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一刹恍惚,被敏麗拿手在面前晃了兩下,那些搖曳眼底心中的嬌容淺笑才緩緩退去。
小唐定了定神,便笑說道:「誰失魂落魄了,方才在想部裡的一件事兒罷了……懷真也在這兒,你還這麼頑皮,留神把她教壞了。」說話間,便跟敏麗上前來,先給母親請安。
此刻應懷真也站起身來,就給小唐見禮,雙手疊在腰間,微微屈膝,盈盈垂首,口中喚道:「唐叔叔。」
小唐因被先前那一幕情形引得心神不寧,此刻便不由多留心了幾分,卻見懷真一舉一動,頗見風致,一聲一笑,竟是無處不美無處不好。想此刻還是年紀尚小,倘若再大了,不知是如何風華絕代,怪不得處處被人惦記。
小唐心中又歎了口氣,卻笑道:「不用多禮,快起來罷了。」一邊兒說著,竟鬼使神差地舉手想扶她一把。
誰知此刻敏麗過來,便拉了應懷真過去,道:「不用理他,他人雖回來了,心思卻還在朝廷裡呢,眼中哪裡有我們……沒見方才進門了還在神遊?」
小唐只覺著指尖擦著懷真的衣袖掠過,不知為何,手指竟無端抖了兩下,忙拳了回來,心中想道:「我竟是怎麼了,這般神不守舍。」
應懷真被敏麗揪了回去,卻回頭看向小唐,目光之中盡是擔憂之色,聽了敏麗的話,便微笑說道:「唐叔叔事多繁忙,自然是費力耗神的。」
敏麗道:「你倒是為哥哥說話呢?你不在這府裡自然不知道,他整日裡不著家,這兩年其實還算好些,頭幾年你們沒上京前,總是陪著林伯父天南海北的四處巡訪,常常的數月半年的見不著人……」
敏麗說到這裡,忽然想到自己竟又提起林沉舟來,不由看一眼小唐,便低下頭去。
小唐笑了笑,說道:「妹妹說的是,我以後儘量早些回來罷了……想妹妹不久也要出嫁了,相處的時候的確是越發少了。」
敏麗見小唐如此說,一時心中也傷感起來,便不言語。而唐夫人想到敏麗嫁了之後,這個家裡越發清冷了,不舍之餘,也略微有些傷懷。
應懷真見狀,便道:「雖然姐姐嫁了後不在家裡住了,可好歹是在京內,隔三岔五地走動走動也是容易,橫豎不是山重水遠的呢……以後我自也會常來探望,這本是喜事,何苦的都傷懷起來呢?」
唐夫人跟敏麗兩個聽了,才也破涕為笑,敏麗紅著眼圈兒,道:「這丫頭倒是會安慰人。」
唐夫人又把應懷真摟了過去,便道:「你姐姐出嫁了,橫豎你還小,一年半載是不會嫁的,你得閒便常過來走動,也讓我能常笑幾回。」應懷真便笑著答應了。
如此晚飯便一桌兒吃了,用了飯後,小唐就去他哥哥府裡,給平靖夫人跟一干長輩請安,唐夫人早在下午應懷真來的時候便派人去告了罪,只說家裡有客今兒不能過去了。
小唐去後,三人便在炕上坐了,喝茶說話,敏麗又拿出自己的針線來給應懷真看,又問她近來可做了什麼不曾,應懷真便道:「還欠著人一個物件兒呢,只因近來懶懶地,也還沒做,姐姐的針線倒是大長進了呢。」
敏麗一笑不做聲,唐夫人在旁說道:「要嫁人了,總得有幾件兒拿得出手的東西才好,是被我逼著,她才肯繡上兩針。」
如此便你一言我一語,不知不覺裡一個時辰便過去了,唐夫人因習慣早睡,敏麗就拉了應懷真,兩個告退出來,自回房去。
兩人才到了敏麗房中,不到一刻鐘功夫,便見丫鬟進來道:「姑娘,夫人請您過去,有句話說。」
敏麗疑惑道:「才回來……又有什麼話呢?」卻少不得就對應懷真道:「你且坐坐,我去去就來。」
應懷真因想著多半是唐夫人有什麼私話叮囑,必然不能當著她的面兒說,因此也只叫敏麗快去就是了。
敏麗便起身往外,誰知才出了門口,便見小唐不聲不響地站在門邊兒上。
敏麗嚇了一跳,才要笑問他如何在此,小唐向她做了個手勢,便把敏麗拉到旁邊,低聲說道:「母親並沒叫你,是我叫你。」
敏麗不解,便也低聲笑說:「哥哥弄什麼玄虛?既然叫我,做什麼只說是母親呢?」
小唐道:「因我有幾句話要跟懷真說,不能當著你……所以假意說是母親,你且去我書房裡坐會子罷了。」
