给我这弟子王珂,算出一句谶语,总计十八字。下山之时琢磨不透,如今算是应验了。”

韦玉殿伸手让王珂过来一起坐着,以心声与众人言语道:“蜃中楼传紫书,认真提携短剑,先斩戮后封题。”

陈平安双手笼袖,半睡半醒,眯眼打盹似的。

韦玉殿说道:“在这之前,我这弟子还得到了一桩机缘。王珂,不必心有顾忌,故意隐讳此事了,你自己与三位前辈照实说。”

王珂明显有些不情愿,可既然是师父发话了,只好从袖中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剑,“是我在一处名叫丈人观的废弃道院,无意间得到的这把短剑,具体年月不可考,刻了两个篆字,分别是赵和徐。”

陈平安抬了抬眼皮子,笑着解释道:“若无猜错,赵是国姓,徐是人姓。”

袖中赵匕首,买自徐夫人。

少年将信将疑。

幽郁如坠云雾,总不至于是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这么肝胆相照、逢人就说肺腑之言吧?

老聋儿只得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你见多识广,给说道说道?她再这么掏心窝子,感觉都快把我当成老祖宗了,我虚啊。”

陈平安缓缓道:“据说是韦玉殿所在家族的隔壁某王朝境内,新起了一座宗门,咄咄逼人,要跟上巳剑派争夺流霞洲名义上的第三宝座。”

“这个开山不到百年的后起之秀,与青宫山和天隅洞天关系都不错,那位年轻宗主跟韦家关系复杂,上巳剑派压力就大了。”

“估计她是见前辈道气深厚,便病急乱投医,想要寻找外力,最好是与剑气长城沾亲带故的,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她所在门派内设有礼官一职,名为冠者,每逢庆典节庆,骊山、青阳和春服三条道脉,各出一二人,必须是中五境剑修才能担任,其中一人,天潢贵胄贵出身,与天隅洞天少主蜀中暑,双方是关系莫逆的挚友。不知为何,曾是上巳剑派历史上最年轻的冠者,被寄予厚望的此人,却被祖师堂给谱牒除名、驱逐出境了。”

“我猜她那掌门除了帮助王珂算了一卦,也帮她起了一卦,来此可以逃婚、避难两不误吧。”

“比如早早算准了,她有可能在此遇见龙声前辈这样的高人,深藏不露的老剑仙。”

老聋儿蓦然眼睛一亮,略过什么老不老剑仙不剑仙的,“逃婚?这里边除了国家仇恨和师门怨怼,莫非还有脂粉故事不成?”

陈平安不再言语,不想聊这个。见过了老聋儿,扯几句闲天,就等着按时返回玉宣国京城了。

老聋儿当然不是觊觎那韦玉殿的姿色,到了他这个岁数,境界,看人间美色,过眼不过心。

何况甘棠此生修道,对于男欢女爱,看得极淡,本就不好这一口。

至于韦玉殿的那点拙劣障眼法,老聋儿一眼看破,容貌确实当得起倾城二字,身段更是极好,该瘦处瘦得不像话,该腴处便有料得任她法袍宽松依旧颤颤巍巍。明明是那清水出芙蓉的姿色,却有风情万种的韵味。

韦玉殿望向那个官气极重的中年男子,硬着头皮说道:“冒昧请教剑仙名讳仙府。”

她却只见那个青衫剑客闭目养神,明摆着是不想趟浑水,不愿掺和她的私人恩怨了。

但是她之所以如此厚颜行事,真真切切,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因为掌门卦语中就有“遇龙则停,逢青可喜”一句。

韦玉殿脸皮再厚,总不能强行拉住他如何,思来想去,只得暂时放下心中念头,告辞一声,带着徒弟走回柜台那边。

老聋儿抖了抖袖子,掐指心算,临时起了一卦。

天公不作美,红颜多薄命。所以倾城人,如今不可得。

可别看老聋儿在剑气长城,没人将他当回事,其实相当博学多才,毕竟在那牢狱内,总得找点事情做做,才好打发光阴。

酒铺内言语嘈杂,喝高了,难免提及那场城头攻守战,有奇怪老大剑仙明明剑术通神、为何只递一剑的,有询问陈熙去向的,也有仰慕齐廷济与龙象剑宗的,更有对林君璧这拨避暑行宫外乡剑修赞不绝口的,只是当有人提及那位风头一时无两的末代隐官,便起了争执,有褒有贬,前者说他能够城头刻字,还要如何?后者说他坐镇避暑行宫的排兵布阵,十分一般,并不出彩……

幽郁低头眯眼,拿筷子的手,习惯性拇指搓动食指。

七八桌酒客,来自浩然各洲的小三十号练气士,一聊起那位年轻隐官就都来了兴致,各执己见,年轻修士,男子多是贬他,女子多是赞她。

韦玉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替那位远在天边的年轻隐官辩解说道:“诸位,在古人之后论古人之过,则易。在古人之位行古人之事,则难。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不是事事都是旁观者清的。别的不说,只说他能够请得动齐老剑仙,刑官豪素他们一起赶赴托月山,就说明老大剑仙早年选他当隐官,没选错人。”

老聋儿对这些讨论并不上心,看着那个昏昏欲睡的陈平安,以心声说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睁开眼,疑惑道:“嗯?”

