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今年就十一了。」
韓岡今日押班,退朝後,從文德殿轉去垂拱殿的路上,忽然就聽到同行的蒲宗孟道。
韓岡抬起眼,等待他的下文。
「一轉眼就這麼大了。」
蒲宗孟感慨著。
「小孩子,長大也是一轉眼。我家的幾個小子,之前連走路都不穩,一轉眼,都能出去遊學了。」
還有六年。
天子大婚一般是在十七歲,之後就可以親政了,最遲也不該超過二十歲。不過有章獻皇后和仁宗的例子在前,向太后一直執政到她去世都可以——章獻明肅劉皇后便是在真宗駕崩後一直垂簾聽政,等到她過世,仁宗親政時,都已經二十四了。
「若說遊學,天下哪有比得上京師的?相公可真放得下心!」蒲宗孟悠悠說道。
兒子可以丟到外面去,小皇帝就必須約束在宮中,只要趙煦不能聽政,當然放得下心。
「哪裡能放得下心?」韓岡停了一下,嘆道,「出門半日就開始擔心了。但都那麼大了,總不能留在家裡讀死書。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多走走,多看看,也難成才。而且去的也是橫渠書院,就跟自家一樣。」
「原來相公家的大公子去的是橫渠書院!」蒲宗孟驚訝道。
韓岡將兒子送去橫渠書院讀書,而不是安排進國子監,京城中有幾個不知道的?虧得蒲宗孟能裝得出一幅才聽到的驚訝模樣。
氣學宗師韓岡做了宰相,士人們都在猜測他什麼時候將國子監中的教科書給改掉、將禮部試中的科目給換下。士林中,為此而開賭的不計其數。
韓岡即使再大度,也沒人相信他會不在乎兒子拿不到一個進士頭銜。既然他把兒子都送去了橫渠書院,那他改變科目是遲早的事,至少在他兒子能夠參加進士科考試之前,肯定會改掉。
「橫渠書院是先師明誠先生和韓岡的心血所寄,若是犬子不去,那還有誰會去?」
「相公真是一片苦心啊。」蒲宗孟長嘆道。
話題從皇帝身上,給韓岡強行扭轉到了他出外的長子身上。蒲宗孟知道韓岡不想多談這個話題,不過他不信韓岡不介意。
深得太后看重的大臣,在趙煦的朝堂中肯定找不到位置。若是現在的皇帝親政,肯定會打著紹述熙豐之法的名義,趁機將韓岡的黨羽清洗出朝堂。
現在還有幾年,甚至十幾年,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變了天。
小皇帝一天天長大,韓岡怎麼可能放心得下?今天不想提,明天也得提。只要等著就行了。
不過蒲宗孟不想等。
有些事,等一下,就徹底錯過了。
事不過三,親自提出廷推之法的韓岡,絕不會允許下一次的廷推再沒有結果。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此二句出自於《九域》,想不到相公也看此雜書。」
《九域遊記》雖是佚名,可有幾個不知道這是他寫的?韓岡淡淡瞥了蒲宗孟一眼。
這位老資格的翰林學士承旨,在玉堂中的時間差不多可以算的上是開國以來前三名,現在雖然在笑著,臉色卻有些發白,有些緊張。
一張清涼傘,竟然如此掛懷?
