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郭夫人做壽那日,小唐無意中看見淩絕身上配著的香囊……因曾是懷真貼身之物,他自然一眼便認出來。
小唐心中巨震,百般狐疑,只是並不言說罷了。
雖面不改色,然心底滋味,卻委實難以形容,只因小唐聽懷真說了前世之事,知道懷真跟淩絕曾為夫妻,好歹今生是他搶得先機……然而回頭瞭望所經過的種種,未嘗不是後怕隱隱。
——要知道,他可是曾做過親自把懷真送到淩絕懷中之舉,是以這抱得美人歸之路,可謂是驚險萬分。
因此見了淩絕,小唐心中難免芥蒂,又看他戴著懷真的香囊,這心驚自然更是無法形容,因此竟按捺不住,才去見了懷真。
後來懷真同他說了香囊是給淩霄的……小唐總算才送了口氣,雖不知淩絕是如何到手、且又如此大喇喇佩戴出來的……然而送出去的東西,自然也管不著人家如何使喚,雖看著刺眼,卻也更沒有再要回來的道理。
然而小唐到底是智計百出,略一轉念,便給他想出一個絕好的法子來。
他因向懷真要了這「清神香」的配方,便又畫了那蓮花的圖樣,製作香囊的緞子自然是輕易得的,——此事不必他出面,只叫一個心腹,去跟百香閣接洽。
因盛世久安,京城之中那風雅之氣又甚是濃厚,茶道香道等也十分風行。再加上但凡是那些風流世家子弟的所為所喜,往往便成了風氣,人人追捧,當下便以小淩駙馬等為噱頭,這香囊果然便風靡一時。
就連小唐上朝的路上,一百個人裡頭,必然就有一個佩戴蓮花香囊的。
此刻小唐見熙王提起來,只是含笑不語,熙王卻也不說別的,只道:「你不要,我就收起來了?」因便揣了香囊,道:「如今是要回府還是去禮部?」
小唐斂了笑,道:「禮部。你呢?」
熙王笑道:「我要去太子舊宅,去找燁兒。」
小唐有些意外,看著他問道:「找皇太孫做什麼?」
熙王歎了聲,道:「近來京內有許多的熱鬧事兒,怎奈燁兒從不參與,上回岳母做壽,我本也勸了他許久,他總是不肯去。想他先前本是個愛說愛笑的性子,如今這般,看著叫人心疼,今兒我且給他送這香囊去,再探望探望……」
小唐連連點頭,道:「殿下有心了。」
兩人且說且行,不多時出了宮門,便分道揚鑣。
小唐走到半路,忽然撥轉馬頭,竟改道往戶部而去。
戶部的侍從們往內報信,說是唐侍郎來拜訪了,郭建儀聽了,不免詫異,便暗中戒備。
起身相迎的當兒,小唐已經進來了。
兩人相見,略寒暄幾句。因他兩個都是聰明人,彼此之間也早就挑明,都知道在對方心中是看自己不順眼的……因此竟也免了那些虛言假套。
郭建儀直截了當地便問道:「唐侍郎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之人,今兒來戶部,不知有何要緊事?」
小唐笑道:「郭侍郎不必這般提防,倒像是顯得我似洪水猛獸般了。我今兒來,是有一件好事要送給親戚。」
郭建儀聽他說一聲「親戚」,幾乎啞然失笑,便道:「唐侍郎所指的好事,且不知是什麼呢?願聞其詳。」
小唐道:「近來聽聞陝南那邊有災事,郭侍郎正為此憂心,意欲撥放賑災款項……恰好我這裡有些銀子,雖不算多,卻是意外之財,便捐過去罷。」
小唐說著,便舉手自袖中掏出一卷銀票,郭建儀大為意外,不知他究竟何意,一時不太敢接。
小唐知情,便笑道:「怕什麼?又不是在賄賂郭侍郎,你只記在公賬上罷了,且是做慈善的好事,難道還怕這銀子來路不明不成?」
郭建儀只好接過來,略數了數,竟有五千兩之巨。
郭建儀詫異:縱然小唐出身富貴,他唐家家產豐厚,這五千兩不過九牛一毛罷了,然而無端給了這些銀子……
郭建儀便狐疑問道:「唐侍郎說是意外之財……不知是從何處而來的?」
小唐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見並沒有戴那蓮花香囊,小唐便笑道:「郭侍郎果然是個不入俗流的人,難得。」說著,便又自袖中掏出一物,拋向郭建儀。
郭建儀抬手一接,握在掌心,垂眸一看,才認出此物正是近來令京城百姓上上下下都為之癡狂的那什麼清神蓮花香囊,郭建儀一怔之下,便看向小唐道:「莫非……」
小唐含笑擺手,說道:「這配方是懷真給的,不過是我出的主意,這銀子是跟百香閣分利而來,郭侍郎可以安心收了罷?雖然我知道於賑災來說,不過仍是微薄之力,但好歹也是盡些心而已。」
郭建儀愕然之餘,竟然無言以對,只是看著小唐,忽地又問道:「你……無端端為何要跟百香閣行這種事?」小唐自然不是個欠缺銀子之人,難道是一事興起?
