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臘月,京城中越來越有節日的氣氛了。
不但,市井街巷中的行人為了即將到來到年節忙忙碌碌。連朝堂上的氣氛,也是變得跟不斷響著鞭炮聲的元日一般火爆異常。
這段時間,樞密院和禦史台,因為博州軍庫贓罪一案起了爭執,最後卻將政事堂拖下了水。
一開始是禦史台控訴博州軍庫一案,樞密院定罪不當,應當將此案交由博州本州衙門重審,而處置此案的樞密院詳檢官劉奉世,卻是偏袒著他在此案中有瓜連的親戚,卻讓糾察刑獄司去定案,硬是要坐實博州官吏此前錯用刑律之罪,此罪一定,當然就沒有改審的權力。
為了這一件事,樞府和烏台兩邊公文往來一陣後。禦史台首先按耐不住,將戰線拉長,新近上任的權監察禦史裡行張商英,為了展現自己的能力,開始攻擊樞密院中老吏任遠,恣橫私徇等十二事,並彈劾樞密院上下勾連,結黨庇之。
王韶本不想摻和這些爛事,劉奉世、任遠這些官吏徇私枉法的事,他也看在眼裡,都滾蛋對他更有好處。且王韶是因邊功而得入樞府,在京中根基不穩,最安穩的策略就是凡事不出頭,做好手上的這一攤子事,維持住自家在西事上的發言權,慢慢營植自己的勢力。做過幾年樞密副使,再外放幾年邊帥,五十上下的時候,便可回朝登上樞密使的位置了。
只是禦史台不僅僅是揪著任遠之事不放,不知怎麼就有傳言稱,禦史台中有人向天子上書,請求將樞府的事權交給中書。
雖不知其中真偽,但事關密院權柄,就算是傳言也必須做出反應。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樞密院上下這次是同仇敵愾,王韶即使不願,也不得不站到了吳充、蔡挺這一邊。
原本王韶在河湟時,被執掌樞密院的文彥博三番四次的刁難,恨不得讓王安石兼任了樞密使。但現在換作他擔任樞密副使,卻難容東府侵犯西府之權。
因為這個傳言,西府中的三個正副樞使,從兩天前開始,就一起不赴院中值守,並把大印送到了中書去。
不是要事權嗎?那就交給你好了。
樞府大印,政事堂當然不敢接受。
王安石被將了一軍,說實話,他這也是糊里糊塗的便挨了一刀。樞密院和禦史台的意氣之爭,莫名其妙就變成了東西二府權柄誰屬的交鋒。為了在天子面前自證清白,無意總攬大權,王安石不得不拋棄了張商英這個剛剛由章惇舉薦上來的禦史。
經此一事,王韶和王安石的關係雖不能說是破裂:王韶昨天還連夜還寫了信,今天一大早就遣長子送去了相府,向王安石道歉,並述說自己的苦衷。但實質上,王韶和王安石之間已經有了疏遠的跡象——其實就算沒有此事,王韶和王安石一為執政,一為宰相,本來就不便來往的太過密切;加之王韶只求開邊建功,從來都沒有認同新法的想法,分道揚鑣,可以說是不可避免的。
雖說對跟王安石漸漸疏離,早是有著心理準備,可王韶這兩天還是有些不痛快。畢竟今次是被人拿去當了槍使。會跟東府鬧起來,也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他的心情當然不可能好。
而且今次之事,很明顯這是有人刻意在轉移視線。將政事堂拉下了水,把一開始的刑案歸屬權的爭奪,變成了兩府之間的政治.鬥爭。為了維護樞密院的威權,禦史台也只能吃上一個啞巴虧了。
朝堂上的政局變幻莫測,也讓剛剛側身朝堂的王韶歎為觀止。一句流言不但讓吳充脫身出來,而且還反手給了政事堂和禦史台一棍子。要是沒有這一檔子事,因為包庇胥吏任遠的行為,吳充應該下臺,而他的親信樞密院詳檢官劉奉世也別想有好果子吃。
不過在這一件事中,也能看出了天子的傾向,以及他跟王安石的關係了。若是放在熙寧二年、三年的時候,王安石儘管連宰相都不是,樞密院若敢這般欺到政事堂的頭上,王安石能當即撂挑子給天子看。但現在,王安石已經不便也不敢這麼做了。
身在京中,王韶也知道王安石的確不易。今次兩府一台的三方之爭,王安石吃了個暗虧,讓吳充更加穩坐樞密使的位置。而在市易法上,皇城司越來越多的活動跡象,已經表明天子並不再徹底的信任王安石送上來的報告。就在昨日,聽說天子還質問王安石,為什麼最近京中的水果漲價了,外面的行商都在抱怨,市易務轉賣水果,這般行事是不是太繁細了?
