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並沒有因為夜色而告終。
郭忠孝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三更天了。
郭忠孝本以為父親已經安寢了,但去了正院,才知道父親郭逵還在書房等候他帶回來的消息。
在門外稟告一聲,郭忠孝推門進屋,一股酒氣衝進鼻中。向屋中一張望,郭逵喝了酒,正靠在書房裡間的軟榻上。一名小史拿著熱手巾,給郭逵擦了臉後,又就手遞上一盞醒酒湯。
聽到兒子回來的動靜,郭逵揮手示意房中的無關人等都出去,只留了父子二人在房中。問郭忠孝道:「韓岡怎麼說?」
郭忠孝在郭逵面前站定:「韓岡沒有明說,只是孩兒看他的樣子,似乎是動心了。」
「哦,是嗎?」郭逵端著醒酒湯,笑道:「看來韓玉昆還是不能免俗,免不了要任用私人。」
以此作為交換條件,其實更有問題吧。郭忠孝腹誹著,只是不敢明說出來。
郭逵眼神忽然變得劍一般銳利,深深的釘了兒子一眼:「腹誹就不必了,為父只是說笑罷了。韓岡要是這麼簡單的人,也走不到今天的這一步。」
郭忠孝張了張嘴,想要為自己辯解,但又不知怎麼說,小心思根本瞞不過精明厲害的父親,只能低頭:「孩兒知道了。」
「朝廷爵祿,不是拿來跟人做交易的,不過以韓岡的為人品性,就是當真想要那幾個位子,他推薦上來的人當也是有資格有能力只是沒運氣的,不會濫竽充數。而且如果他薦上來的人不夠資格,為父也有辦法擋回去。」郭逵頓了一下,示意兒子坐下來,然後緩緩說道:「三年前,王舜臣謊報戰功,已經被人揭出來了。」
郭忠孝大驚失色,「謊報戰功?鄜延路的王舜臣?怎麼會有這種事!」
「自然是他。」郭逵冷笑道,「謊報軍功本也不是大事,誰戰後不吹噓,殺良冒功都不鮮見,但傳出來時間不對。大戰在即,以王舜臣的身份,肯定要做鄜延路的先鋒官。想要他這個位置的為數甚眾,過去你知我知盡人皆知的事,現在就是把柄了。」
「大人是要保王舜臣?」郭忠孝道,「那這樣一來,就不用那熙河路的官職交換了,韓岡和王舜臣聽說是生死之交。對韓岡來說,一百個官職都比不上王舜臣的安危重要。」
郭逵暗自搖頭。自家的這個兒子雖然是個讀書種子,也算聰明,但跟韓岡比起來差得老遠。要不然為何他不事先跟自家的兒子提起此事,那是因為他會在韓岡面前露出破綻的緣故。
「挾恩求報,可是會得罪人的。」郭逵笑道,「為父還想你能跟韓岡拉拉交情呢。」
利益交換是利益交換,人情是人情,郭逵在官場日久,自是分得清楚才是。有些事適合做交易的籌碼,有些事則就適合做人情。
郭逵的回答讓郭忠孝一時無語。片刻後,問道:「那大人準備怎麼辦?」
謊報戰功可大可小,鬧大了,論死都有可能。但如果大事化小,也就本官降一官而已,依舊任原職。
「保他一條命吧,不過要打回原形了。天子為了震懾眾將,免得他們在戰時有樣學樣,不會輕輕放過。」郭逵扯了一下嘴角,「聽說他的年紀比韓岡還要小上一點,只是當年為了做官才改了年紀。河湟功成的時候,據說他才過二十。二十出頭的都巡檢,從七品的供備庫副使!」
郭忠孝知道,自家父親因兄長戰死的蔭補得官時,也正好是二十歲,卻僅僅是個三班奉職。這個王舜臣,跟韓岡一樣少年得志,之前不知有過多少人羨慕。
「保住他的性命難不難?」郭忠孝問道。
「此事一出,他在熙河路的軍功肯定就會惹起懷疑了,但他箭術卻是實實在在的,曾在天子面前演武。吃兩年苦頭,立點苦勞功勞,韓岡再求個情,多半就會升回去了……人才難得啊。」
「眼下用人在即,天子應該讓他將功贖罪吧。」
「前面為父也說了吧,是有人看上了他的先鋒官的位置。怎麼還會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
「縱使王舜臣不能為先鋒,也不能讓那等小人得逞!」郭忠孝沉著臉,首告從來都不是值得鼓勵的風氣,尤其是為了官位和功勞,更是小人之為。
「種諤也不會。王舜臣雖然跟韓岡走得近,但畢竟也是種家的人,娶得還是種家的女兒。種諤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保不住王舜臣,但不會給害自己的人佔這個便宜去。」
