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又十二小時。
韓岡從放在角落的擺鐘上收回自己的目光。
到現在為止,鐵場那邊還沒有壞消息傳來,這就意味著正在進行試驗的那一臺蒸汽機,距離自己定下的第一目標,已經越來越近了。
自兩天前,這一臺進過改進後的新式蒸汽機突破了舊有的長時運作記錄之後,韓岡就開始關注開封鐵場那邊的實驗。
不過他也沒想到,這一次的實驗竟然會這麼順利,一下子就把舊日的記錄甩得那麼遠。
韓岡還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會有著這種迫不及待的心情。
空無他人的公廳中,他自嘲的笑了起來。
畢竟他已經等待太久太久了。
為了實用化的蒸汽機,懸賞僅僅是一個方面,朝廷每年對蒸汽機這個項目的撥款,遠遠多過區區官職和賞金。
朝廷,或者說韓岡,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瓦特式的蒸汽機,而是一個成功的研發體系,還有機械研發上的成功經驗。因為在一個成功的蒸汽機之後,還有齒輪箱,還有更進一步的改進,還有更多亟待解決的問題,
鐵場那邊的一個個研究小組,無一不是久經考驗的能工巧匠,都有著自己獨到的一面,誰成功都不奇怪。就算現在有一個小組先人一步,也不代表其他小組的研發水平是一無可取。
韓岡可沒說過,蒸汽機只能有一種形態。新造出來的蒸汽機,也不可能不加改進。有了蒸汽機,還需要有傳動裝置,將動力傳輸到各式各樣的生產機器上。
更多的問題,需要更多的研究者去解決問題。
「相公。」宗澤快步進屋。
「怎麼?!是鐵場那邊有什麼消息了。」
韓岡立刻問道,竟然帶了點緊張。
「不是。」宗澤搖頭,「是安陽殷墟的事。」
想了一下,韓岡問道:「……是上次相州說的盜掘不止、偽造成風的那一樁?」
「便是此事。」
得到了宗澤肯定的答覆,韓岡便道:「這件事簡單,讓韓師樸把他家裡的人管好就行了。」
表字師樸的韓忠彥是樞密院都承旨兼群牧使。但更重要的一個身份,是韓琦的長子。
韓琦四守鄉郡,在他死後,堂弟、兒子都做過相州知州,安陽知縣,近二十年來,更是一直都是韓琦家的門客出身。
如果說曲阜是衍聖公家的地盤,那相州也可以說是韓家的地盤。安陽那邊的大事小事,無一不是跟韓家有著牽扯不清的關係,什麼事少不了韓家。
殷墟肇事當然是韓岡點的火,沒有他,只有幾百年後,才有人能親眼見識甲骨文的存在。但眼下安陽那邊烏煙瘴氣,就不是韓岡的錯了。
依靠發掘以甲骨文為首的殷墟遺物,安陽的許多人家都發了大財。
這些年殷墟散佚的甲骨無數,被偽造出來的甲骨更多,相州那邊已經形成了產業鏈,包括青銅器皿在內,每年問世的商代器物,至少有八成是假貨。相州越來越多的人投入到古董偽造這個很有前途的職業中來,甚至秦代的青花、周朝的汝窯、還有商代的鋼刀鐵劍,因為總有傻瓜受騙,也都紛紛出現在市面上。
但巨大的利益也必然帶來持續不斷的紛爭。大大小小的黑社會團體,自然就運應而生。
據韓岡所知,在安陽,每天都有人死於非命,只不過韓家勢大,將這些亂子都給壓了下去。
半年前安陽重修城防,在城壕邊挖出了三十七人的屍骨,而且都是還沒有腐爛的新鮮屍體。
如果是病死的還有話說,但相州、安陽縣兩方共同驗看,所有人都不是病死,而是被殺。所以這件案子第一時間就給報上了河北提刑使司,御史臺和大理寺都派了人去安陽查案。
可是死者的身份最後也沒查清楚,只知道不是當地人。就這麼一拖半年,相州和安陽的官員為此大受牽累,最輕的都是罰俸,上下兩位親民官都換了新任。
所以就有當地的官員上表奏明,自辯說這不是他們的錯,而是殷墟出土之後,巨大的利益敗壞了當地民風,字裡行間不僅將罪責歸咎於安陽韓家,還把韓岡也牽扯了進去。
韓岡可不覺得這是自己的問題,明明是安陽韓家治家不嚴的錯。
匆匆將宗澤帶來的文件看了一遍,韓岡便道,「汝霖你這兩天再去跟韓師樸說一下,如果他那邊不能解決現在的問題,政事堂這邊會派一個好一點的知縣去安陽!」
「宗澤知道了。」
宗澤點頭,他知道,韓岡現在很不耐煩,不想再遷就韓家。
「汝霖。」宗澤正準備出去,韓岡又叫住了他,「韓師樸那邊會怎麼想?」
「……韓群牧必怒。」宗澤直言不諱的說道。
就像韓岡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問題一樣,韓忠彥也不覺得這是自家人的錯。明明是韓岡為了道統之爭,把鄉里弄得烏煙瘴氣。
而且韓岡也的確從殷墟中撈取了巨大的好處。
不僅僅是當年王安石興沖衝拿出來想要一統異論的《字說》,被韓岡用甲骨文給當頭砸了回去。
直到如今,氣學一脈都備受其利。
到瞭如今,除了天干地支、一二三四,日月山河等簡單易明的單字,絕大多數文字依然是一團迷霧,各家各派,對同一個字都有屬於自己的解釋。既然誰都拿著甲骨文為自己的理論張目,那麼也意味著誰都不可能取得對甲骨文的詮釋權。
就算安陽一帶的土地已經千瘡百孔,盜掘的風氣甚至蔓延到了陝西,可這也讓儒家各門無法形成合力,來攻訐韓岡的氣學。
韓岡並不在意韓忠彥的憤怒,「看在織機的面子上,他不會多說什麼的。」
