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熙王妃郭白露說起,此刻去林府只怕不妥。懷真心中一想,林沉舟是唐毅的恩師,林沉舟的事,小唐自然別人更清楚,何況兩人感情非比尋常,林沉舟乍然出事,小唐且不知會如何呢……因此索性便叫車往唐府而來。
到了唐府入內,果然丫鬟們說小唐不在家,懷真細看丫鬟們的神情,一概如常,便明白她們多半尚不知林沉舟之事,因此懷真便不聲張。
如此,進了裡屋拜見了唐夫人。唐夫人眉眼帶笑,把她接了,道:「我近來正想著你,虧得你有心,這會子竟來了。」握著手兒,就叫丫鬟拿些新鮮果品等物上來。
懷真見狀,便一句也不提林沉舟之事,只說些沒要緊的罷了。
唐夫人因問起先前徐姥姥的事,懷真便道:「是老年人體衰,偏姥姥是個閒不住的性情,因此傷了腰,幸而有宮內的太醫照料著,前兒派了人去問,說是已經能下地了。」
唐夫人連連點頭,道:「這樣便好了,她年紀大了,行動處要多帶著幾個人才好。便是你們隔著太遠……何不叫她老人家進京內來住?」
懷真便笑說:「太太這話說的很是,何嘗沒叫過進京?我娘也說過幾回,但她老人家戀家,倒是捨不得那個地方,虧得我舅舅全家子也還在那裡,好歹有個照應,不然的話,定要讓她遷來京內住的。」
唐夫人聞言,也笑起來,道:「我卻明白這心,老人家既然不願離開故地,就隨她的意願罷了,一把年紀了,倒是不好折騰。只不過你們隔三岔五地,少不得多回去看看……照料照料,也算是盡了孝心了。」
懷真連連點頭,唐夫人又打量著她,說道:「我聽毅兒說,你回去照料老人家,住了半個多月呢?」
懷真道:「是。因府內離不得我娘,我橫豎是沒要緊事的,索性多呆了些時日,好歹陪一陪。」
唐夫人聽了,眼圈兒竟微微地泛紅,道:「我看著你這孩子,心裡就忍不住又憐又愛的,這樣小的年紀,偏偏對我們這些老傢伙們上心的很……我病了那幾遭兒,也是多虧了你,比親閨女還盡心呢,你姥姥這一次,你也又這樣兒……想來,你姥姥必然也是極疼愛你的呢?」
懷真便笑說:「可是呢,姥姥也如太太一般,都是偏心疼我的。」
唐夫人擦擦眼角,聞言也笑起來,道:「你是這樣可人疼的好孩子,我們恨不得多偏些心才好。」
如此說了會子話,丫鬟便捧了點心果子上來,唐夫人看了一回,見是金絲党梅,香糖果子之類,還有兩碗荔枝膏,唐夫人估摸著懷真愛吃,倒覺著喜歡,因此便讓著叫懷真用了些。
懷真因先前在熙王府吃了東西,只怕拂逆唐夫人的美意,就只吃了個果子,喝了半碗荔枝膏便罷了。
丫鬟們把東西撤了,又另外奉上些乾果蜜餞等小食,重沏了新茶。
懷真吃了口茶,因記掛林沉舟之事,便問道:「太太,唐叔叔今兒還未回來麼?」
唐夫人聞言,道:「從沙羅回來後,只起初那幾日稍有些空閒,後來不知又在忙些什麼……唉,若不是好歹每日裡能見上一面兒,我還以為他仍是在沙羅呢,今兒一大早就出門去了,中午也沒回來,也沒叫小廝回來報信……多半又是部裡忙得不可開交呢。」
懷真道:「我聽說,近來在安排往沙羅回去的各色事宜,只怕不清閒的。」
唐夫人皺眉說:「人人都說是兒女雙全,小時候,盼著他們長大,及長大了,又盼著他們有出息,只是終究長大了又有了出息,卻反而寧肯他庸庸碌碌些,好歹每日還能母子們團聚……哪裡似是現在這個樣子,雖然看著是為國家社稷忙碌,但鎮日裡不著家,倘若遇上出使,又是三年兩載地不回來,竟像是個浪蕩子一樣……」
唐夫人說到這裡,惹了愁緒,因頓了一頓,又說道:「先前他那婚事,你也是知道的……又有那種狠毒傳言,弄得老大年紀了,至今卻仍每個妻子著落,你瞧瞧……別的人家,像是他這個年紀,早就兒孫滿堂了,如今他卻仍是孤家寡人,連帶我一個老婆子,每日裡冷冷清清地呆在府內。我每每想到這個,心裡就難過的很,倒不知將來他會如何?難不成要一個人孤單到老?」說到傷心事,便有些難過之色。
懷真聽了,忙安慰道:「太太別急,這是唐叔叔的姻緣不到呢,豈不聞: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橫豎唐叔叔如今大有才幹,又是好端端在跟前兒……太太且不必焦心,只安安穩穩等著罷了。」
