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使呂府的前院燈火通明。
還沒有就寢的呂公著這時候領著一家老小,聚集在前院中。在他們的面前,是匆匆出宮的藍元震。
「小人奉聖諭,招呂宮保入宮。」
「宮保?」呂公著頓時皺起眉頭,沒有接旨。他身上可沒有簡稱宮保的太子太保這個官銜,更不可能被封為又名公保的太保。
「官家已經書詔冊封樞密為太子太保。」藍元震直言相告。這是他在示好,提前一步告知呂公著,終歸是一樁人情。
呂公著卻疑心重重,「天子的情況如何?」
「大體還好,已經能借韻書傳話。」
「眨眼?」
回想起出宮前韓岡驗證天子神智的那一幕,呂公著心中疑雲更深了一層。韓岡那時候的表演,該不會是為了現在而做的埋伏吧?
「冊封宮保的詔書,還有召洛陽的司馬宮師回京的詔書,都是官家通過韻書傳達出來的。」
呂公著嚇了一跳:「司馬十二也被召回了!」
「正是如此,而且還被封作太子太師。以司馬宮師和樞密為師保,是官家當著太后、皇后和王相公的面,做的決定。」
呂公著花白的雙眉皺得更緊了幾分。這份任命突然而來,該不會是宮中有人想收買自己吧?只是同時將司馬光招入京中,這個路數怎麼想也不對,還任命了司馬光做太子太師……
呂公著忽然雙目一瞪,該不會是天子向太后獻了降表。但他又很難相信這個答案,不,應該說,他覺得這根本就不可能。
「王介甫呢?」呂公著問藍元震,「是不是太子太傅?」
「不,太子六傅今天只定了司馬宮保和樞密兩位。」藍元震頓了頓,「至少小人出宮之前還沒有。」
「是這樣啊……」呂公著手捻著一縷長鬚,苦苦思索著前因後果。
藍元震可是耗不起這個時間了,催促著:「宮保,兩府宰執可是都被傳詔了。」
藍元震越急,呂公著就覺得越是可疑。他這時候過來,目的不應該就這麼簡單。
當年的呂正惠【呂端】為了防止在太宗即位中立下汗馬功勞的王繼恩,在太宗身後繼續攪混水,甚至是直接設計將其人鎖在了中書門下的內廳裡。
不過帝位傳承中,刀光劍影都是平常事。呂公著素來膽大過人,又自命君子,縱是皇城成了龍潭虎穴,他也要闖上一闖。
回頭看著兒孫和下人們惶恐擔憂的眼神,呂公著大喝道:「爾等緊閉門戶,各自回房休息。」
說完便騎著馬揚鞭而去。
走上夜色下的御街,南面不遠處的州橋夜市依然燦如星海,但北面通向宣德門的一段,則是黯淡了許多,唯有宣德門的城樓上燈火輝煌。
不過在呂公著的這一隊前後,都有提著燈籠的一隊人馬。呂公著瞇起眼,前面那一隊的燈籠上,韓字很是明顯,當是東府的參政韓縝。而後面的一隊,從過來的方向上看,則是副手章惇。
呂公著無意跟他們交流什麼,隊伍中還有閹人在,現在多說兩句閒話,日後就有可能成為把柄。
而且呂公著還有事情想不通,都被請來了所有的宰執,難道是想當著宰執們的面公佈遺詔?或者是內禪大詔?有必要急成這樣嗎。
懷著心中的疑問,呂公著和韓縝、章惇前後腳進了皇城,再往前一點,甚至看到了蔡確的背影。
夜幕籠罩的皇城,猶如鬼蜮。班直手中以及高處張掛的一串串燈籠,那些許的光芒,只是更加強烈的凸顯了皇城的幽暗深邃。
穿過一重重宮門,兩府中剩下的幾位執政,陸續抵達福寧殿,王中正和張守約就在外殿中。
一名是身任五品觀察使的大貂璫,一名則是三衙管軍,都有帶御器械的兼差,是今夜領兵鎮守皇城的主帥。他們都在外殿裡鎮守,估計是在防著什麼了。
呂公著多看了他們一眼,腳步便落到了最後。深呼吸了兩下,定了定心神,呂公著走進了福寧殿的內殿寢殿中。
進了內殿,就在御榻之前,已經是被人圍了一重又一重。寢殿是皇帝私人之地,永遠都是安靜整齊的。可現在的寢殿中擠滿了人,呂公著的臉色很是不好看。
最外圈是內侍和宮人,裡面一點,則是宿直的王珪、薛向,還有早一步進來的章惇、蔡確和韓縝,除了這幾位宰執外,又有韓岡、張璪。而緊貼著御榻,是高太后和向皇后及嬪妃,皇子延安郡王趙傭都在殿中。只是在太后的身後,呂公著還看到了雍王趙顥,這讓呂公著心中立刻多了一層陰雲。
天子接見外臣,后妃和皇子就該在東間待著,還要拉上一層簾來隔絕內外,怎麼一點規矩都沒有。要是這樣都行,那太后還垂什麼簾?!
