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有了三問之約,這臥房內本是盈盈脈脈,十分歡喜情深的時候,懷真卻忽然色變。
小唐正覺驚疑,才要問她,便見她抱頭,口中竟嚷道:「不、不要!」
小唐甚驚,忙道:「怎麼了?」便去捉她雙手,不料懷真竭力掙了兩下,竟一味地拼命往後躲閃,仿佛不認得他了似的。
小唐一驚非常,當下便不顧一切,將懷真抱了回來,低低地柔聲忙喚她的名兒。
如此叫了數回,懷真才緩緩消停,卻仍是垂著頭不敢看他,小唐又溫溫存存、竭力安撫了幾句,半晌,懷真才遲遲疑疑地抬起頭來,眼中卻仍滿是驚懼地望著他。
小唐又驚又憂,仔細看她的眸子,又柔聲道:「懷真怎麼了?好端端地忽然怕什麼?」
許是他的聲音太過溫柔,懷真呆呆地望了他半晌,眼中的懼意才慢慢退卻,怔怔喚道:「唐、唐叔叔?」
小唐忙點了點頭,心中暗驚,面上卻依舊溫和,只眼底壓著些憂慮之色,輕聲問道:「方才……卻是如何?」
懷真看他幾眼,眼圈微有些泛紅,道:「我……我不知道。」她抬手揉了揉額頭,眉頭微蹙,也是滿懷疑惑。
小唐將她輕輕攬入懷中,半晌一笑,道:「可是看見什麼不好的了?還是看見別的誰了?」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心頭微微一痛,竟不敢想,更不敢再問一字。
懷真無端窒息,頃刻,才遲疑著說道:「我……不是什麼別的人……像是、唐……唐叔叔……」懷真說著,聲音漸漸低微,說到一個「唐」字的時候,回想方才自己所見那人,雖是小唐,可卻算不上是她的「唐叔叔」,若確鑿地說起來,只怕……是「唐毅」,——唐大人。
那個在她而言,還算是陌生疏離、地位尊崇的權臣。
周身一陣陣地冷,雖然不知這莫名所見所感、到底從何而來,卻叫懷真的心怦然跳亂。
小唐緊緊握著她的手,察覺小手微涼,絲絲發抖,知她心中驚怕,便忙又安撫幾句。
片刻,懷真方平靜下來,看著小唐雙眸仍似有擔憂之意,懷真便笑笑,有些赧顏說道:「近來我並不曾亂想別的,倒不知是怎麼了,你別擔心。」
小唐問道:「莫不是又勞累著了?」
懷真搖頭道:「府裡也沒別的事,哪裡就累著了?」因方才無端失態,竟覺得有些內疚,便垂眸對小唐道:「本來說的好好的,卻是我壞了興致了,對不住……」
小唐不由笑道:「都是夫妻了,竟還說這話?可知……我只求你無事便謝天謝地?」
懷真聞言,便靠在小唐胸口,不再言語。
小唐見她精神未定,眼神幾變,終於歸於平靜,只在她額上又親了兩下,卻也不曾再提先前的事兒了。
是夜,兩人便安歇了,懷真被小唐抱著,不敢亂動,然而心中無限翻覆,只不能說。
——原來跟小唐對視那一刻,她所見所感所聞,那種種情形,卻像極了先前夢見前世時候,然而令她百思不解的是,前世……她自忖並不曾跟小唐有過如許相處的時候,這所感所覺,又是從何而來?