唐夫人道:「好孩子,難得你安慰我這些。只是……素日裡我這些話,等閒又往哪裡說去,只是悶在心裡罷了,只因你不是外人,所以才說了……然而我愁歸愁,但看他這個模樣,又不免想:縱然真的是娶了誰家的女兒,成了親,可瞧他三天兩日不在家裡,要出使又是一年半載回不來,又有哪個好人家的女孩兒受得了呢?我私心裡謀劃,倒不如讓他別在禮部任職了,不拘到哪個部裡,謀一個差事,總比那整日裡奔來跑去漂泊著強些,倒是安安樂樂地過些好日子罷了。」
懷真料不到唐夫人心底竟有這許多事,但這是唐夫人當娘的私心,她再怎麼親,畢竟也不是親生的,倒也不好插嘴說什麼,想來想去,只說道:「我常聽人說: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唐叔叔是有大才的,自然不能像是庸碌之輩一般。不過,比如像是滅沙羅這回事……竟給了我國多少年的太平日子,也成全了許多人家的太平日子,唐叔叔回國那日,一夜鞭炮連聲,聽聞西南那邊兒許多人家,都給唐叔叔立了生祠,每日香火祭拜不斷呢……似唐叔叔這般的人物,只怕幾百年也不得一個,太太養了這樣一個出色的兒子,很該高興才是呢。」
唐夫人本說起暗藏的心事,正有些憂慮不快,聽懷真這般說,竟又忍不住轉憂為喜起來,笑道:「唉,偏偏你這孩子會說話,必然是你跟你哥哥感情跟別人不同,見我念他,你心裡不受用了?故而又給他說好話。」
懷真微微地有些臉熱,便道:「哪裡是好話,不過是實話罷了,太太不信,自出去打聽便是,外面的人誇讚的更厲害些呢。」
唐夫人笑說:「好好好,我便不嘮叨了,就隨他去罷。」
說著,便把懷真摟入懷中,摩挲著肩頭道:「我心裡最覺不足的,便是你……晚了你哥哥這許多歲,且又早早地賜婚了,不然的話……」
唐夫人微覺惆悵,說到這裡,便欲言又止,知道有些話不是能隨意出口的,便又笑道:「橫豎我只當你是我親閨女罷了。其他的……就不能再得隴望蜀了。」
懷真聽了前頭那句,隱隱猜到唐夫人的意思,只是不敢介面,就也靠在她的肩頭,默默地有些出神。
如此,又過了半個時辰,外頭才有丫鬟來報,說道:「爺回來了!」
懷真一震,唐夫人心裡喜歡,便對懷真道:「這不著家的好歹回來了,且看我審他。」
正說話間,就見小唐邁步進來,原來小唐進門之時,就聽說懷真也在,便不覺驚訝,上前先給母親見禮。
懷真在旁細看,見他眼睛些微地紅著,面色雖看似平靜,卻隱隱透出一股哀而不傷之意,就知道必然是因為林沉舟了,懷真便微微蹙眉,起身向他見禮。
目光相對,小唐亦看出懷真雙眸之中隱隱有些擔憂之意,他心裡自明白,懷真先前有意同他疏離,等閒是不會親來府上的,此番來了,只怕有個緣故,他倒是也猜到是為何了。
然而小唐又見唐夫人不知情,必然是懷真怕驚嚇了她,所以隻字不提,可見她的體恤之心。小唐一念至此,眼睛越發紅了幾分。
唐夫人卻兀自沒有看出端倪來,見懷真行禮過後,仍是笑問小唐道:「你從哪裡來?」
小唐聽了這句,再忍不住,便複跪地,擰眉帶淚,低著頭道:「母親,我有一件事要告知母親。」
唐夫人聽他聲氣兒不對,才詫異起來,斂了笑道:「是何事呢?」
此刻懷真已又回到唐夫人身邊兒,便握住她的胳膊,有些擔憂地看著兩人。
小唐默然不語,心緒湧動,難以寧靜,頃刻間深吸一口氣,才仍道:「是、是孩兒的恩師……林沉舟、林大人……身故了。」
小唐說到最後一句,再也忍不住,雖不會嚎啕大哭,聲音卻顫抖地帶了些哭音,只死死地低著頭,兩行淚便陡然晃落。
唐夫人猛地聽了這個,「啊」了一聲,面色大變,道:「你、你說什麼?」
小唐道:「母親切勿過於驚悲,孩兒方才……已經去林府探望過了,怕別人說了,母親不知端地,才特意回來告知一聲,如今還要立刻出去操辦……恩師的、後事。」說到這裡,那眼中的淚,如斷線珠子一般,紛紛灑落。
小唐始終都不曾抬頭,懷真卻看得分明,此刻忍不住也心痛起來,便回轉頭去,一時同樣淚落如雨。
唐夫人才反應過來,一時也落了淚,又哭道:「這可是怎麼說的,好好地一個人,為何忽然就去了?倒是為了什麼?」說話間,就要大哭起來。
懷真見狀,忙忍住淚,便勸唐夫人道:「太太別太傷心了……林伯伯,前些日子身子就不好……」