老聋儿小心翼翼说道:“不会是跟宁姚吵架了吧?”

照理说,早先在牢狱内遭罪,陈平安都从未怨天尤人,没理由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太平无事了,都有了两座宗门,如今又有了他助阵,当了记名供奉,不说如虎添翼吧,只说在那宝瓶洲,谁敢与落魄山掰手腕?即便当下陈平安瞧着受伤不轻,也不该如此暮气沉沉才对嘛。想来想去,能够让陈平安如此精神萎靡的事,必然是宁姚无疑了。

难怪宁姚出现在十万大山,陈平安后脚就赶来?

敢情是一个跑一个追?小两口闹矛盾,置气呢?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老聋儿笑道:“也对,肯定是我想岔了,你哪敢跟宁姚吵架。”

陈平安无奈道:“我谢谢你的理解啊。”

老聋儿愈发好奇,“咋回事?”

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就是打了一架,犯困打个盹而已,还要跟你报备和解释啊?”

老聋儿不再言语,气性这么大,估摸着还是跟宁姚吵架了。

难道是这趟宁姚悄悄赶来浩然,不小心撞见了陈平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陈平安无所谓老聋儿瞎猜,强提精神,与幽郁闲聊起来。

幽郁满脸涨红,拘谨得很。

大街上,出现了一个白衣赤脚的贵公子,披头散发,宽衣大袖,腰佩长剑。

敏锐察觉到外边那股凌厉异常的剑仙气息,铺内韦玉殿脸色瞬间惨白无色。

其余酒客境界不够,尚未感知到这位流霞洲年轻宗主剑仙的大驾光临。

那位洒脱不羁的贵公子缓缓前行,以心声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韦玉殿,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欠了百年,得先收你一笔利息,择日不如撞日,此地天高地阔,你我不如野合?放心,凭我剑术,隔绝天地,信手拈来,我们见得外边行人,你却不用担心春光外泄。”

有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大摇大摆从街道另外一端走向酒铺,她瞪大眼睛,瞧着那个脑子进水的可怜虫。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个时候说这种事啊。

不然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苟且行事……其实也没啥。

那位年轻剑仙眯眼笑道:“咦?莫非你是认得我?否则总不能是你能够听见我的心声吧?”

貂帽少女不知是装傻还是吓傻了,就要快步跑入酒肆。

年轻剑仙一步来到她身边,伸手就要按住她的头顶貂帽。

少女嘀咕一句,“嘛呢嘛呢,莫挨老子!”

她随便挥出一巴掌。

那位享誉一洲的剑仙瞬间“化虹远游”,啪叽一下,重重摔在了远处城墙之上,身躯瘫软,滑落在地,昏死过去。

韦玉殿深呼吸一口气,与那貂帽少女擦肩而过,来到酒肆门外,她举目张望,如坠云雾。

人呢?

谢狗哈哈笑道:“山主也在啊,好巧好巧。先前我在潜心闭关呢,山主恕罪个。”

老聋儿赶忙站起身。

眼前这位,可是白景!

那个在远古喜好豪取他人道号的剑修白景!

谢狗使劲拍了拍甘棠的肩膀,老气横秋道:“以后到了山上,低调做人,老实干事。对了,你是一般供奉,我是次席供奉。”

貂帽少女每伸手一拍,老聋儿肩头就一歪,强颜欢笑。

陈平安算了算时间,差不多该回宝瓶洲了,站起身,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那些木牌。

山主如此,刚落座谢狗和老聋儿也就只好跟着起身,幽郁扫了一眼屋内几个男子。

幽郁与一名男子剑修点头微笑致意,因为此人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说隐官好话的男人。

后者不明就里,却还是还以笑容,然后他就看到那个隐约是为首之人的背剑青衫客,笑问道:“听口音,是北俱芦洲人氏?”

那个与人拼桌喝酒的北俱芦洲剑修,点头道:“山泽野修,第一次来。”

青衫剑客笑容温和,“那我能不能请你喝顿酒?帮忙把账结了?”

那人大大方方笑道:“这敢情好,”

对方拱手作别,剑修只得站起身,抱拳还礼。

一场萍水相逢,无需互问姓名。

青衫剑客转身离去,掏出几颗雪花钱放在柜台上边。

他率先跨过门槛,离开酒铺。

貂帽少女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肩紧随其后。

老人双手负后,低头弓腰跟上。青年剑修殿后。

酒铺内酒客们也没有将那一行人当回事。

一仙人,两飞升,一金丹。四位剑修而已。

那无缘无故便白喝了一顿酒的剑修突然问道:“你觉得呢?”

门口那人停步转头,想了想,“可以与韦掌柜借用那个道理。”

停顿片刻。

男人说道:“在我之后论我之过,则易。在我之位行我之事,则难。”

酒铺内先是鸦雀无声,随即哄堂大笑,有人嗤笑不已。

有人嘿然道:“你算哪根葱?”

那人微笑道:“我是陈平安。”

(本章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