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崇政殿出來,王安石疑惑叢生。
雖然趙頊在崇政殿議事後照例將他留下來單獨奏對,並說了不少好話加以安撫,但王安石很明顯的感覺著年輕的皇帝有些心神不寧,這在過去,並不多見。真不知呂公著昨日究竟說了些什麼,讓天子變成了這副模樣。
回到政事堂後,曾布就趕了過來。就在王安石留在崇政殿中的時候,他打聽到了呂公著昨日奏章的內容,一等王安石回來,就大驚失色的趕過來通報。
困擾天子的原因找到了,而王安石也驚到了。他當真沒先到,他的老朋友為了反對變法,竟然連這等兩敗俱傷的策略都用上了。
要知道,也就在兩年前,呂公著曾經為了王安石,在新近即位的天子面前說過不少好話,為他的進京秉政助了一臂之力。但如今,幾十年的交情,卻成了天邊消散中的浮云,只能追憶,無法重來。
「呂晦叔這是何苦?」王安石嘆著氣。這根本是損人不利己的做法,呂公著既然這麼做了這麼說了,他本人肯定不能再留在京城,一個月之內必然要出外。至於變法派,也免不了要吃苦頭,天子心中的猶豫就是對變法最大的傷害。
但最可怕的問題,還是他在天子的心中埋下了一條毒蛇,不但會讓趙頊懷疑起群臣的忠誠,甚至天子還會因此而疏離至親骨肉。皇權之爭,毫無親情可言,而呂公著一番言辭的最後結果,就是讓天子無法再去相信自己的親人。
「韓稚圭不知會怎麼做?會不會上章自辯?」曾布問著。
呂惠卿走了進來,他也是聽到消息匆匆趕來的,他接口道:「韓琦怎麼做都錯,最聰明的做法就是當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到,也好給天子臺階下,否則鬧起來後,韓琦左右都是罪名。即便呂公著本心不是針對他的也是一樣。」
王安石不關心韓琦會怎麼做,他在擔心趙頊。變更法度需要天子堅定不移的支持,但呂公著的奏章,卻是要讓天子懷疑起變法會不會動搖他的皇位。
「不打消天子的心頭之疑,做什麼都沒用。」曾布嘆著氣。
「官家又沒有明說出來,現在跟過去也沒什麼不同,繼續將事做下去,用不著想太多,等有了成果,呂公著的謊言不攻自破。」
「吉甫說得甚是。」王安石最後還是放棄了去考慮這個讓他頭疼的問題,至少趙頊現在還沒有表現出要廢棄新法的苗頭來,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份奏摺:「看過竇舜卿的奏章沒有?」
「是一頃四十七畝的事吧?」呂惠卿點了點頭,王韶的一萬頃到了竇舜卿嘴裡就變成了一頃,這事朝堂上都傳遍了,御史們聞風而起,今天就遞上去了五六封彈章。但呂惠卿對竇舜卿的說法半點不信,他家是福建大族,田產為數不少,一頃四十七畝究竟才多大,他一清二楚。
「這竇舜卿還真敢說!」
「說謊不礙事,圓不了謊才會是問題。」曾布冷笑著,竇舜卿敢這麼信口胡言,是因為他有底氣,「竇舜卿父子兩代皆在軍中得意,父為橫班,子任貴官。論人脈,可比王韶深厚百倍。他自從軍以來,就靠著一點微末之功,便一步步的跳上了正任觀察使的位置。這樣的陞官速度,不是世家子弟,誰能做得到?」
曾布雖然也是世家出身,幾個兄弟和內弟都陸續做了官,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辛辛苦苦考進士出頭的。自他祖父輩起,南豐曾家七十年來出了近二十個進士。故而他分外看不起竇舜卿這等靠著父蔭,而身居高位的無能之輩。
可曾布也很清楚,竇家兩代人幾十年編織起來的關係網,足讓竇舜卿的荒謬謊言變成天子心目中板上釘釘的事實:
「不論派誰去重新丈量土地,竇舜卿怕是都能跟他們拉上關係。如果他們跟竇舜卿一個聲音又該怎麼辦?所有人眾口一詞的話,天子還能不信?
還有陜西轉運司那邊,轉運副使陳繹至今不肯在鄜延環慶推行青苗貸,而且還以供給綏德的軍資糧餉難以支撐的名義,大肆在關中各州設卡抽稅。如今剛過正月,道上難行,他這麼做的影響還不大。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路上商旅漸多,不知會有多少人會怪罪到橫山開拓之事上去。」
曾布憂心沖沖,就跟京師裡一樣,關西局勢最近越發的嚴峻,反變法派彷彿聯絡好的一般,就趕在年節前後一齊發難,讓人措手不及。
現在想想,秦州那邊的竇舜卿是韓琦的鄉里,自然跟韓琦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沒有韓琦,沒有他父親留下的餘蔭,憑竇舜卿的那點芝麻粒大的軍功,根本做不到現在的官職上——他在京東防備海盜,招募了三百人,斬首也不過四十餘,而昨天提到的韓岡,連同王韶在私信中提到的西賊內奸餘黨,他的斬首數都已超過五十了!韓岡才一個從九品,可竇舜卿又是什麼地位?
