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勢急轉直下,又一次大勝而歸的喜悅還在心頭,緊跟著就是意想不到的敵軍來襲,兩種心情的落差,宛如從天堂落入地獄。站在渭源堡的最高處,王厚低頭望著已經把他推到地獄的敵人。
高高豎在半里外的敵軍將旗上的名號,是由生造出來的黨項文字書寫。王厚並不認識這種同樣是由橫豎撇捺組成、卻與漢字截然不同的文字,軍中也無人能辨認。不過渭源堡內外數千軍,還有不少人在戰場上見過這面旗幟,也與這面旗幟下的軍隊在金鼓聲中廝殺多年——旗幟的主人,是西夏國中首屈一指的吐蕃豪族,也是鎮守大白高國西南邊陲的大將,如果王厚沒有猜錯的話,當是禹臧家新近登位的族長禹臧花麻親自領軍來襲。
繡在白色旗幟上的禹臧二字,王厚多看了幾眼後,眼睛就彷彿被灼痛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將視線轉移了開去。除了穩定在渭源堡半里之外的大纛,被滾滾煙塵所遮擋的地方,還有著數以千計的敵軍。模模糊糊的,讓想計算出他們數量的王厚的眼睛盯得生疼。
軍中多有人言:人馬上萬,無邊無岸。雖然眼前的賊人決計不到萬人,但數千大軍彙聚一處,已是浩然如海。黑壓壓的一片從渭源堡西三里處的軍營,一直延伸到堡下。另有數百名騎兵在堡外縱橫賓士,隆隆如雷的蹄聲中,揚起的不僅僅是灰黃色的煙塵,還有濃濃的戰意。
「為什麼西賊的兵能在這裡?!」
「這些事可以以後再去查證,先想想眼前……賊軍有多少?」
同樣站在城頭上的王韶沒有兒子那麼緊張,用著平和淡定的聲音詢問著。當然,他詢問的對象不是王厚,而是知渭源堡王君萬、緣邊安撫司準備差事趙隆、還有尚無官身、但自束髮起就已經身在軍中的苗履三人。
計點兵數,是兵學中最基本的科目。能力出色的斥候,或是老於兵事的將領,往往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眼前的敵軍究竟有多少數目,進而推斷出敵軍的總兵力,並不需要他們排著隊來等著數數。
同樣的道理,只要有點軍事頭腦的將領,也都會為了不讓自己手下的兵力被人看破,而通過各種手段進行掩飾和偽裝。比如就在王韶等人眼前,敵軍就用著奔馬掀起的塵土,將自己的兵力數量模糊起來。不過有經驗的將領還是能說出個大概:
趙隆的回答是:「四千上下。」
苗履則報出:「七千到八千。」
而王君萬觀察到的數目卻是:「六千。」
從三名將領出得到三個不同的答案,王韶選擇了中庸之道。
「六千兵……」他從鼻子中冷哼一聲,「禹臧花麻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聽著王韶的意思,王君萬問道,「不用點烽火?」
王韶搖頭:「用不著,派回的信使就足夠了!」
王韶的自信自有其底氣。現在他手中的兵力,就算不包括一千三百餘蕃軍,以及兩千多民伕,再除去跟隨王舜臣留在星羅結部主城處、掃蕩殘兵的三個指揮,依然保持著兩千一百這個數目。雖然禹臧花麻帶來攻打渭源堡差不多有六千騎,可真要在城下硬拚起來,不一定能在王韶的兩千兵手上佔下便宜,更別提還有蕃軍和民伕隨時可以補充上陣。
——無論是契丹還是黨項,又或是吐蕃,只要是跟大宋有過戰爭的異族,都明白一個道理:布下箭陣的宋軍陣列不能去沖,而守在城下的漢人更是不能去招惹。當漢人有城池可以依靠的時候,其戰鬥力往往是打著滾往上翻,尤其是西軍,最擅長的就是倚城而戰。要不然,大宋開國以來,也不會在山區中不停的大興土木。
而王厚那邊憂心難解,緊皺著眉:「就怕王舜臣那裡會有麻煩。」
王韶放心地很:「不用擔心他。以吐蕃人的攻城手段,星羅結城不是這麼好打下來的。屯在城中的糧秣當還沒燒,城池打下來時也沒有大的損壞。王舜臣手上的三個指揮更都是精銳,才兩成不到的空額,足足有一千三百人啊……」
