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馬車停了,懷真推開小唐,因問:「究竟是到哪裡了?」
小唐也不答話,只是起身出了馬車,又回身招呼她過來。懷真挪到了車廂邊兒上,卻被他輕輕擁住,到底抱著下了車。
因有人在,懷真未免含羞,定了定神,才抬頭看去,卻見眼前是一座寺廟,黃牆灰瓦,竟是昔日自己常來的玉佛寺。
懷真睜大雙眸,怔道:「原來是來這兒了?」
原來,在小唐送應玉去沙羅國後,懷真便每月來此,禱告祈念,風雨無阻,自打小唐平安回來之後,也曾來還了願……再往後,卻因事情繁多焦心等……便不常來了。
懷真詫異,就又望小唐,小唐向著她一笑,把個披風抖開,給她加在身上,微微攏著肩頭,往裡而去。
那寺廟的主持早聽聞了消息,親自迎了出來,小唐笑道:「不必勞煩了,今兒不是特意來的,只是陪著內子過來走一趟。」當下,只叫把些閒雜人等都摒退了,不叫來打擾,也就罷了,那主持便依言領命。
等眾人都退了後,偌大一座寺廟,便越發靜靜了,小唐偕同懷真往內去,邊走邊問道:「昔日你來的時候,都對佛爺說什麼呢?」
懷真四處看了會子,聞言,便笑而不語。
小唐覷著神情,道:「如何不說?難道不便告訴我?」
懷真道:「有什麼不便的……我不愛說就是了。倒是你,今兒為何特意又跑來這裡了呢?」
小唐素來公務繁忙,分身不暇,加上他是個本心堅固、靈台清明之人,自然頂天立地、神敬鬼怕的,因此自打出生以來,除了一些年節應酬等,竟極少進寺參廟的,然而今日因乍然見了那股金釵,實在是渾然失措,才起了念,想來此地拜一拜佛。
這話,自然是不能跟懷真說的。
因此小唐只道:「我雖不知你向著佛祖拜的是什麼,然而卻也猜到,此中必然有我。如今又得了你為妻,倒也該過來向著佛祖道一聲謝呢。」
懷真聽他竟然猜到,偏又是這樣篤定堅決的,便忍不住莞爾,竟說道:「好大臉面,怎麼就這樣堅信說有你呢?你又不是我心裡的蟲兒。」
小唐滿眼的笑,道:「你敢說……沒有我?」
懷真被他看著,臉上不由有些紅,因轉開頭去,哼了聲,也不搭腔。
小唐早就猜到,見她不語,更加明白,就道:「我常說你口是心非,還不認呢?」
兩個人進了大殿,卻見裡頭香火繚繞,供著各色的香花寶燭,寶林金幡,中間一尊極大的玉佛,消散灑脫地橫臥著,眉眼彎彎帶笑,自是一副莊嚴肅穆、令人肅然起膜拜之心的無上法相。
小唐定睛看了會子,竟幽幽地歎了口氣。
卻見懷真此刻到了佛前,已經近前一步,在鋪墊上跪了,合掌祈念。
懷真垂眸斂言,卻只在心頭默念,——昔日小唐在沙羅之時,懷真每月前來,每次都求三個願望,第一個,便是要小唐平安歸來;第二,務必求家人平安;第三,才是佛祖垂憐,別叫她嫁給淩絕。
到如今,三條竟是都應驗了……懷真雖來還過願,此刻忍不住又滿懷感激,重又在心底念了一回佛。
懷真跪著祈禱之時,小唐的目光從玉佛上,看到她的面上,見她眉目恬然,玉容隱隱生輝,這樣窈然跪拜,垂眸合掌,顯得寂靜歡喜,此刻香煙彌漫,侵繞在周身,雖近在咫尺,卻竟似遙不可及一般。
小唐看了會子,驀地心跳,便舉步走到懷真身旁,抬頭看著眼前臥佛,過了片刻,便也緩緩跪在蒲團上,同樣合起掌來。
這一跪,卻是破天荒地頭一遭兒。
小唐從未似今日這樣虔誠禮佛,滋味竟是難以形容,只覺得心頭空落落地……閉眸默念了片刻,因看不見懷真,漸漸竟覺得她不在身邊兒了,一時平添了幾分張惶。