小唐仍低著頭,聽了這話,便抬手在眼上抹了一把,將淚都拭去,才咬牙忍著,道:「恩師的身體,的確是有些舊疾,也是為國操勞所致……母親不必擔憂,我……也會……好生幫著料理的妥妥當當。」
唐夫人已經淚痕滿面,回過神來,便含淚點頭道:「可惜,可惜了這樣一個好人。是……林府人丁稀少,你是林大人最鍾愛的弟子,此事一定要盡心竭力才好,既然如此,你不必在此耽誤,速速去罷!」
小唐磕了個頭,才站起身來,又對懷真道:「我本來擔心太太一個人在家裡,難免傷懷……如今懷真在這裡,我放心不少,這一番忙碌,只怕一時半會兒顧不得回來,懷真你……且幫我好生照料太太。」
懷真已經站起身來,兩個人對面兒而立,懷真看得清清楚楚,小唐的雙眼已經通紅,淚漬濕潤,顯然是傷心至極。
懷真從未見過他如此,忍不住也覺鼻酸,勉強忍著淚,就點頭道:「唐叔叔放心……我會陪著太太,等唐叔叔回來了,我再家去就是了。」
小唐心中本悲寒之極,只不過面上尚把持著罷了,聽了這般貼心知意的話,心底才覺一陣微微暖意,淚卻不覺又湧出眼眶。
小唐不願自己在懷真面前失態,便忙轉開頭去道:「多謝……」說罷之後,便匆匆告退,轉身極快地出門而去。
小唐這一去,當夜竟未回轉,先前見暮色降臨,又等了半個時辰,便見跟隨小唐的小廝回來,報說小唐今夜不會回府,讓太太早些安歇,不必等候。
懷真聞言,便派了小廝回應公府,說了要留宿唐府之事。
是夜,屋外竟然一夜風聲不斷,那風聲之中,竟似也有嗚咽之聲,聞之心酸。
唐夫人哪裡會睡得著?雖知道小唐不回來了,卻仍是不肯去睡,懷真也在旁相陪,如此一直過了子時,才勉強各自安歇。
次日一早,兩個人早早兒地起身,又叫小廝出去打聽各色事宜。
如此,將近中午的時候,那派出去的小廝才慌慌張張地回來了,隔著簾子,跪地說道:「太太,出了大事了。」
唐夫人忙問:「何事,你快些說來,不要囉嗦。」
那小廝道:「小人們原本在林府打聽消息,後來諸位大人、連同咱們爺都去上朝了……小人只好又去宮門口打聽,誰知道……裡頭傳出來消息,說是皇上龍顏大怒,降罪太子……」
唐夫人一驚非小,問道:「如何又跟太子牽連起來?可是為了林大人之事?」
那小廝戰戰兢兢,道:「具體事宜小人也不清楚,只是隱約聽人說起來……原來這林大人不是好死的,他們說、說……是被太子殿下生生逼死的!」
「被太子……生生……逼死?」唐夫人滿心駭然,一時呆若木雞。
懷真在旁聽得分明,拼命凝神,便問道:「你、你可還聽說什麼了,快都說出來,唐……你們爺又如何了呢?」
小廝聽到清音嬌麗,知道是懷真在問,忙也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回道:「暫時只打聽了這一件兒,外頭眾人都炸了鍋似的,說什麼的都有……皇上龍顏大怒,大概也是因為知道了此件事,至於我們爺如何,卻並不曾聽說,容小人再去細細地打聽。」
懷真見唐夫人兀自驚怔,急切間竟無語,便出聲道:「你快些去罷,留神小心,是了……且不可隨意多嘴。」
小廝磕了頭,便忙去了。
唐府的小廝去後,唐夫人如在夢中,半晌才回神,就看懷真,道:「這……這竟是怎麼回事?」
懷真原本就有些疑心林沉舟故去的太過突然,並不像是因病而起……何況小唐昨日回來的神氣仿佛也很不對,那哀慟之中,竟還帶一些怒意似的,然而她雖然心知或許有別情在內,只是不好同唐夫人說罷了。
如今見唐夫人驚慌,懷真只好溫聲撫慰,只道:「他們聽不真切,說的顛三倒四……太太先別慌張起來,此事等唐叔叔回來,自然明白。」
然而懷真雖然安撫唐夫人,自己心中卻也難免不安,懷真暗中回想……當日林沉舟來探望她跟應蘭風,種種神情,當初且還不怎麼明白,但現在想起來,竟種種都帶著不祥之意似的。
一時又想到應蘭風……只因泰州之事,應蘭風對林沉舟始終心懷一份「知遇之恩」,卻不知道林沉舟出了事,應蘭風又會如何?
懷真心裡急躁,一時極想立刻回家去看一看,但唐夫人偏偏又不能撇下,何況她應承了小唐要陪著的,左思右想,只好按捺著等候罷了。
因此兩個人各自心焦如焚,又等了半天,直到黃昏時候,小唐總算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