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小唐從沙羅回來之時,成帝本來也曾說過他年紀大了,要及早成家才是,然而當時懷真跟淩絕的婚約在身,小唐自忖並非開口的好時機,若貿然提議的話,只怕會給成帝以為是「失心瘋」或「恃功而狂」之類,於是只托詞說並無此意罷了。
如今,總算是天時地利,今日懷真又送了羅纓玉佩前來,於是再加一個「人和」。
至此,便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小唐一絲兒也不敢遲疑,即刻飛馬入宮。
而對成帝來說,此刻正是一個略覺兩難的地步。
畢竟當初,賜婚的口諭是他所下,亦覺著兩個人委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誰知今日……清妍竟跟淩絕鬧出事來。
先前聽聞清妍傷了腰,成帝還只以為尋常,誰知見了之後,清妍未開口先流了淚出來,成帝覺著有異,細問之下,才得知在暢音閣之事,而據底下人所言,是淩侍讀「非禮」清妍。
成帝聞聽,卻並不信這話,淩絕的為人他自然清楚的很,雖然年少,且也生得風姿出眾,但從來都是端莊肅然,比個老臣更加沉穩幾分,又怎會作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輕狂舉止。
且淩絕早有婚約,倘若此事傳出去,對清妍自然不好。因此成帝便呵斥了那些宮人,意圖壓下此事。
清妍起初一言不發,只是落淚,聽到此,才拉住成帝的手,小聲道:「父皇不必為難他們……橫豎……這件事起因在女兒身上,要怪,也只怪我失於檢點,如今既然已是如此……」說到這裡,便又哭起來。
此刻因淑妃也來到,明白了這來龍去脈,便冷笑道:「正所謂‘人不可貌相’,平日裡看著淩侍讀安安靜靜的,誰想到竟是個如此輕狂無禮的逆賊,明明已經有了皇上賜婚,竟又輕薄到公主頭上來了,皇上,這回可萬萬別輕縱了他。」
成帝不言語,清妍聽了,卻哭起來,道:「父皇,萬萬別責怪淩大人,一切都是我的錯兒,事已至此,我也……不能癡心妄想著能嫁給他……就一死謝罪罷了……」
成帝見她哭得雙眼紅腫,未免心疼,便道:「胡說!怎說這種話?」
清妍略止住淚,又小聲說道:「其實……女兒心儀淩大人久矣,因自覺罪孽深重,也對不起父皇,所以才想一死。只是今兒這件事,也絲毫不怪他……求父皇仁慈……」
淑妃聽了這話,就看成帝,道:「皇上,公主年少,未免不懂事,然而淩侍讀已經有了皇恩賜婚,如何也不檢點些?必然是他每每出入宮闈,暗用手段,招引公主,也未可知……」
清妍忙又說道:「他並不曾對我假以顏色……求娘娘別錯怪了他。」說了一句,忙又停口,含淚偷眼看向成帝,有些心虛。
成帝看看兩人,半晌笑歎道:「冤孽,冤孽。」
原來成帝在這一刻,未免又想起了昔日平靖夫人曾對自己說過的話……當時,成帝還覺著平靖夫人的提議未免有些沒道理,想淩絕同懷真兩個,只站在一處便已極賞心悅目,如才子佳人似的,怎可棒打鴛鴦?
因此雖然素來尊敬平靖夫人,等閒也不會違逆她的話,但在這件事上,成帝仍是不想變更。
不料如今,清妍竟又如此。
成帝明白清妍的心意,也不忍讓小女兒受委屈,思忖反復,才命楊九公去請平靖夫人來商議。
兩下見了,成帝幾乎不知如何開口,他的年紀雖然極大,又是九五至尊,然而面對平靖夫人,卻仍如當年那個少年一般,臉上露出赧顏之色。
平靖夫人在來的路上,已聽楊九公隱約說了些內中之情,見狀,便笑了起來,道:「皇上,有什麼事兒你就說罷,又有什麼不好說的?」
成帝才歎了幾聲,終於把清妍公主的事兒說了,道:「我因不舍清妍受苦,但又想著如此豈非又拆散了懷真的姻緣?只因上回您同我說起……懷真不樂意這門姻緣的事兒,故而想問問您的意思?」
平靖夫人笑道:「你可是問對人了……上回我說的時候,你還不聽呢,如今不正又鬧出事兒來?可見是天意,這會子還問什麼,你只管照你心中所想做就是了。」
成帝原本有些擔憂平靖夫人會斥責嘲笑,聞言心頭一寬,點了點頭,又道:「說起來也有些怪異,欽天監算了懷真跟淩絕的八字,竟說他們兩個人八字相克……成親會有血光之災……如今看來,倒還是您老人家的金玉良言對呢。」
平靖夫人不免笑道:「我的金玉良言雖好,可也要你的金口玉言准了,才得作數的呢。」
成帝聽了,便也笑了,卻又尋思:若解除兩人的婚約,淩絕自然要配給清妍公主,然而如此一來,豈非是撇下了懷真?