雖然王安石當時已經長篇大論的頂了回去,但王韶聽說此事後,也是想上本與天子說上兩句。
繁細?市易務就是做這個事的,怎麼叫繁細?
天子連有司內部的事務都干涉,才叫做繁細!
什麼叫『元首叢脞』?《尚書》中的這句話,就是不要讓天子不必去管這些瑣碎的細務,只需主持著大方向上的戰略就夠了。而天子注重細務,忽視大略,就會『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做臣子的會懈惰,如此萬事都會墮廢。
如今的天子啊,勤勉是不必說的,聰慧也是實實在在,就是什麼事都想抓到手中的這種性子,跟太宗皇帝一脈相承,讓臣子無所適從。
王厚新近轉遷三班院,他今日從衙門回來時,便先去了書房中。請安問好後,又對王韶道:「外面的吃食好像又貴了幾分,一斤林檎果都十八文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人在搗鬼。」
「年前物價貴上一點是很正常的,但不可能再漲了。」王韶雖然不涉家計,可作為一國執政,對外面情況還是很瞭解,「有汴渠運來的諸色南貨在,明春之前,京城的物價怎麼都不會再漲。」
十月末黃河上東,汴渠隨之封口。但在這之前,依靠均輸法而得到了對汴河南北貨運的控制權,通過汴河運來的貨物大半掌握在市易司手中。靠著這些商貨,足以打壓下京城的物價。
「但到了明春就不行了,庫中存貨清空,而南方的新貨一時間又運不上來,控制著其餘諸路貨源的京城豪商們,必然會一齊動手。」王韶微微冷笑。
只要對京城歷年來的物價波動情況稍做瞭解,得到這一點結論很容易。王韶相信王安石、呂嘉問他們不會沒有準備,就是不知道他們有什麼後手了。
「其實市易法也不壞。」王厚坐下來跟父親說話,「過去各地進京商貨,全為各家行會行首們所把持,但凡不肯將貨物賤賣給他們的,在京中連間倉庫都租不到。現在可以賣給市易務,再由市易務轉發下面的商號,真正吃虧的也只是各家行首而已。」
「凡事要看長遠啊……」王韶意味深長的說著,「市易務新創的時候,必然有一番振作,人人勤謹,不敢有絲毫懈怠,凡事必得盡力做得最好。但過了一兩年再看看,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能出來。除非能不斷修訂整改,最後形成能維繫數十年的條貫,這樣才能算是大功告成。」
王韶這是經驗之談,『鮮克有終』的事他見得也多了,他看了看兒子,忽而笑道:「二哥你舊年讀書,多少次發狠說要從此用功,但哪次不是一開始用心幾日,後面就放羊去了?」
王厚臉色一變,事情說著說著,怎麼都扯倒了他的頭上,很是尷尬的訕訕笑著,「孩兒不是讀書的料,坐下來也看不進去。要是有大人讀書時的一半耐心,也就去考進士了。」
「那你在武職上好好做吧,只要記得凡事要以一貫之。」王韶叮囑了兒子兩句,又將話題轉到了市易法上,「今次的市易法掀起的風浪太大,還不一定能等到一兩年後。別忘了,站在那些貨殖之徒背後的,都是些什麼人吶……」
王厚默默頷首,他當然知道站在京城豪商們背後的究竟有哪些人?只看隔三差五就從宮中傳出小道消息,說兩宮哭訴,欲費市易,而天子堅持不允。後臺究竟是誰,已經很明顯了。只是又有誰能將之解決?
疏不間親,骨肉至親時時刻刻都在耳邊說著,總有擋不住的時候。天子不斷加派皇城司的探子,新任管勾皇城司的藍元震不斷報上去的細碎小事,讓王安石都覺得頭疼。
市易法最後的結果,王韶總之是很難看好的。
父子兩個正相對而談,一陣腳步聲急匆匆到了書房門前。王韶皺起眉,他領軍日久,最是看不慣不穩重的行為。
敲門聲響了兩下,王厚上去拉開了門。出現門外的一張臉上,喜色難掩。王家這名僕人急急的對書房中的兩名主人道:「相公,二郎,韓官人已經到了,現在就在門外面。」
「什麼?!玉昆到了!?」王厚驚喜的叫了起來。
「本來以為能更早一點,沒想到還是拖到了快到臘月了。」王韶一連聲的催著王厚,「二哥,你還不快去將玉昆給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