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酸棗重新啟程,韓岡丟下了大隊,帶著十幾名伴當便向著太原緊趕慢趕。
一路穿州過縣,兼程並道,日出即行,日落而不止。在出發六日後,便抵達了威勝軍的銅鞮縣【今沁縣】境內,離開太原就只剩下兩天的行程了。
只是離行程的目的地太原越來越近,韓岡一行人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從北面過來的信使越來越多,從他們身上得到的情報也越來越危急。
尤其是太原府的王克臣,他是一天一封求援信,雪片一般的飛往京城。由於軍情用了太多的鋪兵,馬匹更是都被換了,路上走得再急,抵達威勝軍的時間也硬是比韓岡計劃中的多消耗了一天。
而且據最新的軍情,遼軍已經佔據了忻州,州中到底還有幾處城寨沒有陷落,被堵在石嶺關上的官軍斥候那邊並沒有確切的消息送回來。只是從情理上說,忻州州治所在的秀榮縣,應該不會那麼簡單就陷落。
計算時間,韓信正在趕往忻州的路上,若是遇上了遼軍,恐怕會難以脫身。這讓韓岡很是為他擔心。河東的軍事形勢惡化得太快,讓韓岡始料未及。
遼軍現在的動向對太原的威脅性越來越大,石嶺關下據報已經集結了遼軍重兵,雖說石嶺關是險關要隘,但也不是沒有被攻破的可能。
「樞副。可是在擔心太原?」
黃裳被韓岡留在後隊,現在跟在韓岡身邊的幕僚,是田腴,也是氣學三字經的作者之一。田腴察言觀色也有了些許經驗,看見韓岡臉色沉重,就知道肯定又是在想河東的事了。
「我是擔心啊,這一仗打下來,河東百姓今年的口糧還不知在哪裡?」韓岡輕聲歎,「今年明年,河東可能會出大事。」
雖然方才並不是考慮的這一事,但將帥為一軍之膽,韓岡不想在下屬面前表現出對戰局的擔憂,寧可說些民生方面的閒話。
已經是春時,野外花開遍地,官道下的田間地頭都能看到農人忙碌的身影。暮色下,多有扛著鋤頭、趕著牛羊回家的農民,依然安詳如素。可想想太原以北,已經淪陷的國土,那裡的百姓逃難還來不及,如何還有心思去料理自家的田地。
「只要能及時收復代州,還有可能補種,而且朝廷肯定會發給賑濟的。今明兩年的錢糧,只要樞副上表申請,朝廷自無不允之理。」
看到田腴考慮起如何避免河東缺糧的損失,韓岡微微一笑,但立刻又沉下臉來。其實現在最讓他擔心的並不是河東百姓下半年的口糧,也不是石嶺關,而是赤塘關。
當年宋太宗在奪佔了太原之後,又將目標放在了北方。當他會兵準備北上,卻被石嶺關給擋住了去路。官軍幾次攻城不果,宋太宗便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明著攻打石嶺關,精銳卻潛行向西,一舉攻下了赤塘關。
同樣勾連南北,赤塘關和石嶺關在這一點上沒有任何區別,攻下了其中任何一座關隘,就意味著已經打通了南下或北上的道路。但作為關隘,赤塘關的防禦水平遠比不上石嶺關。從自然生成的地理條件,到人工修建起來的城防,都差了不止一籌。
若是遼人學太宗趙光義的故智,奪佔了赤塘關,形勢將變得極為惡劣,甚至有可能會難以挽回。尚幸遼人畢竟不擅攻城,想來事情還不至於會向最壞的局面發展。
將擔心放一邊,韓岡打馬直行。當一行抵達威勝軍郡治的銅鞮縣城時,天色已晚,城門也已經關閉。
一名伴當上去喊話。看到韓家的伴當只是在城下喊了兩聲,又將身份憑證送了上去,城門就被打開了。田腴就有些咕噥:「防衛不算嚴密啊。」
「那是之前已經遣使傳過話了。沿途州縣早就知道我會經過此處。」
之前經過的幾座城市,都是不巧在白天經過,進城時沒有受到阻礙。但換成了宵禁中的城市,可能就不一樣了。不過實際情況是兩回事。田腴本以為會有些波折,但看到城門官都從城中跑了出來,倒是嚇了一跳。
韓岡出京時走得太急,身邊的人手不足,整個制置使司的架子都沒搭起來。黃裳帶著大隊在後,身邊也就一個田腴,已經跟了很久了。
因為韓岡的舉薦,田腴得到了一份官職。不過並非流內品官,而是一個上州的助教,有俸祿,無品級。雖然田腴只是文學好,可換作到了制置使司的幕中,做個文書,打理一下手邊的雜食,田腴也不至於這些小事都做不到。
而且到了太原情況就不一樣了,韓岡在太原的門生故吏甚多。且王克臣終究不可能將整個衙門全數清洗,借調幾個熟悉的下屬也不成問題。