因想不通,才格外地心中不安罷了。
又過幾日,小唐人在禮部,忽聞門上報說,那詹民國的騁榮公主來見。
小唐聽說是她,不由想起上回街頭偶遇,卻不知她此刻前來是為何事,心念轉動,便命人請。
不多時,騁榮公主入內,兩下見禮過後,騁榮公主凝視小唐,含笑說道:「請恕我這一次冒昧來見唐侍郎,先前本也欲來拜訪,只因怕多有不便,因此前日才去了府上,想必唐侍郎已經知道此事?」
小唐道:「內子已經同我說過了。」
騁榮公主道:「少奶奶麗質天生,令人一見心折。先前雖聞其名,卻並不敢信,前日一見,才信世間果然有這般出色的女子,堪為唐侍郎的良配。」
小唐微微挑眉,有些驚詫于騁榮公主的中國話說的極好,這倒也罷了,竟是這般文縐縐地十分動聽,怪道唐夫人曾誇她會說話。
因見騁榮公主竭力誇獎懷真,小唐略欠身垂眸,唇邊含笑道:「我代內子多謝公主贊繆。」
騁榮看著他一舉一動,著實地翩翩風姿,超凡脫俗,如寶似玉般人物,騁榮笑道:「我們詹民國人,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自然有什麼便說什麼,唐侍郎不必客氣。其實……這番我親來禮部見您,的確是有件事的。」
小唐道:「不知何事?」
騁榮含笑點頭,道:「便是為了莽古之事,特來向唐侍郎致歉,上回若不是唐侍郎手下留情,只怕莽古不會輕易無礙。」
小唐聞言,又是淡淡一笑,道:「王子好勝心切,我見他每每糾纏,才一時同他切磋切磋罷了,乃是雙方自願,何況事情早已過去,公主不必再提。」
騁榮見他一派雲淡風輕氣質,笑道:「怪道少奶奶說唐侍郎是心胸寬廣之人,果然心底無有偏狹。我也知道莽古的性子太愚魯了,倘若不給他一點苦頭嘗嘗,只怕他總是不肯醒悟。」
小唐便不言語,只是淡笑。
騁榮說到這裡,便躊躇道:「說來,我來到舜甚久,也見過不少傑出人物,只有一件事……說出來,不知會不會冒犯大人。」
小唐只問何事,騁榮說道:「唐侍郎大概也知道我的出身,我之所以會說中國話,是因為我的生母是舜人,這一次新帝遣人來舜,本來我不在其中,是我自個兒要求來的。」
小唐略一點頭,道:「公主要說的事跟此相關?」
騁榮道:「不錯,我的生母從小跟我說起舜的風土人情,跟詹民國種種不同之處,她盛讚舜乃是禮儀之邦,地廣人多,風物繁茂,豪傑佳人,不可勝數,因此我一直對舜有些嚮往之意,自小便盼著來舜一見,自從來到京城,果然見天朝上邦,其人物衣冠,談吐見識,處處皆遠勝詹民國……」
小唐見她滔滔不絕,口燦蓮花似的,仍是一笑,心中卻不知騁榮說這些到底何意。
卻聽騁榮道:「只不過,有一點卻叫我不明白。」
小唐問道:「公主請講。」
騁榮目視小唐,雙眸中竟透出幾分端然,說道:「大概唐大人也知道——我們詹民國,在街上來往,處處可見貴族女子,來往無忌,或呼朋喚友,或騎馬射箭,其瀟灑自若,不輸男子,先帝的母親更是曾領袖群臣的一代奇女子,然而我在京城來往數次,休說是舜的貴族女眷,連稍微有些體面的女子都少見露面,倘若出行,更還有種種避忌之事,遮遮掩掩……更加不必提什麼騎馬射箭、涉足朝堂了。」
小唐微微蹙眉,問道:「公主何意?」
騁榮道:「我的意思,唐大人或許已經明白,以我所見,舜的女子,其實不乏靈秀聰慧之人,譬如那位堪稱傳奇的平靖夫人……只可惜平靖夫人後近百年,舜再沒有第二位這樣出色的女子了。多半的女子都被囚於宅院之中,有人甚至一輩子都無法踏出家宅的方寸之間。」
小唐只覺得這話很有些「荒誕不羈」,然而細細一想,卻只擰眉看著騁榮公主。
騁榮笑道:「先前我因聽聞了少奶奶有那調香之異能,故而才貿然前去拜訪……果然是見面更勝聞名,只可惜少奶奶仿佛對我心中戒備,因此竟不得暢談。」
小唐凝眉道:「公主說了這許多,不知究竟何意?」
騁榮點頭道:「當初破我詹民的李霍將軍,是少奶奶的表親,騁榮聽聞,李將軍之所以能越過那堪稱天然屏障的毒蟲之地,也是多虧了少奶奶所贈一樣奇香,才能不被毒蟲所害。而近來,兵部急命人往西南邊陲押送了一批新藥,很得西南大將軍之意……」