敏麗更是詫異,歪頭問道:「究竟是什麼不得了的話,還要避著我說呢?又做的這麼神秘古怪……」
小唐笑說:「是懷真那小表舅求親的事兒,因那丫頭臉皮薄,我怕當著你的面兒跟她說,她未免又羞臊。」
敏麗這才了然,便道:「原來是這個……怪不得要避開我呢,我白日裡才說了她幾句差不多的頑話,她就惱了,既然這樣,我便先讓開會兒就是了。」
因此敏麗便叫了自己的丫頭,往小唐的書房而去,小唐見敏麗去了,才邁步進了房中。
才進屋裡,就見應懷真坐在桌邊上,捧著敏麗沒繡完的一個帕子花樣在端詳,一邊兒比劃著手勢,仿佛想給她繡兩針,卻又怕繡壞了,於是只在心底默默地想著。
小唐走到桌邊上,應懷真才察覺,猛然抬頭見是他,嚇了一大跳,急忙放下繃子,起身欲行禮,小唐便攔著她,道:「不用了,哪能每一照面都要行禮,我眼見著都覺得累。」
應懷真才站定了,道:「唐叔叔回來了?只是敏麗姐姐方才給太太叫了去呢。」
小唐道:「我方才已經見著了……想是沒什麼事兒,頃刻便能回來。」
應懷真便微微點了點頭,一時無話。小唐讓她坐了,自己便對面兒落座,說道:「是了,還不曾相謝你那日尋我之情……我原本喝醉了,竟是什麼也不記得,多虧了你跟郭郎中。」
應懷真聞言,便抿嘴笑道:「何必說謝?我不過是擔心唐叔叔罷了……幸虧你只是小醉,然而以後若是喝悶酒,也別找那麼生僻的地方才好,若是再喝醉了,連家也回不來,可又怎麼辦呢?」
小唐聽她聲聲叮囑,先前不覺得的如何,此刻心中竟無比受用,便道:「懷真說的話,我記住便是了……是了,那日可有什麼得罪不曾?」
應懷真想到他在馬車中的醉態,卻並不說,只道:「唐叔叔醉了也是溫和有禮,並沒有什麼得罪。」
小唐便笑道:「這樣兒我就放心了,不然的話,你倒是罷了,當著郭郎中的面兒可怎麼好呢?」
應懷真見他如此說,便莞爾一笑,卻又說道:「唐叔叔手上那傷可怎麼樣了?」
小唐幾乎忘了,聞言忙抬起手來,搭在桌上給她瞧。
應懷真垂眸看去,卻見那右手食指乾淨修長,本極好看,偏在一二骨節處豁出的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如今雖已經癒合,傷痕宛然,仍舊驚心。
懷真看了半晌,歎道:「喝醉了酒其實也沒什麼……只是這樣的傻事可萬萬不能做了……難道竟不疼的?」想到當日桌上血跡跟破碎的瓷片交錯,真真地觸目驚心。
小唐望著她輕顰低語,一時腦中竟忘了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麼,惘惘然並不做聲。
應懷真見他不語,只以為又觸動了他的心事,便歎了聲,道:「唐叔叔放寬心就是了,你這樣好,以後必定會遇到個更好的女子相配……我知道唐叔叔自有見識,這些話原本不該我說,也不必我說,只是……」
懷真眼睛盯著小唐手指上的傷處,心中只想:陷於「情」之一字,就算冷靜如唐毅,也會犯傻,若非今生親眼所見,她也必然是不信的。
應懷真自己是吃過「情」的苦頭的,知道那股透心刺骨的滋味,此刻反倒對小唐生出幾分憐惜之意,便越發輕聲勸道:「總歸想開些就是了,這兒……可疼不疼了?」
她一邊兒說著,便輕輕地向著那手指上吹了兩口氣,悄聲笑道:「想來還是疼的好,叫唐叔叔長了記性,以後就不敢了。」
因心中想著,如小唐這樣無所不能的人,竟也會做這樣賭氣自傷的事,未免又覺好笑,又覺可怕,便望著他幽幽地歎了聲。
不料小唐正在出神,忽然被她吐氣如蘭地輕輕吹了兩下兒,那股溫溫暖暖曖曖潤潤之意,哪裡像是吹在手上,竟像是吹到了心裡。
頓時之間,小唐只覺渾身如在火中,忽然又見她歎了一聲,神情似笑非笑,似憐非憐地,一瞬間竟是大不好了。
小唐猛地將手收了回去,便低了頭,臉上已經發紅。
應懷真反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我說笑的罷了,真的疼了?」還以為自己不留神碰到傷處弄疼了他,然而明明卻不曾重手的?