因此成帝暗中沉吟,到底想要尋一個兩全齊美的法子才好。
誰知這一日,外頭便報說禮部唐侍郎有要事欲面聖。
成帝便命宣,小唐上殿,成帝笑問:「愛卿何事如此著急?」
小唐跪地道:「皇上可曾記得,當初臣自沙羅回來,皇上曾欲給臣配婚?」
成帝一怔,才又笑說:「果然是有這回事……當初你說不是時候,怎麼……莫非已經找到了心儀之人?」
小唐微微低頭,難掩唇角笑意,卻又明知不好過於歡喜,便又斂容,正色沉聲稟道:「正是,臣已經有了欲娶為妻之人,還求皇上成全。」
成帝大笑,道:「好好,這樣便好了,到底是誰家的女孩兒?你只管說。」
小唐道:「正是工部應侍郎之女,應懷真。」
成帝正笑著,聞言又驚又喜,忍不住起身問道:「你說是誰?」
小唐清了清喉嚨,又道:「回皇上,臣,欲求應懷真為妻。」
成帝盯了小唐良久,心中猜疑,忽地想道:「莫非是平靖夫人回府之後,同唐毅說了?故而他特意來給朕解圍的?」
成帝雖然欣慰,卻又生怕小唐是礙于平靖夫人顏面才如此,成帝因甚是器重愛惜小唐,便不欲他有絲毫為難,於是且斂了驚喜之情,試著問道:「愛卿你……可是當真的?」
不料小唐道:「千真萬確,求皇上開恩成全。」說著,便端端正正,磕頭下去。
成帝聽了這話,又見此情,不由笑了兩聲,仔細看著小唐,此刻卻又轉念一想:以小唐的性情為人,若不是他真心實意喜歡的,只怕也難逼他如此求娶。此番既然開口,必然是勢在必得了。
成帝複又大笑,道:「好好好,真真是妙極……朕如何都沒想到呢……」
對成帝而言,如此一來,便果然是「一舉兩得」,清妍跟懷真皆有了好歸宿,而讓人想起便覺惋惜的小唐也有了妻室,真真可謂是皆大歡喜了。
是日,成帝便下詔,旨意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昔日朕雖賜婚淩應兩家,然因兩人八字不合,故朕開恩,為他兩人另擇良配。
清妍公主為朕之幼女,年方十六,冰雪聰明,秀外慧中,朕愛如掌上明珠,與淩侍讀堪稱金玉良緣,天造地設。
禮部侍郎唐毅,君子端方,溫潤如玉,郞豔獨絕,世無其二。且又文武兼濟,品貌俱上,乃朕之國士。與應懷真婚配,更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侶,天作之合。
今此特成佳人之美,朕心甚悅。一切諸事,由禮部尚書同欽天監正商議而後待辦。
佈告天下,咸使聞之。
欽此。
這一道詔書下了之後,引了軒然大波。
別人暫且不提,只先說應蘭風,——雖然應蘭風早料到先前的賜婚會被解除,但是卻是怎麼也想不到,成帝竟又把懷真跟唐毅撮合在一塊兒。
對應蘭風來說,毫無疑問,這比解除之前的賜婚要令人震驚的多了……大概……也只有當時沙羅國使者要求懷真和親相比了。
應蘭風雖聽在耳中,卻仍如做夢一般,無法置信。
一直等退了朝,眾人前來賀喜,應蘭風還是回不過神來。
郭建儀走了過來,在他肩頭輕輕一按,喚道:「表哥……」
應蘭風才醒過神來,正欲說話,忽然見小唐走了過來,應蘭風一個激靈,雖然小唐面上含笑,應蘭風卻覺著周身寒風繚繞。
趁著他還未走到跟前兒,應蘭風抓著郭建儀,小聲問道:「建儀,我方才聽見的是不是真?為何我聽皇上說……把懷真許配給唐大人呢?我是在夢中恍惚、還是失心瘋了?」
郭建儀苦笑,眼見那人已經走到近前了,便歎了聲道:「表哥,不獨是你,方才文武百官都聽見了。」
應蘭風腦中嗡地響了起來,還未來得及再問,小唐已經到了面前,拱手行禮,道:「應大人,有禮了。」