小唐見她消息竟這樣靈通,不由皺眉。
騁榮繼續說道:「其中緣故,唐大人自然最是清楚,我只是覺著,唐大人的確是舉世難得的奇男子,然而少奶奶那樣的人物,一生只在內宅之中周旋,只怕有些暴殄天物了。」
小唐聽到最後那一句,隱隱地有些怫然不悅,只他涵養極好,便只面色微冷罷了。
騁榮端詳著他的臉色,自知其意,便笑道:「騁榮並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因我母親也是中國女子,故而我才偶有所感,舜自然是大國上邦,只可惜……舜的女子,卻是上邦之中最可憐的了,明明有才能卻不得施展,明明可以見過更廣闊的世界風光,卻只能……」
小唐忍無可忍,道:「公主太過了。」
騁榮見他慍怒,便停了口,半晌笑道:「不錯,是我造次了,畢竟國情不同,我自然不能以詹民國的風土人情來跟舜相比。騁榮向唐大人賠禮。」騁榮說著,便起身向著小唐行禮。
小唐凝視她半晌,終於說道:「公主這些話,也算是驚世駭俗了,以後且不必再提。」
騁榮點了點頭,道:「大人好意相勸,我自知道。不過騁榮只是私心裡想,倘若舜再多十個平靖夫人,或者再多十個如少奶奶一般心靈手巧之人……而天下之大,又何嘗缺乏這些人呢?只是因生為女子,終究被所有的陳規濫矩束縛,不得出罷了。」
小唐擰眉,沉沉看著騁榮,略冷笑說道:「我舜百年來,皆是如此,女主內而男主外……若為女子,自然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似公主所說,難道還要叫她們抛頭露面不成?成何體統!」
騁榮笑道:「如何平靖夫人便是一代傳奇,人人稱讚,並沒有人責備她抛頭露面呢?」
小唐一怔,又惱又是啞然。
騁榮卻又低頭,笑道:「自然了,百年才出一個平靖夫人,其他若有人敢出頭露面,只怕在舜人看來,便如傷風敗俗的異類一樣,只怕是容不下的……」
騁榮說到這裡,忽地有幾分唏噓,又一笑道:「我知道唐大人見識高明,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才同你說了這些,若有逾矩,再請恕罪罷了。」
小唐看了她一會兒,沉聲道:「公主不是舜人,不知者不罪。」
騁榮公主這才抬頭一笑,道:「多謝唐大人,既然如此,騁榮不再相擾,便告退了。」
小唐起身,拱手相送,騁榮公主看他一眼,邁步往外欲行,忽然止步,回頭說道:「我知道中國往前,有一位制香大家,名喚徐鉉,也是一位能臣,如何這樣的人能名垂青史,似三少奶奶這般……明明是致勝之機,能救千萬人性命的,卻只是一介女流,籍籍無名?」
小唐複又擰眉,忍不住抬手在胸口輕輕捂住。——原來騁榮說的徐鉉,他自知道,此人曾官至散騎常侍,世稱徐騎省,曾修《說文解字》一書,性喜香道,伴月香——正是他的首創,昔日懷真調出來,如今還在小唐懷中。
騁榮見他不語,便一點頭,道:「唐大人留步。」因粲然一笑,轉身自出門去了。
小唐默然抬眸,見她大步流星而去……並不似舜女一般「笑不露齒,行不動裙」……小唐自也知道詹民國民風彪悍,女子跟男人一般也能上戰場,進朝堂,然而聽騁榮當面說起來……到底是叫人難以接受。
小唐回身之時,將懷真如騁榮這般在外行走的情形略一想,真真兒是不寒而慄,先前懷真沒嫁過來,他兀自鎮日不安呢,更加不必提別的了。
只因騁榮這般舉止奇異,小唐生疑,暗中又命人將騁榮的身世來歷等詳查了一番,原來騁榮的生母果然是舜人,也曾是西北那邊世家大族裡的小姐,只不過年少時候,因貪玩出外遊逛,被陌生男子窺破,偶然有些拉扯……事情傳揚出去,這小姐的名聲便也壞了,竟無人敢娶,流言蜚語眾口鑠金之下,竟差點自盡……後來不知如何到了詹民國,卻被先王看中,選為後宮……但雖然如此,卻始終不被家族接納,仍視作洪水猛獸一流。