奇異的靜默中,卻見小唐手攏在唇邊,咳嗽了聲,低低說道:「我忽地覺著口渴,不知有沒有茶呢?」
應懷真聽他的聲音仿佛微微沙啞,只當果然是渴極了,因見敏麗不在,丫鬟們也不在跟前,她少不得便起身,卻見外頭桌上放著一壺茶,碰了碰,還是溫的,因此就捧著進來,進門便見小唐正襟危坐,背影端直,一手擱在桌前,一手放在腿上,姿態倒是極好看的。
懷真一笑,上前給他倒了一杯茶,道:「唐叔叔既然渴了,怎麼不早說呢?」
小唐顧不得回答,更不抬眼看她,只舉起杯子,喝酒似的一飲而盡。
應懷真見狀,便又給他添了一杯,因又笑道:「怎麼喝的這樣急,是該多渴呢?留神別嗆著才好。」
誰知小唐正要喝第二杯,聽了這話,微微一窒,果然便嗆著了,一時微微弓起身子,大咳了數聲。
應懷真見他如此失態,嚇得忙過來給他捶背,又自責道:「是我不好……原不該這麼說的。」忙又掏出帕子來給他用。
小唐頭也不抬接過帕子,在唇上擦了擦,一股溫香仔細沁入心脾……一怔之下,便不敢再擦。
應懷真見他好歹是不咳了,才松了口氣,當下不敢再信口亂說,只是打量小唐,見他仿佛是咳得厲害的緣故,臉上微微發紅,眼中似有些許水色……隱隱覺著似乎跟平素有些不太一樣。
小唐垂眸又喝了一杯茶,仍覺得口乾舌燥,又因想著時間耽擱越長,敏麗不免就回來了……因此小唐低頭小咳了幾聲,便道:「懷真……一直沒得空問你,前些日子,聽聞郭郎中向府裡提親了?」
應懷真聽他忽然提起這個來,便回身坐了,低下頭去,微微「嗯」了聲。
小唐暗中調息,心跳才又放緩了些,便又問道:「聽聞你不曾答應?」
應懷真很不願跟人說及這個,只是既然是小唐開口,少不得便說道:「是……」
小唐微微一笑,便問道:「這是為何?郭郎中為人倒是極好的。」
應懷真不免微微蹙起眉頭,道:「唐叔叔怎麼也說這個?我豈不知小表舅人是極好的……可就算是再好的人,難道就該得是我的不成?」
小唐心裡暗暗叫了一聲好,卻仍是微笑問道:「那日我見他一路十分體貼地陪著你,我還以為……原來是我誤會了,不過也是……在珍禽園中他不顧一切護著你,當時吏部的盧侍郎還歎了一句……」
應懷真怔了怔,問道:「又歎什麼?」
小唐故意猶豫了會兒,道:「其實也沒什麼……想來他也是跟我一樣誤會了。」
應懷真不由催促說道:「唐叔叔,你倒是說呢?」
小唐便琢磨著說道:「我有些耳聞,說盧侍郎有意把女兒許配給郭郎中……只是上回郭郎中偏托了盧侍郎去府上說親……雖然你並沒答應,但那日見郭郎中如許護著你,盧侍郎便以為你們是遲早晚的事……因此歎了一句。你也不必理會。」
應懷真聽了,臉色微微透出幾分苦惱之色,垂眸喃喃道:「怎麼竟然是這樣……」
小唐看在眼裡,便又道:「雖然是郭郎中一相情願,只怕在別人眼中,看他常常在你左右,就以為……只是倒也不用多心,橫豎你們還是親戚呢,清者自清,何必理會別人的閒言碎語。」
應懷真眉心皺起,就搖了搖頭,道:「話雖如此,若真的人人這樣以為,豈不是仍耽誤了小表舅?」
小唐見她皺眉沉思,就慢慢地又給自己倒了杯茶,直到此刻,這滿身滿心的「異樣」才緩緩平復下來。
應懷真呆呆想了半晌,忽然看見小唐舉著杯子正一口一口啜著喝茶,氣定神閑似的,臉上的紅也已退了大半。
應懷真心中便想:「唐叔叔必然是察覺了不妥,故而用言語提醒我……想來果然是這樣,我雖當已經回絕了小表舅,可是他卻不曾死心……若我再跟他親近,只怕對他名聲也不好。」
應懷真思來想去,憂心忡忡,卻又暗暗感激小唐細心。
應懷真在唐府盤桓兩天,次日便回家去了,不料才回了家裡,就得知了兩個極好的消息。
頭一件兒,卻是從宮內傳來的,原來應含煙近來又侍寢了兩次,從美人升到婕妤,這回又被封為昭容,位列後宮九嬪之一,已算是極大的榮耀了,皇帝又另有許多賞賜不提。
第二件,卻是應蘭風從南邊傳了家書回來,說已經啟程回京,估計應該在十一月左右便能到家。