但他也不好發作,人到得這麼齊,分明就是要內禪的步驟,也就是說,趙頊對自己的身體完全失去了信心——如果趙頊還有清醒的意識的話。
天子現在連話都說不出來,除了眨眼,沒有別的辦法來驗證。呂公著無論如何都不會不加測試,便相信方才藍元震的傳話。
王珪拿著韻書,向幾位剛剛到場的兩府執政解釋了怎麼通過這本書,來與天子交流。章惇聽了幾句,抬眼望了望韓岡,見韓岡點了點頭,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他便放心了下來。其他幾名執政也在跟相熟的人進行交流,初步確定了天子的神智依然存在。
只有呂公著懷著濃濃的疑心,現在的殿上,除了自己,以及不能說話的趙頊,他不相信任何人。
「陛下請恕臣失禮。」呂公著踏前一步靠近了王珪,同時伸出手,近乎用搶的將他手上的韻書強拿了過來。
他翻著韻書,向趙頊發問:「還請陛下告訴微臣,方纔的詔諭封臣為何職?」
趙頊沒有生氣,他現在表現不出生氣的模樣,他很熟練地在呂公著的配合下眨著眼睛。
上平一東——宮。
上聲十九皓——保。
「那臣的差遣呢?」呂公著再問。只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事先或許做了準備,他當然不能放心。
樞。
使。
呂公著稍稍鬆了一口氣,能用簡稱來報官職,比起太子太保和樞密使更能確定天子的神智——聰明人往往更會偷懶。但他還是不放心,再次發問:「臣父何名?」
夷。
簡。
呂公著將韻書還給王珪,退後兩步,跪下請罪:「臣老多疑,有罪。」
趙頊眨著眼:無妨。
兩府宰執在列,呂公著又代表其他臣子驗證了天子的神智,趙頊便立刻點起了宋用臣。
冊。太。子。
從趙頊的枕邊拿起張璪在呂公著等執政進宮之前剛剛寫好的冊皇太子文,宋用臣將之展開,當著重臣們的面,大聲誦讀。
現在並不是內禪,只是要敲定內禪。先確定皇太子,等皇太子的身份確定,然後再由重臣商議禪讓事宜。
大宋的百多年,還沒有一次內禪的先例。再往前,也找不到幾條故事。呂公著有些擔心,如此倉促恐會有失國體。就像現在的寢殿裡,亂得沒有一點規矩。
所以等趙傭在向皇后的指點下,懵懵懂懂的向他的父皇三跪九叩,接過冊書;轉過來,又接受了在王珪的帶領下的一眾重臣的參拜。呂公著便跪下道:「陛下玉體違和,臣乞皇太后權同聽政,候陛下康復日依舊。」
視線集中在趙頊的臉上,但天子闔起眼皮,沒有動靜。
「陛下……」
呂公著還想再說什麼,但王珪捧起了韻書,搶在他前面問道:「陛下可是另有心意?」
趙頊睜開眼,眨了兩下。
『是內禪?沒用的!』趙顥冷眼看著。
他不在乎內禪,就算皇位現在落到侄兒手中,幾年後照樣能回來。他至少還有十年時間。尤其是韓岡自尋死路,等到他皇兄一死,韓岡最好也只能到嶺南待著,到時候,看看這個小兒誰來保!他惡狠狠的盯著趙傭一眼。
韓岡則是微微一笑,雖然在趙頊迫不及待的招來所有宰執……不,在高太后大發雷霆後,他就已經可以確認自己的賭博已經贏定了,但直到現在,他才徹底放下心來。
不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趙頊的臉上,沒有人看見韓岡唇角邊那抹如釋重負的輕鬆笑意。
下平七陽——皇。
皇太后。還是皇太子。又或是皇后。
天子到底想說什麼,王珪也好、呂公著也好,幾乎所有人都在猜測著。
下一個字是去聲。
太?
但王珪的聲音很快越過了『太』字所在的去聲九泰,趙頊只眨了一下眼,給了否定的答案。王珪的聲音,一個韻部一個韻部的向後挪動,直至第二十六韻部,皇帝這才眨了兩下眼皮,
剎那間滿堂嘩然,聲浪直衝屋上。
趙顥如同五雷轟頂,臉上不剩一絲血色。
匡的一聲巨響,是高太后霍然起身,身後的交椅被帶到在地。但高太后絲毫不顧,轉身便拂袖而去。
韓岡閉起了眼,有些疲累,今年他是不想再賭博了。
去聲二十六宥。『后』字便在這個韻部中。
綴連前一個字『皇』,那麼就是:
「皇后!?」
「皇后權同聽政?!」
「豈有此理!」呂公著暴然而起,一聲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