只怕騁榮知道她生母之事,心內耿耿於懷,故而對舜這種風俗有些不敢苟同罷了。
小唐搖了搖頭,且按下此事,回到室內,便命同文館之人前來,問起通曉新羅國言語的館士,答曰精曉新羅國語的有六人。
這同文館又叫四夷館,館員數百,都是些通曉臨近幾國言語、研其歷史之人。小唐掂掇片刻,因道:「自打上回出使新羅,也已經過去十數年了,上次新羅國派人來朝,我見他們有些偷懶倦怠之意,你且督促著,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改日我若用到之時,但凡有不力者,我不輕饒。」主事忙應承了,便退了下去。
新羅國原是舜的附屬之國,國中上下,處處效仿中國的穿戴習俗等,且年年派朝臣來納歲朝貢,新羅國內自也不是年年太平,也時常有政權更替,但不管是哪個王上位,都要向舜俯首稱臣,也要舜的禮部派人前去冊封,才能算是正統。
上回新羅國派了使臣來,小唐也是接見了的,那使臣倒是也說的一口生硬的中國話,雖然有時候詞不達意,但大略意思,卻不會出差錯。
因交流便宜,自然便未用上同文館的人,加上新羅太平無事,當時小唐也並沒格外留意,近來因接到新羅內的密報,因此才又想起此事來,便特意叮囑了一番。
且說小唐料理了公務,正欲回府,卻有人來報了一個消息:原來是肅王在牢獄之中自戕了。
自從起事落敗,肅王跟其一干黨羽便被囚在天牢之中,也處決了許多底下之人,然而要如何處決肅王,成帝卻遲遲未曾下令,然而如今肅王自戕,這個消息對小唐來說,卻也並不覺得意外,既然犯下的是謀逆之罪,肅王遲早晚都是要人頭落地了,他能撐了這許久,才是叫人詫異的。
小唐把這消息按下,便出門回府,走到半路,忽地看見唐府的馬車遙遙從前頭的路口來了,小唐很是意外,急急打馬趕上,那隨車的小廝見是他,忙下馬請安。
小唐問道:「這是去哪裡了?」
那小廝行禮道:「是良妃娘娘傳三奶奶進宮,才回來呢。」
小唐一怔,忙翻身下馬,又輕輕一躍,進了馬車裡頭,入內果然見懷真靠著車壁坐著,臉色有些不大好似的,丫鬟們卻都不在身邊。
早小唐在外問話之時,懷真就聽見了,見他入內,卻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垂了眼皮。
小唐挪到跟前,握著手笑問道:「進宮去了?」
懷真「嗯」了聲,越發垂了頭。
小唐見她神色有異,便也略俯首仔細打量她,只做無事似的,問道:「良妃娘娘召見你,說什麼了呢?」
懷真並不回答,小唐因一提到「進宮」,就如戳中心病一般,此刻見懷真如此,更有些不安,便仍笑道:「怎麼了,如何不同我說話?」——待要把今兒見過騁榮公主的事兒說出來因她留意,忽然想到騁榮公主說的那些不經之談,頓時又打住了。
懷真仍是一聲不響,小唐只得抬起她下頜,道:「到底是如何了?」
懷真被他抬起臉來,無法抗拒,卻看他一眼後,又淡淡地垂了雙眸,小唐見她不回答,心裡暗暗著急,便索性親到唇上。
懷真一顫,將他推開,忽地竟然問道:「我的那支金釵呢?」
小唐聞言,通身一震,一瞬竟也沒了話。
懷真這才複又抬眸,凝視小唐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那日太姑奶奶不是順路進宮帶我出來的……是你請動太姑奶奶的,你拿著金釵問我是誰給的……那時候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小唐再聽了這幾句話,心通通亂跳,深吸一口氣,說道:「你、你聽誰說了什麼?」
懷真忍無可忍,舉手在他胸口用力捶了兩下,忍淚說道:「這會子了,你還來試探我?我聽誰說的有什麼要緊,我自知道了,原來我不是平白去的永福宮,原來你也不是無端從永福宮找到我的!原來德妃娘娘是我的……」
懷真說到這裡,小唐舉手將她摟入懷中,便輕輕捂住了她的嘴……一時卻也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了。
