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西南部諸州繞了一個圈,當韓岡重臨交州的時候,章家商號的海船也已經從交州到泉州跑了個來回了。
這一趟下來,章家足足賺取了四倍的利潤,總數達到了十萬貫之多,還只是香藥僅有一船的緣故。
韓岡能知道這一條航路上的香料到底有多少賺頭,還是靠了有人給他透底。這樣的利潤,就算以韓岡的眼界,也不免要吃上一驚。國內轉運貿易,論起賺錢多寡的問題,恐怕就是以這樣的一條商路為最。
既然是這樣收入豐厚的買賣,韓岡也不指望章家的人能跟章惇一樣,在錢財面前,有著足夠清醒的頭腦。
韓岡已經知趣的放棄了勸說,反正就算章惇也做不到壟斷交州的香藥貿易,交州畢竟不是章家開的鋪子,想怎麼買賣,就怎麼買賣。
等過上一陣,隨著商人來往的越來越頻繁,盯上香藥貿易的人會越來越多,而利潤率也會逐步下降,章家商舖如今的暴利,很快就回成為過眼雲煙。若是不能及時抽身而退,而是為了賺取更多,去租用了更多的商船,那麼最後血本無歸也不是不可能的。
韓岡心裡雖是對此有所推斷,但見到章恂的時候,卻是一點也沒有提到關于香藥的事。該說的已經說了,再重複也無意義。有時候,就算是好心,別人也不一定領情。
章恂的年紀是比起韓岡要大上一些,但章家的這位十一郎其實也不過剛剛到了而立之年罷了。相貌輪廓與章惇很有幾分相似,但缺乏章惇那股子過人的魄力,也沒有充斥在舉手投足之中的與生俱來的自信。
他在交州等待韓岡,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畢竟這裡形同流放之地,與福建是沒辦法比的,更不用說東京城。
不過當真見到韓岡的時候,章恂卻是恭謹有加的向韓岡行禮,一如他與姓名同出一源的表字公謹一般。
韓岡也不能將章恂的禮數照單收下,側身避讓過,然後換了一禮:「勞公謹久候。」
章恂出身世家,又是多在江湖上行走,待人接物只要有必要,都能做得讓人如沐春風。正好韓岡剛剛弄回來一批疍民,他便趁著機會讚美著韓岡的功業,「疍人久不服王化,如今卻主動來投,都是玉昆的功勞。」
「哪裡。」韓岡搖著頭,「若無令兄在前讓諸部畏怖,哪有如今的蠻部來投。」
章恂笑著說道:「如果能教會疍民種地,那麼把耕種之法傳于諸蠻也就不在話下。想必玉昆已是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如何敢當。只是走一步上一步,剩下的就要靠公謹吉言了。」韓岡笑著說,雖然章恂的話只是隨口說說罷了,但要是最後的結果是好的,那就太好了。
雖然同是教授不事稼檣的部族耕作,但兩個的難度是不一樣的。一個是自己辛苦,一個則是手下的奴工辛苦,當然是後者容易,而前者則是很難在短時間內適應。
韓岡要表示親近,讓章恂陪同他去視察安排給疍民的聚居地。其實章恂說得也沒錯,如果連疍民他們都能開始種地,那麼蠻部肯定也不會比他們還差。
富良江快入海的時候,便從一條河道分叉出五六條河道來,分作數條支流入海。總計八百餘戶疍民,分別居住在三個新建的村莊。分配給他們的土地,正好是在江水分流後,兩條分支交夾而成的土地上。這一片地,土地肥沃,又靠著江水,如果疍民們種田水平一時提高不上去,還能在江上捕魚補貼日常家用。
不過現在看起來情況還不錯。疍民們的房子是由州中專門派出了幾名善于營造的工匠指點而成。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樣的房子,用著最省的材料,搭建出足夠結實的房屋來。
「想不到都是竹子的。」章恂放眼望過去,一家家一戶戶都佔了一座竹樓。同樣的只是房子的外形和結構,都是一模一樣。遠遠地望過去,也分不清誰是誰。
「木頭容易朽爛,竹子就好一些,而且竹子生長得快,比起木頭便宜多了。只是的確是簡陋了些。」
「疍民一輩子都生活在水上,有許多東西,在我們看來簡陋的很,但比起海上的小船,已經是個在天一個在地。」章恂不介意拍拍韓岡的馬屁。