「知軍和知縣都吩咐下來了,只要相公一到,就立刻通知他們。」監門官慇勤且恭敬,彎腰低頭,為韓岡牽著馬。
韓岡並沒與監門官多閒話,直接放馬進入了城中。
比起還算緩和的鄉間,城中氣氛則多了許多了臨戰前的緊張。方才在官道上,一路看到的客商不及往年的三成,而在城中,猶在街面上的普通百姓,也是一副強顏歡笑的模樣。街道兩邊的酒樓茶肆裡,燈火照耀下,多有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卻少了應有的絲竹彈唱。
天色已晚,韓岡很快就在城中的驛館安歇下來,得到消息的知軍、通判和知縣等大小官員紛紛趕來拜見。韓岡出去見了他們一面,多說了幾句話,讓他們著意安撫人心,並要準備好錢糧。威勝軍駐軍並不多,加上之前河東出兵援助,韓岡也只要求做好糧草和軍械的準備。當然,城防更是重點。
雖然明日要還要早起,沒有時間多耽擱,可韓岡為制置使,必須得到州縣的支持,不能不為此多花上一點時間。
寒暄過、叮囑過,送走了一眾官員,韓岡趕緊上床休息。只是他睡下了還沒半個時辰,外面就是一片的嘈雜聲。韓岡脾氣一向不錯,但這也並不代表他沒有起床氣。板著臉在客廳坐下,便領著客人們魚貫而入。
州里的知州、通判、判官、推官、參軍,縣中的知縣、縣尉、主簿,全都擠進了小小的廳室中。
看到他們臉上的神色,韓岡徹底的清醒了,情況不對。威勝軍的知軍現在是一臉恍恍惚惚的神色,彷彿是陷入噩夢之中而無法清醒,進門時甚至還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差點兒就一頭栽倒。
「怎麼了?出了何事。」韓岡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威勝知軍卻好像忘了詞,張口結舌,一個字也倒不出來。
「樞副!」田腴聲音嘶啞,在旁替他說話,「遼人攻破了石嶺關!」
廳中一片寂靜,就連韓岡的一行伴當都停了動作,彷彿凝固了。這怎麼可能?那可是太原的門戶啊!
韓岡沒有發怒,甚至有一瞬間,他感覺這件消息當真是荒謬絕倫,「遼人怎麼做到的?!」
韓岡當年遍巡河東各軍州,太原的北面門戶他也經過了好幾次。韓岡可以百分百的確定,兩座關隘中,石嶺關的城防體系要比赤塘關更為完備,也更加難以攻破。沒道理石嶺關破了而赤塘關安然無恙。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過了半天,威勝知軍小聲的說著:「石嶺關隸屬忻州,赤塘關則是太原的。」
韓岡不敢相信王克臣會因為石嶺關屬於忻州而不放在心上,他低喝道:「王克臣是河東經略!」
威勝知軍連忙改口:「下官也只是猜測,是猜測。」
「可能是軍隊敗壞了。」通判倒是敢說,「自樞副返京後,新來王經略將學士留下的將校一個個投閒置散,只用了一批無能之輩。這一下子全都露了底。」
王克臣在經略安撫使任上丟了河東半壁,即便他是英宗皇帝的親家,也逃不掉罪責。這個罪他能背上一輩子。
韓岡在河東,空閒時練兵不輟,賞賜也沒停過,也提拔了好幾個有才幹的年輕軍校,河東北方的軍隊戰鬥一流,完全不需要韓岡操太多有的心,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但換了王克臣就任後之後,情況就變了。
平心而論,論起在軍事上的用心,王克臣並不下於韓岡,甚至猶有過之。韓岡在京城也有聽聞。每逢校閱必大開府庫,從將校賞到參加校閱的保甲鄉兵,可他在軍事經驗和常識上的匱乏,讓練兵成了表演,越是會演戲的,得到的饋賞越多。加上王克臣本身的傾向性,也讓那些在韓岡時代得到重用的將校受到排擠,很難再有施展才華的機會。
或許這些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有新的平衡重新建立起來。到時候,軍隊之中的混亂也能夠平息,可惜遼人沒有給他們這個時間。
韓岡現在距離太原還有兩日的路程,但在遼軍破關的情況下,他很難跨過這最後的兩百里地。
是兵行險招?還是穩紮穩打。
這必須要有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