馬車之中,一瞬靜寂異常。
原來,懷真今日入宮,的確是應含煙相請。
因自從肅王起事之後,再也不曾進宮相見,又加上那一日含煙被淑妃用魘魔法操控,情形著實怕人的很,何況她曾持刀要「害」成帝,雖然被攔下,但畢竟也有此事,若被人當做把柄,只怕不可善罷甘休。
因此懷真很是惦記擔憂含煙,只是從小唐口中聽說她無礙,才暫時放心罷了,如今見太監來請,便忙入宮相見。
兩個人在宮中相見了,卻見含煙雖比先前略瘦了幾分,但是看來精神尚好,不知是不是因盛裝打扮的緣故……瞧著比起先前,身上仿佛多了一絲什麼。
懷真想了許久,才覺出是一種篤然冷靜的氣質,這在之前的含煙來說,委實罕見。
畢竟含煙生性膽怯內斂,雖然升了妃位,卻也一直都戰戰兢兢地,又因被淑妃百般壓制了那許久,性情更是透出幾分唯唯怯懦來……一度被戕害卻還不敢出聲反抗。
兩人相對坐了,含煙照舊打量了懷真一會兒,見她如舊,便也放心,因問說道:「近來府中可都好呢?」
懷真道:「都好,姐姐也好?」
含煙一笑不答,只慢慢抬手,握住懷真的手腕,拉到跟前兒去,就把她的袖子撩起來,看底下,卻見白膩無瑕的肌膚上,一道淺紅痕跡宛然在。
含煙凝眸蹙眉……昔日她拿刀要刺成帝,是懷真不顧一切攔住,卻無意中傷了懷真,此事含煙是事後才知道的,如今看她臂上已經去了紗布,卻仍是留下一道刀痕仍在,含煙定睛看了會兒,便伸出手指,輕輕地從那痕跡上緩慢劃過。
懷真只覺得癢癢,也知道含煙是替自己疼,便故意笑道:「姐姐別擔心,都已經好了。」
懷真因見左右無人,便問道:「那一日混亂的很,我也擔心姐姐呢,只見有人把姐姐帶走了,不知是誰呢?」
含煙這才回過神來,抬眸看著她,一笑道:「你猜一猜。」
懷真笑道:「這哪裡能猜得到?」
含煙把她的袖子拉下,因湊近了,在懷真耳畔道:「是‘他’……派的人。」
懷真起初還不解這個他又是誰,怔了會兒,才驚呼道:「姐姐是說……」
含煙抿嘴一笑,向著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複悄聲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原來他一直都暗中派人守著……那夜,大概是窺知不妙,那內侍才及時拉了我走的。」
懷真心中又喜又驚,竟不知是何心情。
含煙說了一句,卻又垂眸,隔了會兒,才說道:「懷真,我今兒叫你進宮來,其實不是為了此事,是……另外有一件大事……」
懷真不明白此話,便笑道:「姐姐有什麼大事,要跟我說?」
含煙此刻抬眸,臉上的笑竟蕩然無存,眼底也透出幾分肅然之色來,看得懷真一愣。
含煙似也猶豫,片刻才道:「這件事,我誰也不會告訴,卻偏偏是你……我思來想去,覺著不能瞞著你。」
懷真見她正色如斯,也留了心,因悄聲問道:「到底是何事呢?跟我有關?」
含煙點頭,道:「你可知……淑妃娘娘是怎麼死的?」
懷真眨了眨眼,道:「聽聞是暴斃而亡。」
含煙聽了,又是輕輕一笑,懷真見她笑得仿佛古怪,正有些疑惑。含煙道:「你附耳過來。」
懷真蹙著眉頭,果然便向著含煙身邊靠過來,含煙垂首,在懷真耳畔低低說道:「是我……」
話音入耳,懷真陡然色變,轉頭瞪向含煙,不通道:「姐姐這話……這話是真?」
含煙微微頷首,道:「自然是真。」
懷真倒吸一口冷氣,此刻才發現含煙雙眉之間,隱隱含著一股冷意。懷真竟無法做聲,頃刻,才問道:「但是……是為什麼?」
含煙抬眸看著她,過了會兒,道:「為了你。」
懷真一震:「什麼?」
含煙道:「是為了你。」
懷真喃喃道:「我、我不明白。」
含煙緩緩起身,扶著懷真站起來,慢慢地將她抱入懷中,便在耳畔說了一番話……
懷真聽完,良久不能言語,卻竟有些站不住腳,身子微微搖晃,幸而含煙死死地抱著她,才不至於讓她摔在地上。
此時此刻,在馬車內,懷真一時回想宮中含煙所說……又因被小唐捂著嘴,無法做聲,淚卻湧了出來,打在小唐的手上。