正欲睜開眼睛,忽聞梵唱陣陣,從後殿傳出,雖聽不懂是念的什麼,卻平和安穩,唱了片刻,隱隱一聲鐘磬之聲,清亮警醒。
小唐驀地睜開眼睛,卻見懷真仍好端端地跪在旁邊,唇角微挑,正含笑凝眸看他,雙眸黑白分明,澄澈安寧。
小唐定睛看了會子,也望著她,此刻才又在面上露出三分笑意。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又都是跪著……懷真忽地輕聲說道:「你瞧我們兩個,像是什麼?」
小唐何等通透,何況此刻,天時地利人和的,竟同懷真有些心有靈犀,頓時便明白她的意思。
小唐低聲說道:「像不像是拜天地的情形?」
懷真本是問了一句,沒料到他會一猜就著,頓時紅了臉。
小唐又道:「上回夫妻交拜的時候,你還沒來得及拜,就撲到我懷裡來了,這會子在佛祖跟前兒,要不要再拜一回?」
懷真見他更是如此,哪裡受得了,便笑道:「胡鬧,我一句話罷了,引得你說這許多,佛祖跟前兒呢。」說著,便站起身來。
小唐也隨著起身,因又朝上禮拜,口中念道:「求佛祖保佑,成全我方才所祈願的,改日必會前來,再多添香油錢。」
懷真在旁聽著,又是笑,又忍不住問道:「你向佛祖求的什麼?」
小唐便道:「你先把你求的同我說了,我才也告訴你呢。」
懷真垂頭道:「小氣,我不問了就是。」
兩個人說了兩句,小唐因身上沒帶銀兩,便吩咐家人回頭送二百兩銀子過來做香油錢,那主持畢恭畢敬地,又親自送兩人出了寺廟。
小唐才抱了懷真上車,自回唐府去了。
此後,懷真因惦記含煙,幾度想要進宮再看一看,小唐卻每每攔阻,說是早派人去打聽了,又說良妃娘娘無礙,身子也漸漸好了。
小唐見懷真不大信,特意就把夏太醫叫了來,讓他跟懷真親說了一遍,果然跟小唐所說差不多。
懷真聽夏太醫親口許諾,又打包票,才放心下來,因問小唐為何不叫她進宮去,小唐道:「良妃如今本就受寵的很,又加上你父親在工部做的很好,郭侍郎也很出色,所以眾人都知道這兩層關係,又加上姑奶奶親送了個侍女給她,一時倒是樹大招風了,倘若你再經常進去看她……只怕反會招惹的眾人眼熱,又說出別的話來。她既然如此好了,你何必去錦上添花的呢?」
懷真本是擔心含煙不好,才想去探望的,如今聽小唐跟夏太醫都說無礙,又聽到「錦上添花」四個字,便道:「既然這樣,那我不去也使得。」
因又想到上回淑妃是那個情形,倒的確有些可怕,就歎道:「唉,我原本不懂,以為皇宮就是皇宮,花團錦簇的罷了,這會兒才知道……」
小唐聽著異樣,就問道:「知道什麼?」
懷真收聲,低低道:「沒什麼……就是見含煙姐姐先前是那個樣子,有些覺著怪可憐兒的,可見宮裡也不是什麼好去處。」
小唐若有所思地笑道:「你明白這個就好了,既然知道不是個好去處,以後便少去,可記住了?」
懷真竟乖乖地點頭道:「知道了。」
如此,幾場秋風之後,又下了一場雪,漸漸地到了年底,各家各府又開始忙碌起來。
宮內又有消息出來,原來皇上開恩,許後妃省親,定在了正月十三日這天,良妃便回應公府省親,因此應家一早兒就開始忙碌,懷真中途回府一次,見府內各色情形事務,竟又都壓在了李賢淑肩上,忙的不可開交。
懷真心疼母親,便抽空勸了兩句,道:「娘起先不是說不管事了麼?這樣勞累,為了誰呢……至少要多叫個人幫著你。」
李賢淑道:「如今三房內的喜鶯還是個能理事的,不過因多了省親這一件事,又是年下了,所以格外忙碌些。」