而陳繹是開封人,別的不說,慣看朝堂風色可是京師本地人特有的本事,外地人不歷練個幾十年卻學不來。即便不論他與京師豪商、宗室之間,可能有的千絲萬縷的聯繫,只看如今的朝堂動向,他也必然會主動投靠韓、文、司馬一派。
曾布能看到的,王安石自然不會看不到,但他倒能放得下,「王韶那邊就先看一看再說,天子已經遣了王和諧補丁克臣、李若愚兩人去秦州重新體量。等他們回來再做計較。」
「李若愚?」呂惠卿眉頭一皺,心道怎麼選了這人,「下官記得他曾經在廣西任過走馬承受,而當時的廣西提點刑獄兼攝帥事的……確是李師中。」
「如果李若愚膽敢偏袒竇舜卿,一同欺君,那就再換一人去。朝堂上那麼多人,總能找到與李師中、竇舜卿沒關係的。」李若愚和王`克臣已經走了,不可能再追回來。王安石知道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在他們把消息傳回來之前,先給趙頊做個預防,以便讓趙頊同意再派一隊更為公正的使臣去秦州。
「綏德那邊呢?陳繹怎麼辦?」曾布又問道。
「陳繹其人好功名,無甚德行。他敢這麼做,是看著朝廷風向現在是往韓、文那邊吹,等到天子決意一下,他必然會倒過來。」
「那怎麼辦?放著他不管?」曾布不以為然的反詰道。
呂惠卿搖頭:「還是將其調回京中,省得給綏德添亂。陳繹品行雖陋,但按獄還是有一手的。」
……………………
又是一樁出乎韓岡意料之外的……意外。
當韓岡與路明一起回到驛館時,走出來迎接他們的第一個是堆著謙卑笑容的驛丞,第二個便是看起來一臉心浮氣躁模樣的王旁。
「衙內怎麼來了?」韓岡心中起疑,跳下馬來。
王旁上前道:「是家嚴讓小弟來請韓兄!」
「相公今日可有餘暇?」
王旁拱了拱手,算是道歉:「家嚴翹首以待。」
韓岡哈哈笑了兩聲:「相公既然有招,又是衙內親至,韓岡哪能不識抬舉。」
王旁的模樣更顯恭敬:「……如蒙韓兄不棄,還請直呼小弟表字便可。」
韓岡微微一愣,這實在太不正常。但王旁既然這麼說了,卻不能不給他面子,韓岡鄭重行禮道:「仲元兄。」
王旁一還禮:「玉昆兄。」
路明在後面看傻了眼,而驛丞也驚得張大了嘴,顯然他們是因為看見參政家的衙內對一個選人低聲下氣的去結交,而震驚的難以名狀。
「時候已經不早,家嚴也該從政事堂回來了,玉昆兄還是與小弟早點走吧。」
韓岡想了一下,抬了抬袖子,上面還有些方才在樊樓喝酒時留下的污漬,他笑道:「還請仲元兄少待,且容在下更衣。」
說罷,便丟下王旁走進驛館中,路明也慌裡慌張的跟著走了進來,他緊追在韓岡身後問道:「韓官人,你真的只是跟王衙內下了兩盤棋?」
『下了兩盤棋就有這等用?』韓岡冷笑,沒有回答。
『這怎麼可能?!』
王旁當是代表他的父親來的。昨日明明是王安石找自家去的,但最後卻讓自己白坐了許久,今天讓王旁親自來,大概是有賠罪的意思在。
這樣的做法說是前倨後恭就有些酷毒了,一國參政能對從九品的選人盡到禮節,韓岡的自尊心還是被滿足了不少——『未能免俗啊。』韓岡自嘲的笑著。
來了這麼一手,韓岡對王安石頓時生起不少好感,如此地位,如此名氣,王安石卻沒有擺出一副高傲的架子來,確實讓人尊敬。
當然,這樣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句俗語,韓岡記得更為清楚,並沒有因為受寵若驚而昏了頭去。
韓岡不知王安石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才這般慇勤。他一邊換著衣服,一邊心裡也在來回盤算著。不管怎麼說,見著王安石後就能知道緣由了。
換好衣服,李小六正好也回來了,省了自己讓路明轉口,韓岡直接吩咐他去張戩家報個信,最近天天都去張戩府上,今天去不了,按理得打個招呼。
將瑣事一一交代完畢,韓岡終於從驛館中出來,對著王旁歉然一笑:「累仲元兄久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