韓岡知道若是自己把心中的想法給說出來,立刻就能成為滿朝文武憎恨的對象。不是每個人都像寇準、韓琦還有他韓岡這樣,進入官場不久,便被視為宰相之備,之後一路順風順水。絕大多數朝臣,能夠拿到清涼傘的幾率近乎於零。就是蒲宗孟這等已經熬老了資歷,距離兩府只有一步之遙的臣子,也對橫攔在兩府與朝臣之間的那巨大的鴻溝,望而興嘆。
「閑來無事。我不善詩文,一下就少了多少文集打發時間,總不能天天讀經。」
蒲宗孟哈哈笑了兩聲,道:「相公說的是,讀史讀經是打發時間,看話本也一樣是。以《九域》為肇端,才幾年功夫,市井中話本之類的雜書越來越多了,還有雜劇,也多有所謂劇本在流傳。」
「哦,是嗎?」韓岡饒有興致的問道。
「宗孟豈敢胡言亂語?現在就有《鶯鶯傳》改的雜劇本子,前日在玉堂,宗孟聽說烏臺有人上表,說是誨淫誨盜。或許……」蒲宗孟頓了一頓,壓低聲線道:「或許日後的劇本就不只是誨淫誨盜了。」
不是或許,是已經有了。
「是《許止傳》?」韓岡直接挑明了。
當今天子,乃是弒父弒君之人。這讓十一歲的小皇帝,在天下士民的心目中,絕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他們可以用感慨的口氣說這是宿世冤孽,但絕不代表他們會否認對小皇帝弒親弒君有罪的判定。
甚至成為帝師,都已經不是朝臣和大儒們目標。程顥都回了洛陽——新學依然盤踞在朝堂上,而氣學則擠佔了剩下的所有空間,不想成為帝師,又沒有辦法在京城士林中站穩腳跟,他也只能回去。
天下士民都覺得這個皇帝不合適,為大慶殿中的那個位置而動心的人自然就不會是一個兩個。
有人能夠想到用話本來傳播目標,自然也會有人用雜劇來達到目的。
京城的各大瓦子中,上演雜劇的舞臺沒有一日停歇。在九域遊記出現之前,就已經有抨擊時事的新出劇本,逆王趙顥在市井中的名聲,便是一出出雜劇給毀掉的。在《九域遊記》出現之後,越來越多的劇本開始從目連救母之類的神鬼故事中脫離出來,開始貼近現實,影射現實。或許現在就是雜劇歷史上的第一個高峰。
《許止傳》主要內容就是許止弒君,另外還參雜了另外的一些傳奇故事,由此敷衍成篇。許止的結局也不是歷史上的逃亡國外愧疚而死,而是改成了許止自盡,臨死前自訴的那一場,算是很催淚。如果用後世的話說,是現實主義悲劇中的傑作。
不過這部傑作,不必多有見識,看過了就知道是直指御座上的小皇帝。只是幕後黑手,還是撲朔迷離。
「正是《許止傳》。」蒲宗孟見韓岡不再繞彎子,精神頓時一振,「這一部,必是有心人所著。」
「傳正意為何人?」
「宗孟看《九域》,其中有林沖斷案一節。其中有一句說得最為合意:誰得利最多,誰嫌疑最大。」
濮王一系,自英宗後便成了宗室中最為尊貴的支系,後繼者當然有可能從他們中挑選出來。但更名正言順的繼承者,雖是濮王系,卻不是出自濮王府。
「嗯?」韓岡不說話,只用鼻音表示詢問之意。
蒲宗孟咬咬牙,低聲道:「三大王的兒子最多,不是他,還有誰?」
韓岡笑了。
終於說出口了。
回頭再看蒲宗孟,卻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大劫,額頭上皆是冷汗,臉色亦是蒼白。
「三大王重病已多日了。」
已經開了頭,蒲宗孟完全不怕了,直言道:「英宗皇帝被選為皇太子時,濮安懿王早已不在人世。」
這其實就是濮王一系為何能出一個皇帝的原因。能開枝散葉,可保皇祚不絕——英宗家中排行十三,而英宗的親兄弟,有二十一個之多——同時,生父不在人世。否則新帝以繼子登基,置生父於 何地?
趙腆這兩年身體欠佳,從年前到現在,所有的朝會都缺席了。按太醫局方面的回報,趙頵已時日無多。
趙頵喜好醫術,還組織人手編訂醫書,近兩年沉湎於生物分類學中,完全不理世事,宗室中有賢王之名。但他最大的問題,是喜歡自己給自己開藥方,太醫給他開過的方子,都要自己過目,很多時候,都會添減一二。日常飲食,包括養生的飲子,都出自己心,
缺乏經驗、只抱著醫書的醫者,比點著的火藥包還危險。
高太后所誕四子之中,除了甫出生、尚未賜名便告夭折的那位皇子,以幼子趙頵的體質最弱,比他的兩位兄長都要差,總是愛在日常用藥上折騰,在韓岡看來,其實就是自殺。
但他的兒子多,而且是很多,趙頊只有一個兒子;趙顥有三個,皆貶做了庶人,至於趙頵,時至今日已多達八人,如果他恢復健康的話,這個數量還會繼續增長。八個兒子中,就只夭折了一個。
這也是多虧了醫學的進步,因為牛痘的出現,以及護理學的進步,皇室嬰幼兒的夭折率一下降到了不到十分之一,普通百姓也降低了許多,也許在後世,千分之一百的幼兒死亡率絕對是駭人聽聞的慘劇,可在此時,已經可以被世人視為奇跡。而趙頵夭折的那個兒子,是他的長子,正是病夭在牛痘出現之前。
天子年幼,又無幼弟,依照血緣關係的遠近,趙頵的兒子中,排在後面幾位的都有可能成為帝位的繼承人。可以說,如果趙頵不是重病纏身,他必然會被視為這段時間以來,在市井中散佈謠言攻擊天子的幕後黑手。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趙頵近期病死,皇帝的繼承人基本上就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