應蘭風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半晌,在臉上擠出一個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呵呵了兩聲,道:「唐、唐大人有禮。」
小唐的表情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謙謙,道:「應大人仿佛受驚了……?」
對應蘭風來說,怎能是區區一個「受驚」所能形容的?他幾乎已被驚死過去罷了。
應蘭風眉頭擰著,微微張口做笑的模樣,神情卻是比哭更難看,更是無言以對:「這、這個……」
郭建儀在旁看著……幾乎也目不忍視,便咳嗽了聲,對小唐道:「唐大人,這是幾時修成的正果?」
兩人目光相對,小唐望著他略冷的眼神,且又聽他仿佛語帶譏諷,便仍是帶笑道:「這個,卻是說來話長了。」
應蘭風仍是呆然不語,郭建儀道:「想必……唐大人是煞費了一番苦心了?」
小唐微笑道:「好說,好說。」
竟是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似的雲淡風輕。
正說到這裡,忽然聽到有個微微清冷的聲音道:「唐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小唐回頭,卻對上淩景深幽深若寒潭的雙眸,小唐面上的笑略略減了幾分,便對應蘭風同郭建儀說了聲「失陪」,就同淩景深去了。
這會兒,郭建儀才又歎一聲,對應蘭風道:「表哥……這件事你全然不知情的?」
應蘭風靈魂出竅了半日,這會兒,才叫道:「我哪裡會知道?」
郭建儀道:「既然如此,那麼……懷真可知不知情的?」
應蘭風一抖,轉頭看郭建儀,喃喃說:「懷真……懷真?」
郭建儀心中焦急,便道:「表哥,事到如今,且快回去問一問,看看懷真的意思才好。」一言之詞,想到方才小唐那副志得意滿,滿眼歡悅藏都無法掩藏的模樣,心裡卻微微一沉。
應蘭風醒悟過來,忙道:「說的是!我都驚的狠了,竟忘了……既如此,我便先回府去了……」
郭建儀道:「我同你一起。」
應蘭風正是六神無主,立刻答應,兩個人便相偕匆匆而去。
且不說郭建儀同應蘭風回府,只說小唐同淩景深走了開去,一直出了金鑾殿,便站在那白玉欄杆前,看遠處天際,風起雲湧。
小唐便問他:「何事?」
淩景深垂著雙眸,道:「小絕……同清妍公主那件事,是不是你所為?」
小唐眉頭一蹙,道:「此事,我並不知情。」
淩景深轉頭,深深看他,半晌,才說道:「那麼,是誰所為?」
小唐心中雖也有些知覺,但面對景深,卻仍是淡淡說道:「我當真毫不知情,連公主對小絕有意,也是才聽聞不久的。——難道不是公主?為何你說是有人暗中為之?」
淩景深嘴角微微一挑,道:「我雖也疑心公主,但我更明白你的意思……你從來都想得到那丫頭,就算是她跟小絕有賜婚,你仍是不肯死心,如今你終於如願,你且說……我能不疑心你麼?」
兩個人彼此相看,小唐聽了這番話,驀地笑了起來,便帶笑說道:「聽了你的話,我卻也覺著自己很是可疑了,莫非真是我不知不覺中所為?」
淩景深這才轉開目光,道:「我想不通,你為何竟為了一個女孩子……弄得如此大費周章,這許多年來,你本可以如我一般,正經娶妻生子,卻一直耽擱著至今,如今你終於……要如願以償了。」
小唐一笑低頭,眼中透出沉思之色。
淩景深忽然道:「只可惜,小絕為了她,傷心欲絕……我當哥哥的,竟無法幫他分毫。」