「也不是這麼簡單。既然疍民在此處居身,就要即刻開始修建堤防,要不然光是洪水、海潮,都會將這幾座村子從這片地上給抹掉。」
視察過疍民的村落,韓岡和章恂回到海門。但他們卻發現這裡的水上巡檢,正在強行登船,鬧得港中一片混亂。
「這是怎麼回事?!」章恂驚問道。
「只是在檢查銅禁而已。針對與西洋交易的船隻。與夷人交易沒問題,但銅錢可不能讓他們帶出去。」
此時銅禁森嚴,若是觸犯又被捉到了的話,直接就是死罪,根本不管是什麼理由。所以船上的商人們一個個臉色如土,雖然他們的生意並不是針對外人,但隨身塞著多少用來採買的銅錢,如果官府要較真,人人都逃不過去。
韓岡並不是要拿這些商人怎麼樣——雖然按照太宗時制定著編策,他們一個個都可以上刑台——韓岡突然派了人來,是為了要重申銅禁。
他既然身在廣西之中,忝為一路轉運,不能眼睜睜看著大批的銅錢,從交州的海門港流向南洋周邊各國。
「搜檢真夠仔細的。」章恂望著船上人影晃動,由衷的感慨著。
「當然要仔細,如今國中正鬧著錢荒,沒錢拿出去給外人用了。」
「如果是載著絲絹、瓷器去南洋倒是好了,只要擔心風向,其他什麼都不要擔心。來回倒騰各自也能賺上不少。」章恂這麼說話,倒是有三成是在試探。
韓岡搖搖頭,算是婉拒了。貿易轉運的確能快速發家致富,但韓岡有了更為穩定的。這個時代的海外貿易,對國家的用處並不算大。
韓岡雖然對歷史不甚了了,但好歹也瞭解一點大航海時代的起因。一開始是為了打通土耳其人對東方貿易的壟斷,開闢溝通大陸東西兩端的交通線。
西方人的目標,一個是中國特產的瓷器、絲綢和茶葉,但南洋地區的胡椒、荳蔻、丁香之類香料,也同樣是他們孜孜以求的目標。而且這些香料是冬天醃肉時必不可少的調味料,算是必需品,比起絲綢、瓷器之類在西方觀點裡的奢侈品,要更為重要。
可是大宋的海外貿易,交換來的沒有必需品,也沒有硬通貨。不是幾百年後西方大航海開啟的時代,可以通過絲綢、瓷器、茶葉這樣的特產——也就是工農業的製成品——換來大量的白銀、黃金,對國民經濟的好處不言而喻,基本上都是奢侈品。
對于商人來說,只要能賺錢就行了,海貿雖然風險高,可獲利也是幾杯十幾倍的暴利。對官府來說,能從海船上收稅也不錯了。但對大宋這個擁有上億人口的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來說,則基本上虧本買賣。
在海貿交易中,大宋輸出的不僅僅是絲綢瓷器和茶葉,還包括銅錢這樣的貨幣,而且往往是一船船的被運出去。宋錢製作之精美,使得在周邊各國都變成了主要的貨幣。交趾便是如此,而日本、高麗,也同樣是如此。
輸出之後,
若是流出的是紙幣倒好了,但偏偏是硬通貨淨流出,換回來的是香藥、珠寶之類的奢侈品,主要提供給上層使用,于國無益。而市面上的銅錢大量流失,國民經濟是不斷失血的。
不論是韓岡,還是當今大宋的君臣,對于銅錢流失的危害,都有個清醒的認識。
且這個流失並不是僅僅侷限在外國,大宋境內,喜歡屯錢的更是數不勝數。像田鼠一樣將手上的錢都埋到地底,這一點最是讓人頭疼。
錢幣要進入流通環節才會發揮應有的作用,朝廷的封樁庫倒還好說,裡面的錢絹是為了備戰備荒用的,但民間珍藏錢幣,卻是埋進地底去,也不知何時可見天日。
歲幣歲賜的支出,並非是小數目。給遼國二十萬兩白銀,給西夏則是七萬兩——熙寧七年後,給西夏的歲賜就再也沒有給過了——只是給予遼國的二十萬兩,就已經相當于全國一年白銀產量的大半了。不過送給遼國的這些白銀,基本上在一個月半月的時間裡,都通過各色貿易,重新回到了大宋這一邊,但銅錢卻不是這樣,到了異國他鄉,就立刻流通起來,根本就沒有回來的機會。
韓岡能想到的辦法就是使用紙幣,利用幣值並不穩定的紙幣逼迫人們,只能儘可能的將手上的紙幣消費或是投資出去。要做到這一點倒不難,但帶來的結果只會是濫發紙幣,人們最後拋棄這一個國家的貨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