原來近來,因應蘭風升了尚書,何況應夫人又因郭白露的關係,同二房竟然十分和睦起來……那谷晏珂又是去了,故而應公府中的事,自然又落在李賢淑的身上。
李賢淑雖有心撂了不幹,然而如今應公府內,名聲最盛的竟是應蘭風……一提應公府,滿京城內頭一個想到的便是應尚書,因此應公府竟似應蘭風的臉面一般了,縱然李賢淑不想管,但為了這一宗,也要整理的妥妥當當的才是。
於是這挑子就一時半會兒地也扔不下。
且說將近年下的時候,另還有一宗喜事,竟是應玉到了分娩之期,生了一個很康健的小子。徐姥姥便跟李舅媽前來京城,親自照料。
這孩子滿月的時候,李霍因年青得子,十分歡喜,便相請了好些知己同僚,熱熱鬧鬧地擺了個滿月宴席。
當日,懷真跟小唐自也去了赴宴,又送了那長命百歲的金項圈當賀禮。
話說宴席之上,小唐這一桌上,是應蘭風跟郭建儀等,都是幾個位高權重、略有些年紀的朝臣們,而隔著屏風的數桌兒,除了唐紹張珍應佩這一夥兒人,也有李霍的一些軍中同僚,都是些青年軍官,多是豪爽不羈的性情,起初都還約束著,酒過三巡,便鬧騰起來。
應蘭風聽著那邊兒些歡悅吵嚷之聲,便笑歎道:「如今土娃兒都得了兒子,真是長江後浪催前浪,竟令人心生‘歲月忽已晚’之意。」
應蘭風旁邊,是兵部的一位侍郎,因笑道:「應尚書因何這般歎息,只怕還有好事再來,高興還來不及呢。」說著,就看了小唐一眼。
應蘭風明白這意思,便呵呵笑了兩聲,並不言語。
小唐倒也知情,待要說兩句,這幫人又不知他的心思,何況有些話,涉及懷真……說出來倒是不便。
小唐略猶豫的這功夫,目光一動,忽地看到郭建儀在側,面色微微冷峭似的,小唐一眼瞧見,心裡竟不自在起來。
因郭建儀昔日鍾情於懷真,還曾親上門求聘過,後來兩個人也相互鬥過心機……最終卻終於讓小唐把懷真抱了回去。
然而雖然小唐自覺志得意滿,鴛鴦於飛了,可是郭建儀……卻自始至終,仍只是一個人。
也不是沒有人說親過,滿京城誰不知郭侍郎是個炙手可熱的?許多朝臣們都恨不得將其招為乘龍快婿……然而卻始終不聞他對誰家的姑娘動心。
雖然如今懷真是小唐的,也漸漸對自個兒傾心,然而郭建儀這般不聲不響,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裡,這對小唐來說,隱隱地竟是礙眼之極。
對小唐而言,就仿佛身邊多了一頭老虎,鎮日虎視眈眈暗暗盯著他的懷真,若他不防備,便會驀地下嘴,一口叼走似的。
前些日子不怎麼跟他照面,倒是罷了,如今又同桌吃酒,又看郭建儀是這個情形,小唐心中一動,便故意道:「程大人所說的,難道是郭侍郎好事將近?」
那兵部的程侍郎本說的是他,如今見他扯到郭建儀身上,只好呵呵了兩聲,不敢辯駁。
郭建儀聽了,便側目看向小唐,淡淡笑道:「唐大人的心未免太寬了些,何苦為了別人操心呢。」
小唐亦笑看著他,道:「哪裡是別人,如今我同郭侍郎也是親戚了不是?何況郭侍郎是朝廷棟樑,連皇上都說,郭侍郎這般人才,竟還未成家,真真兒可惜可歎呢。」
郭建儀索性抬眸看他,忽地也一笑,竟道:「又急什麼?我還未到唐大人娶親的年紀呢。」
眾人聽他兩人一言一語,因兩人都是很有城府的高手,雖然言語帶刺,面上卻都不露痕跡,彼此笑吟吟地,仿佛相談甚歡。
眾人便沒看出破綻,待聽到郭建儀說了這句,一想果然是這個理兒,因此也都覺有趣,便都跟著笑了起來。