一個指揮正常的兵數當是在五百人,不過由於軍中普遍的吃空餉喝兵血的情況存在,足額滿編這四個字往往只存在於兵籍簿上。一般來說越是精銳,空額的比例就越少,王韶留給王舜臣的三個指揮都是精兵強將,空額就只有一成多一點。能強過這個數字的只有東京城中的龍衛神衛捧日天武這上四軍了。
就像自古渭寨今次出征的三千官軍,在編制上的數字是四千。而渭源堡,在王君萬上任後,堡中的駐軍得到了加強。按編制是三百兵,而實際上,也達到了兩百出頭。少掉的一百兵便是空額。這些幽靈士兵的俸祿,就給各級軍官們瓜分了。
只不過這個比例也只有常年與黨項和吐蕃交戰的西軍才能達到。論起兵員空額,關西的軍隊算是大宋百萬禁軍廂軍中最少的一路,一般都能保證實際編製的七成到八成。而最壞的情況,就是江南,能有五成就了不得了,而廣南兩路由於天高皇帝遠,實際兵力往往只能達到編製的三成。
這也是為什麼從天子到王安石,再到蔡挺、張載,都想推行將兵法的緣故。聽說有兩千敵軍來襲,便點出四千兵馬去迎戰。從兵力上算是綽綽有餘。可到了戰場上,卻發現只有兩千兵,再去掉其中不堪戰的,就只剩下一千出頭。這樣的笑話卻是根本讓人笑不出來。王舜臣手上是空額僅僅一成多的精銳,王韶相信他應該籍此能多守幾日。
「那西面的營壘會不會有問題?」苗履以手加額,憂心忡忡的望著遠處的營寨,領軍駐紮在寨中的是苗授這位西路都巡檢,更是他的父親,「蕃軍可是有一多半在那裡,民伕也有一千,家嚴手上才一個指揮……」
「授之豈會壓不住納芝臨占部的蕃人?你這做兒子的難道不知道你父親有什麼手段?」
王韶同樣不擔心苗授。那座營壘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保護築堡民伕而設立的,造得堅固異常,並沒有打絲毫折扣。而且其位置也是跟渭源堡一起,形成了最適合防守的犄角之勢。以眼下禹臧花麻的兵力,並不足以分兵同時攻打渭源堡和營壘。如果選擇一個主攻方向,那無論王韶還是苗授,都不會是保守的性格。
「若是木征投靠了禹臧花麻怎麼辦?不然禹臧花麻怎麼能出現在渭源堡這裡?中間還隔個武勝軍啊!現在僅僅是禹臧家的兵,等到木征把他的軍隊調來……」
「木征絕不會投靠禹臧花麻!」王韶的判語斬釘截鐵,「他……」
話音剛起,一隻利箭就從城下躥了上來,直奔王韶面門。王君萬眼疾手快,手一張,一把就將長箭抄在手中。掌心兀自火辣辣的,可王君萬卻立刻從身邊的衛士腰間搶過一張弓,搭上箭就要射回去。但城頭下,一名騎兵正舉著一張大弓,在蕃人的歡呼聲中越奔越遠,方纔的那一箭竟然是馳射!
「好箭術啊……」王韶推開臉色發白的一群失職親衛,毫不在乎的向下望去。嘴角露出一絲冰寒刺骨、讓王君萬和苗履都心驚膽戰的笑容,「看起來禹臧花麻有些急了,這不是激我出戰嘛!」他又回頭,笑得更為陰冷,「……要是木征投效了禹臧花麻,可會這般著急?」
王君萬和苗履都安心下來,只是王厚瞭解他的父親。他在王韶的眼中,很清楚的看到了一絲焦急和緊張。
『究竟是在擔心哪裡,渭源、西營、王舜臣,還是別的地方?』王厚看得出來,想不明白。
………………
「木征絕不會投靠禹臧花麻!」韓岡一口斷言。略略高亢的聲音,傳達了他對智緣的擔憂不屑一顧的心情。
但智緣一對花白的長眉仍然緊鎖著。就在一刻鐘以前,他都不會想到禹臧家的軍隊竟然會出現在渭源堡下。更不會想到會在去渭源的半路上碰到。從王韶派回來求援的信使。
通往渭源堡的官道邊,韓岡、智緣以及護衛他們的一隊騎兵停了下來,紛紛望著西面遠處的群山。隔著四十多里地,再靈敏的耳朵也聽不到遠處的廝殺,但從信使王惟新口中已經打聽清楚了這個緊急軍情。
「木征真的不會投靠禹臧花麻?」王惟新顯得比智緣還要焦急,趁賊軍還沒有合圍,加急衝出渭源堡後,他的心思就七上八下的,惶惶失措。要是王韶出了意外,他這個親衛哪裡還會有好果子吃。
「木征是吐蕃王家血裔,而禹臧花麻只不過是西夏的看門狗,他就算要投西夏,也是直接投靠興慶府,而不是蘭州,憑禹臧花麻也配?」
韓岡的冷笑比他的話更有效,看到出現他臉上的不屑笑容,王惟新也安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