將王舜臣謊報軍功的舊事揭出來的那一方,其實也是對著種諤去的。麾下將佐謊報軍功,沒有查實的主帥本就難辭其咎,加上王舜臣和種家的關係,更會讓天子懷疑起當初種諤的功勞有多少是虛構的。其實有很大機會將種諤一併拉下馬。
但郭忠孝相信自己父親的判斷,種諤應該能保住自己。他本人也覺得,在開戰之前,天子不會動一路主帥。最多也是拿著王舜臣敲打一下種諤,殺雞儆猴,給所有人提個醒,不要有僥倖之心,但作為被殺給猴子看的雞,王舜臣的結果就難說了。這時候郭逵的態度便很關鍵。
郭逵的打算,郭忠孝也算是明白了,的確是賣了韓岡一個大人情。但還有個疑問:「大人是什麼時候知道此事的。」
這麼重要的事,事前知道而不知會一聲,韓岡之後心中肯定會留下芥蒂。若是剛剛知道不久,那還好說些。
郭逵微微一笑,「明天早上。」
郭忠孝沒有話說了,薑還是老的辣。
王舜臣的事,可以放一邊了。見到父親談興正高,趁這個機會,郭忠孝有很多事想要問一問。
「大人要去河北,靠韓岡當真有用嗎?」這個問題郭忠孝一直想問,韓岡一個同群牧使,怎麼有資格插話執政的請郡的要求。
郭逵低頭啜了一口已經變得溫熱起來的醒酒湯,一股酸氣直衝囟門,雙眼不由自主的就眯了起來,「知道章惇為什麼去職嗎?」
「……難道因為是韓岡?」郭忠孝疑惑道,聽父親的口氣是這個意思,可他覺得應該不是這麼一回事,「不是其弟強買民田的緣故嗎?」
「二哥你以為強買民田能有多大的事?」郭逵冷笑,今天晚上可能真的是醉了,說話也沒有了平日的顧忌,「重臣出外,豈有因為田地的緣故?只是表面的藉口而已。」
「可是……」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天子不會留太多新黨中人在朝中,尤其是王安石的那幾位得力部將,他們過去得罪的人太多,留在朝中平添亂事。但天子還在猶豫中,但等到韓岡上京,不想看到章惇與韓岡一唱一和,天子就動手了。」郭逵哼哼的冷笑兩聲,不知是在嘲笑誰,「別說章惇,就是呂惠卿,他在朝中時間不多了。若是國勢艱難之時,呂惠卿這等能生財興利的輔臣還有留用的必要。可現在國中形勢看起來如同花團錦簇一般,留著他不鬧心嗎?天子要的是平穩,可偏偏呂惠卿想要有所作為。」
「手實法乃是殘民之術,此等害民之臣,本就不該留在朝堂之上!」
「殘民?你說哪個民啊?一等戶二等戶加起來,戶口有後三等十分之一嗎?」郭逵手扶著額頭,「三等戶以下,哪個要擔心被人告發隱瞞財產?只有一二等戶才要擔心。」
「過了河,橋就該拆了。皇帝就是這樣的人。國也富了,兵也強了,還留著王安石做什麼?保著新法不變,王安石這個眾矢之的去了對天子來說更好一點。現在章惇、呂惠卿不過是循著王安石的路罷了。」
郭忠孝終於開始冒冷汗了,「大人,還請慎言。」
「家裡面說說有什麼關係?」郭逵瞪著郭忠孝,幾個兒子中以他最為出色,卻還是太幼稚了:「你若是只想做個蔭補官,為父就不會跟你說這些話,反正你也夠不到這一級。但你如今想要考進士,為父就不能不說!朝堂之上,可不是你們平常掛在嘴邊的東西。不聰明一點,給人賣了還幫著數錢。」
郭忠孝已經不知自己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郭逵的話完全不合他學到的聖賢教義,但郭忠孝更清楚,他父親沒必要騙自己。
「你看到的東西,和實際的情況,永遠都不會是一回事。」郭逵仰天嘆了一口氣:「為父在外面有個貪於財貨的名聲,你以為這為父想要的嗎?」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發愣中的兒子。
「都說遼國內亂是攻夏的良機,可遼主之亡絕非意外,耶律乙辛乃是有備而為……既然如此,遼國的內亂又能持續多久?不要小瞧耶律乙辛。」郭逵笑了一笑,透著濃濃的諷刺:「有件事為父從沒跟人說過,我舊年曾跟耶律乙辛當面打過交道。」看了眼陷入呆滯中的兒子,他補充道,「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