懷真想推開他,偏又沒有力氣。
小唐見她果然都知道了,片刻六神無主,卻又飛快地定下神來,道:「我並不是要故意瞞著你,我只是……不想嚇著你,我又怕若是此事張揚出來,我會……會……」
懷真聽著他說了這幾句,便不再掙扎,只是無聲落淚。
小唐見她不做聲了,才緩緩地撤手,又說道:「你知道……你在我心裡是何等重要,此事干係非同尋常,懷真……你別怪我……」
懷真慢慢垂頭,半晌才說道:「你怕的是什麼?怕若是傳揚出去,皇上會殺了我麼?」
前些日子才因此事跟熙王說起,本想就這樣壓下了,卻想不到,懷真竟偏在這時侯也知道了。
果然是天數所在,非人力能盡數謀劃得到。
小唐想了片刻,說道:「這件事,並沒有你所說的這樣簡單。」
懷真緩緩搖頭,道:「還是說,你害怕倘若給人知道了,爹……也會像是太子跟肅王一樣……捲入這爭鬥之中?」
懷真說到這裡,遍體生寒,忽然想到前世……莫非……
小唐見她竟連這話也說出來了,便點了點頭,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用瞞著你了。是,我也有這方面的顧慮。」
懷真愣愣地看著他,滿心苦楚,如飲了一杯極苦的酒,在心底翻騰醞釀,無法解釋。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出聲,只聽得車輪滾滾,不停向前……許久,小唐才慢慢道:「那日,敏麗定給世子之時,她茶飯不思,我請你過府勸她,你同她說了一番話……這件事,你可還記得?」
懷真因心頭恍惚,竟沒有反應過來,問道:「怎麼了?」
小唐緩緩道:「我在門口聽了個正著,當時我想,你年紀還這樣小,如何說的像是親臨其境一樣……而據我所知,泰州明明沒有人家被滿門抄斬,可是你難道能編出這樣真切的謊話來瞞敏麗?」
懷真這才記起來……也明白了小唐所指的是什麼,瞬間毛骨悚然,竟忘了一切,只死死地望著小唐。
小唐目光一轉,也看向懷真,道:「後來我跟你說……倘若你還想說話本上的故事,你只管跟我說……我都會仔細聽,然而你再也不曾跟我說過。」
懷真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身子無端戰慄,竟又不敢同他對視。
小唐索性又道:「前幾天……那天晚上我跟你說……你看著我的眼睛,我們彼此問對方三個問題的時候,我本來,是想問你這件事的……」
懷真又是一震,情不自禁抬眸看向小唐:原來,當日他是這個意思!
小唐見她面上驚惶交加,便又靠近了些,將她摟在懷中,見懷真不曾抗拒,才又說道:「我因知道了岳父之事,一直難以釋懷,暗中做了何事……你自也是不知道的,可是懷真,你要信我……我絕對不會害岳父,更加不會害你,我會盡我全力,保你跟岳父安然無事,我也一定能做到。」
懷真本正悽惶,聽了他斬釘截鐵的這幾句話,那淚便如雨似的落下,哽咽了會兒,問道:「當日……我跟敏麗姐姐說的那些……你……都記在心上……難道也都……信了的?」
小唐苦笑歎道:「這種驚世駭俗的話,我哪裡就能立刻相信了……只是後來,越是跟你相處,就越是信了幾分……然而我縱然相信,竟也如你一般的心情,你等閒不敢跟我說,我等閒……竟也不敢問你。」
小唐說到這裡,眼中略也覺得有些濕潤,只是微微揚首忍住。深吸一口氣,才又說道:「你懂我的意思麼?」
懷真將頭抵在他的胸口,淚一滴滴沒入他的官袍胸襟裡去,將緋紅色的袍子打出一點點的深褐色痕跡來。懷真看了會兒,自他那緋紅色的衣裳顏色裡,竟又看到了前世那一片滔天血海。
懷真吸了吸鼻子,緩緩抬手捂著嘴,忍著哽咽說道:「唐叔叔……我真的、不敢跟你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小唐察覺她的身子在微微發顫,便抬手,將她的頭摁向自己懷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這丫頭心裡存著事兒,你先前不跟我說,是因為不相信我,所以不敢說。但是你現在不跟我說,卻是因為太信我……你怕說了之後,我會不喜歡你了……是不是?我怎會不知道?」