對於應公府而言,自然是第一件更為轟動,但是對應懷真跟李賢淑而言,自然是應蘭風的消息更叫人喜歡,她們父女、夫妻的分離了這許多年,日思夜想盼著的便是重逢,一時李賢淑同應懷真竟喜極而泣。
如此又過了月餘,眼見便入秋了,暑氣消退,漸漸有了涼意。
且說這一日,敏麗因念著這許多日子以來都不見**來府上,便以為她被小唐所傷,必然賭氣不來了。
雖然小唐也曾叮囑過不叫她去林府……只是敏麗自覺已過去這麼多天,有什麼話總該能好好地說開罷了,她跟**從小的情誼,豈能不掛心的?因此這日趁著小唐不在家裡,敏麗便乘車往林府而來。
林府門人見是唐小姐來到,便忙往內通報,**偏不在房中,她的丫鬟們接了消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正猶豫間,敏麗便來到房中,丫鬟們忙紛紛見禮,敏麗見她們都在門口,卻獨獨不見**,便笑道:「林姐姐人呢?莫非還在生氣不成?」
其中一個丫鬟便道:「姑娘先前去花園裡散心了……」才說一句,就被另外一個拉扯了一下。
敏麗笑道:「原來是去了花園,也罷,不用你們去了,我自己去找她就是了。」
丫鬟們想攔著,卻又不敢,遲疑之中,敏麗已經去了。
眼見敏麗走遠,**的丫鬟便埋怨先前說話的那個,道:「你怎麼多嘴說姑娘在花園裡呢?姑娘先前出去的時候,已經吩咐了不許我們去打擾找尋的……如今倒是好……若怪罪下來可算誰的?」
且不說**的丫鬟們暗中懸心,只說敏麗因也常來林府,對花園也自熟悉,輕車熟路地便到了院子裡,放眼看去,並不見**的人影。
敏麗便心想:「難不成是自己藏在哪裡哭呢?唉……我該早些來看看她的……」一邊兒想著,一邊兒便往院子裡頭走去。因想跟**說些體己話,就叫自己丫鬟在門口等著是了。
敏麗且走且看,正不知**藏在何處,忽然隱約聽到前方花木掩映中有說話的聲音。
敏麗自忖**應該是在此了,心中才微微歡喜,又放輕了腳步往前走了一會子,才站住腳。
前方花木繁茂,仍是看不見人,敏麗剛要喚一聲「林姐姐」,忽然聽**的聲音道:「爹說了……等你巡城校尉一職妥當後,咱們便即刻訂親。」
敏麗聽了這話,大吃一驚,雖聽出是**的聲,卻又不敢相信,只覺得這聲音之中甜意非常,渾然不似傷心之態,更所謂「巡城校尉、訂親」等話,卻是從何而來?莫非她已經有了另外訂親之人?
敏麗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到另一個人說道:「大人既往不咎,如此器重,又肯把你許配給我,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你還是少約我來這裡私下相見為好,給大人知道,又要不喜。」
敏麗對這個聲音卻極為熟悉,自從她懂事開始,便一直魂牽夢縈的便是他……只是萬萬不信,木木然然站著,無法動彈。
卻聽**低低笑了兩聲,道:「我不管……就要約你,你敢不來,我更要不喜,你自個兒選,究竟是要得罪我爹呢,還是得罪我?」
敏麗聽到這裡,伸手死死地掩住嘴,渾身是篩籮似的抖了起來,身子碰到旁邊的花枝,便發出簌簌地聲響,那邊仿佛察覺,有人厲聲問道:「是誰?」說著便有一道人影站了起來,雙眸幽深銳利,直看過來。
隔著花叢,目光相對,敏麗看見那雙同樣曾叫她牽腸掛肚夜不能寐的雙眼,然而此刻她卻再也看不清任何,毫無預兆的淚一湧而出,敏麗想要說話,喉嚨裡卻像是塞了什麼,無法出一聲。
此刻**也起身來看,見是敏麗在前,一驚之下,臉上微微地紅了起來。
敏麗眼中的淚掉下來,便看清楚眼前情形,見**跟淩景深兩人站在一處,敏麗聽到自己喉嚨中發出一聲嗚咽,來不及多想,轉身便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