此刻群臣都已經散去,小唐抬眸看向遠處,卻見應蘭風同郭建儀兩個,正匆匆地出宮去了。
小唐盯了片刻,忽然說道:「景深,這世間……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在你掌握之中、都要如你所料一般進行……小絕雖好,但他同懷真不是良配,你心裡自然也清楚,只不過你不肯讓小絕失望罷了,如今他尚了公主,對他,對你,對淩府來說,都是上上之選,你自明白。」
淩景深點頭,說道:「我自然是極清楚的,你也的確懂我的性子,我從來看重高官厚祿不錯,小絕尚公主,也的確有千般好處。然而你可知道——只因他不得快活,我寧肯不要那許多好處,只要他得到那一個人。」
小唐心頭一凜,道:「你想如何?」
淩景深卻不回答,半晌,才一笑,道:「我又能如何?總不能再出個公主,把你也纏住了去……其實我早就勸過小絕,他抗不過你的……自小到大,對你……連我都從來敬愛有加,一方面是因為咱們從小的交情,另一方面,卻未嘗不是不知道你的厲害,我尚且不如,何況是他?」
小唐垂眸不言,景深微微而笑,道:「罷了,願賭服輸,倒也沒什麼可說的,我最憎恨的是,有人暗中算計小絕……不管如何,先恭喜你……終於如願以償,佳人在手了。」
小唐淡淡一笑,道:「多謝。」
景深轉過身來,看了他一會兒,道:「我另有事,告辭了。」一點頭,轉身自去了。
小唐站在原地,目送景深遠去,他如今已經升了從三品的九城副指揮使,著深藍色繡虎豹的麒麟服,深藍如墨,動靜間虎豹竟似如生,而他獨自一人,于遼闊的宮城之內,漸行漸遠。
小唐正看著,忽地聽耳畔有人道:「景深方才同你說什麼?」
小唐回頭,卻見是熙王,正從殿內出來,小唐便歎道:「他怪我搶了懷真。」
熙王聽了,便笑道:「情理之中,景深素來愛弟如命,你若搶了他的女人,只怕他眉頭也不皺一下,但你搶的是淩絕的……只怕從此你得罪他了。」
小唐聽他口口聲聲,「搶」來「搶」去的,不由也笑道:「如何說是我搶的?」
熙王道:「難道是我不成?若真是我,今兒賜婚……那‘郞豔獨絕、世無其二’的可就是我了。」
小唐聽了這句,才複笑起來。
熙王看著他玉面生輝,便歎道:「如今你總算是心滿意足了?」
小唐聽了這話,才微微斂了笑,端詳了熙王片刻,心中本有些疑問,然而……一念之間,卻又一笑,只回答道:「正是。」
熙王歎了一聲,道:「看你這幅模樣,我不由擔心。」
小唐問:「你又擔心什麼?」
熙王笑看著他,說:「自是擔心你日後……重色輕友。」
小唐哈哈一笑,忽然說:「何必日後?如今我正要去應公府一趟,少不得先失陪了。」
熙王目瞪口呆,不能置信。
小唐瞧著有趣,便笑說:「你也自回府罷了,方才應蘭風看我的眼神不對……我且去看看懷真那丫頭如何了,別叫他們為難了她……」
熙王聽了,頓時啐了口,道:「呸!好一副無恥的嘴臉!人家那是親生的女孩兒,難道還不如你疼愛她不成?這還不曾娶親呢,就這般了,以後可還了得?我若是應蘭風,何止是看你的眼神不對呢!定要當面啐你!」
小唐大笑,卻不理他,道:「你自管罵,我且先去了。」竟果然撇下熙王,大步下臺階而去。
熙王氣道:「有本事你便插翅飛去……你這……」眼見他走的飛快,一時卻顧不得罵了,只叫:「且等一等我,好歹一塊兒出了宮門!」
小唐明明聽見,卻裝作沒聽見的,自顧自大步流星而去。
熙王七竅生煙,卻又無可奈何,盯了一會兒,竟搖頭笑起來,只好匆匆忙忙趕上。兩個人才又說說笑笑,出了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