自從雍秦商會將水力織機和繅絲機的技術公諸於世之後,各地都出現了大量的工廠。相州也產絲絹,韓忠彥可是背地裡入了股。
更何況,韓岡讓宗澤先去找韓忠彥,依然是讓他推薦一個韓家門人來做這個安陽知縣。
除了 韓岡的話不怎麼客氣之外,安陽韓家的利益還是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留。
「只可惜了殷墟,不知毀損了多少。」
「是啊。」韓岡嘆著氣,沒有半點誠意。
殷墟甲骨的確很重要,對中國的歷史有著無可估量的意義,但在社會發展這個終極目標上,韓岡並不介意將其當成犧牲品。
「對了,汝霖。」在宗澤再準備告辭離開的時候,韓岡突然又道,「你出去後,讓人再去鐵場看看,有什麼消息盡快報過來。」
「知道了。」宗澤點頭應諾,想想又問,「相公很在意那邊的成績?」
「當然,一直都在盼著呢。」
韓岡絲毫不遮掩自己的迫不及待。
這可是開啟工業革命最重要的一步,用什麼樣的褒譽,都不會讓他覺得評價太高。
「但這也只是第一步,甚至不能用在鐵路上。」
「能先走出第一步,已經是難能可貴了。哪家的孩子一出生就長大成人的?可漢家之興,由此而始。」
韓岡無意求全責備。
先有了實用化的蒸汽機,下一步才會去考慮如何更好的利用這一動力,以及蒸汽機本身的改進設計。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還有規模化的製造。
僅僅是為了進行合格的工業化生產,韓岡甚至連番下文,將度量衡標準化精確化。
儘管沒有公制的度量衡,依照舊式的尺寸、重量的標準,也一樣能夠造出合用的機器來。如果是要測量零件的尺寸,游標卡尺暫時是足夠使用了。
英國人使用英尺英吋,沒有影響工業革命的爆發。暫時使用現有的度量衡,自然也不會太過影響工業化的進程。
在蒸汽機的發明過程中,韓岡甚至還考慮過發電機、電動機。在《自然》中,他也撰寫過論文,闡釋了電的定義,從閃電,到冬夜裡脫衣服時閃爍的電火花。
怎麼產生電力?是切割磁場發電,還是先利用電池。
能夠鋪設海底電纜的工業能力,這個時代還不具備,漆包線和矽鋼片組成的電磁鐵,當然更不可能。
不過不要發電機,只要有有效的電池,和無線電發報的能力,韓岡甚至可以直接揮軍去攻打遼國。
可惜這還僅僅是夢想,而且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但有了蒸汽動力,修建跨河大橋將會簡單許多。修築大橋時,不可缺少的鋼鐵零件,將會更加簡單的大批製造出來。
洛水、淮水,最終目標就是黃河——或許幾十年內,修築黃河大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比跨越長江的可能性還多一點。
不管怎麼說,一切美好的未來,蒸汽機都是第一步——開創未來的第一步。
不過這也只有韓岡這麼看,韓岡面前的宗澤卻並不覺得蒸汽機的地位有韓岡說得那般重要。儘管他覺得的確很重要,可也沒有重要到事關天下興亡的地步。
「汝霖,你可知何為革命?」韓岡突然問道。
宗澤心顫了一下,不動聲色的回答:「所謂革命,天命鼎革也。自湯武革命始,至太祖定鼎為止,改朝換代,即為革命。」
「非也。」韓岡搖頭,「此乃一家一姓的鼎革,非是天命之變。」
「那依相公之說,何為天命?」
「是天下誰屬:華夏,還是夷狄。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聖人之言即是其意。」
宗澤皺起眉,湯武革命可是出自易傳,孔子親筆。當然,張載曾經說十翼之中,只有彖象四篇是孔子親筆,韓岡作為其弟子,將湯武革命所在的《彖》都趕出孔子文集也不足為奇。
當世大儒,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當今宰相,他說出來的話,不知有多少人會主動為他做論證。
韓岡看得出宗澤內心中的想法,以狀元郎的才華,當然難以苟同自己恣意取用聖人之言的說法。
換做平時,韓岡根本就不會說出這番話,但他今天興致高漲,一時間也難以自抑,
「真正的革命是什麼?是華夷相替!三皇五帝,渺茫難尋,暫且不論。周以代商,分封諸國,東至海、西至漠,北至燕代、南至蒼梧,八百年間,諸夷星散。幽王時,犬戎能破國都,至秦興,犬戎何在?周興夷亡,華夏氣運鼎盛,天命自此歸於華夏,此方可謂之革命!」
韓岡停了一下,見宗澤默然靜聽,繼續道,
「秦後至今一千三百年,五胡之亂,華夏不絕如縷,但李唐之興,猶能橫掃胡虜。惟國朝開國,便始終未能如漢唐一般掃平北虜南蠻。北虜勢壓中國,以天子之尊甚至得與虜酋約為兄弟,華夏之衰可見一斑。」
「大宋文治遠勝契丹,武功也力壓四夷。」宗澤低聲辯駁。
「那是最近十幾年,仍不足以扭轉乾坤。」韓岡就是這一變化最主要的推動者之一,他又足夠的資格去否定宗澤,「大宋在變法,難道遼人沒有?但蒸汽機一出,工業大興。槍砲之前,武力高下,不足為論。火槍一造千萬,小童持之亦能勝壯勇。契丹鐵騎可千里離合,舊日為官軍之困,但軌道一出,機車為用,步卒亦能一日千里。自此之後,人多勢眾者勝。」
「華夏再興,蠻夷之亡無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