小唐暗中磨牙,卻也仍是笑笑的,道:「郭侍郎這話有理,不過我等了這若干年,才娶了位天下無雙的賢妻,不知郭侍郎……又能等到何樣無雙的佳人呢?」
郭建儀微微蹙眉,不語。
眾人聽到這裡,才察覺有幾分不對,一時都鴉雀無聲,只看著他兩人。
郭建儀盯著小唐,手上一緊,差點兒把酒杯捏碎了,停了一會兒,方緩緩笑說:「天下無雙麼?……無妨,我可以等。」那一個「等」字,簡直柔中帶剛,發人深省。
小唐聽了這淡淡一句,笑意微僵,然而他雖然慍怒,因掩藏的尚好,面上倒也看不出什麼……只也看著郭建儀。
兩個人都是一般無二的良才美質,不相上下的心機城府,目光相對,自有鋒芒交錯無聲。
席上,應蘭風看看他兩個人,瞧出幾分端倪來,便笑道:「吃酒吃酒……怎麼大家都只顧說話呢?今兒是好日子,大家該多吃幾杯才是。」
眾人才都湊趣說話,端起酒杯,將話題引開。
郭建儀又吃了幾杯,便藉口離席。
小唐目送他離開,心中著實不喜歡,思來想去,格外惦念懷真,因也起身欲走。
不料應蘭風瞅了他一眼,想到方才小唐跟郭建儀那情形,有些不放心,便拉他一把,兩人走到旁邊。
應蘭風便問道:「方才是怎麼了?」
小唐道:「並沒什麼,只是同郭侍郎隨口幾句罷了。」
應蘭風隱隱有些明白他的心思,然而有些話,連他這當岳父的也不便直說,因此便道:「建儀自小看著懷真長大,對她不過是自來的關護罷了,何況懷真如今嫁了你……你只要對她好就是了,建儀跟我都是長輩之心,若見你們夫妻和樂,自然我們也放心了。」
小唐瞭解其意,便笑道:「岳父說的是,我心裡自然也如此想的。我正也要去看看懷真如何呢。」
應蘭風才笑道:「也好……你去罷。」因此放了他去了。
小唐出了廳內,站在廊下深吸一口氣,想到方才席上情形,雖微微慍惱,但因想懷真已嫁給自己了,姓郭的再如何巴望,不過是空等罷了,難道自己還能把懷真送他不成?
小唐想到這裡,便哼了聲,負手往後院而去。
誰知正走到花園處,便見前頭是郭建儀站在廊下,正同一個人說話,花木扶疏,掩住了那人的身影。
小唐方才離席,正也是怕郭建儀因此機會,竟去找懷真,見狀,更是疑心起來,忽地聽那人道:「方才我隔著席也聽見了……哥哥何必跟唐大人口角之爭呢,畢竟如今已經塵埃落定的,叫我說,哥哥也及早尋一房賢妻,成家立業罷了。」
小唐才放了心,原來這說話的聲音,竟是淩絕。
小唐挑了挑眉,心道:「這小子說的這一句話,還算中聽。」
那邊兒,郭建儀淡聲道:「並沒有口角,只是同唐侍郎兩個平常談話罷了。」
小唐聞言,嗤之以鼻。
淩絕笑道:「哥哥當我聽不出來?別人不知道,難道我也不知道的?唐大人外似寬和,然而一旦關乎懷真妹妹,便……霸道的不由人說呢,因你遲遲不成親,只怕他也不放心……」
小唐心中更笑,不由想:「這小子竟似我肚子裡的蟲。」
驀地聽淩絕繼續說道:「我忽然想起,倘若給他知道了在熙王府內的事兒……不知會是如何呢?」
小唐本是笑笑地,聽了這一句,卻仿佛有人當胸打了自己一拳,頓時那笑容便蕩然無存。
卻聽郭建儀沉聲喝道:「住口。」轉頭四看。
小唐早身形一閃,往牆角退後。郭建儀見左右無人,才道:「這件事,你只該絕口不提。」
淩絕淡淡說道:「哥哥怕什麼,又不是我們的錯兒,何況你也是為了懷真……」
小唐身形一晃,虧得身後緊貼的是牆壁,依稀聽郭建儀又說了兩句什麼,聲漸不聞了。
小唐目光數變,雙手握拳,立了片刻,終於疾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