懷真聽他說的這樣,差點失聲哭出來:誠然,先前沒成親之時,跟小唐雖然交好,懷真卻不敢把前世的種種告訴小唐,是因為怕他疑神疑鬼,不信疏遠。
但是自從嫁了,被他百般愛惜疼顧,這種被人呵護到手心裡的感覺,前世……除去她對淩絕的那自以為是,只有應蘭風一個人曾給她這般溫暖寵溺之感……然而越是被他疼惜,她竟越是難以啟齒,難以啟齒的不是前世被抄家滅族之痛,難以啟齒的……是她跟淩絕的那一段。
因領略了他所給的愛護喜歡,竟隱隱覺得……前世她全心全意,對另一個人錯愛錯付的……實在是羞恥之極,失了對小唐的純粹,竟有些對不起他似的。
倘若只有被抄家滅族之事,只怕也好開口,但是涉及男女之事……誰又能說的准……倘若說出口來,對小唐而言,駭然之餘或者不能接受……或者從此之後心中有了陰影,又如何是好?
縱然有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懷真也是不敢說的。
可是縱然懷真苦苦壓著不肯啟齒,然而以小唐的機敏,從她未曾嫁過來之前、對成親的百般痛恨,到嫁過來之後,對兩人之間相處的十足抵觸……以及她無意中所說的「話本故事」……
當初因知道景深「欺負」了她,他親自找上淩府同景深攤牌,被景深一句「倘若她嫁給的是別人」,戳中了心中痛楚,回來之後……懷真也因問起這一句,他竟然無法接受……其實在那個時候,他已經隱隱地猜到,他的小娘子身上,發生過他不能相信,更加無法接受之事。
正因為他猜到了,也信了……所以才不敢叫她對自己說出來,仿佛只要她不說,他就可以……不去直視,不用面對……
他素來不怕任何,卻只在這一點上,竟也……患得患失起來。
但是……終究到了此刻,誰也不用再躲閃逃避了。
小唐一陣鼻酸,忙複仰起頭來,又反復深吸了幾口氣,才把眼底的那股酸澀壓了回去。
懷真將頭抵在他的胸口,淚落如雨,死死地咬著手指不肯哭出聲來。
小唐勉強壓住那股骨子裡發出的戰慄之意,輕輕地撫過她的鬢髮,手指掠過她的臉頰,碰到濕濕潤潤的淚……小唐閉了閉雙眸,偏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不管先前如何,你如今,只是我唐毅的妻子,是我的人……何況,若你所說的那話本,一句一句,都是真實的。那先前果然發生了的……於你而言,竟是何等慘痛的經歷,我難道……還能苛責你不成?」
懷真睜大雙眸,淚氤氳在眼中,如珍珠似的滾落。
小唐又笑了笑,道:「何況……縱然真的……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受了那許多折磨苦捱,但是今生,你是我的……你好端端地在我的懷中,是我唐毅的女人,這個,我已經是十足的謝天謝地了。」
懷真再也忍不住,便嗚咽了聲,道:「唐叔叔……」她回過身來,抬手抱住小唐的脖頸,仍不敢盡情哭泣,恨不得把那手指咬斷了。
小唐手搭在她的腰間,感覺她身子大顫不休,小唐便輕輕地撫過懷真肩背,又將她的手指從牙關間拉了出來,放在唇邊親了口,才又說道:「好孩子……是我的不是……我只是覺著,不管是前生今世,我本來……都該好好地保護你不是?倘若我在,一定可以護著你的……如何我竟會錯失了你……」
懷真本來還半是咬牙忍著,聽了這一句,便不由地放聲大哭起來。
小唐聽她放聲大慟,一時竟也忍不住,眼圈頓時紅了起來,只能把懷真死死地摟入懷中,在她發端親了又親,終究,有一滴淚無聲墜落,沁在那青絲之間,盈盈閃爍,恍若朝露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