小唐卻笑而不答,郭建儀看著他的神色,忽地心中一動,因想到那街頭巷尾的流言……以及那日,在郭府之中看見淩絕所佩戴那香囊,當時他只覺著眼熟罷了,並沒多想,可是直到此刻……
郭建儀極快地想通了來龍去脈,因道:「小絕所配那香囊是懷真的?所以你才……」
小唐舉手,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郭建儀果然停口,想了半晌,不由搖頭笑道:「我也真真兒的開了眼……」
小唐聽他自歎,仍自顧自笑得春光明媚。
郭建儀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我便代替戶部接了這筆賑災捐獻,回頭便寫唐侍郎的名麼?」
小唐略斂了笑,搖頭正色說道:「不,就寫懷真的名兒罷。」
郭建儀越發有些意外,又看小唐,竟似是第一次認得了他般,面上也隱隱地露出幾分笑意。
小唐卻已站起身來,道:「來了半晌,做了正事,也該告辭了,免得郭侍郎不耐煩。」說話間,便舉手一揖,轉身欲走。
郭建儀道:「唐大人留步。」
小唐止步,回頭看他,卻見郭建儀後退一步,正經肅然,玉山微傾似的,舉手向著他深深地行了個禮。
小唐看著他,並不言語,卻見郭建儀躬身,沉聲說道:「我代受災的百姓們多謝唐大人。」
郭建儀雖然因許多原因「討厭」小唐,方才又揣測到他插手百香閣事情的緣由,不免覺著此人當真是……不按常理,跳脫行事……卻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
誰知他竟又有這份心懷,竟能將到手的銀子順手用在正途要事之上……這份胸懷見識,卻不得不叫人欽敬。
小唐聞言,便看著郭建儀一笑,道:「不必多禮,舉手之勞罷了。何況論起源頭,竟還是懷真促成的……倒是沒我什麼功勞。」
郭建儀聞言,微微一笑,原先他只是厭憎小唐對懷真的心意,竟是那樣「霸道蠻橫」似的,近乎不講理……
可是如今,倒是巴不得他這份不講理多一些,若還再有十幾二十次,這賑災款項也是差不多了……郭建儀起身之時,小唐已經出門自去了。
郭建儀走到門口,目送斯人遠去,低頭看看手中的銀票,心道:「他處處料得先機,于這隨意廝鬧之中亦能有可為之舉,可見我終究不及他。」一念至此,眼底隱隱有些黯然之色,然轉念一想,卻又想道:「他畢竟是個世間最難得的,故而懷真才得嫁給他……得此無雙佳婿,我倒是……該著實地為她高興才是。」
郭建儀思來想去,微笑著搖了搖頭,拿著銀票便去入帳。
卻說熙王先前告別小唐,便去皇孫府上,出了轎子,卻見門前寥落,幾個侍衛懶懶散散站著,忽地見熙王來了,才忙正色凜然起來。
熙王也不理論,便一徑往內,府內的小廝接了,引著往內。熙王問道:「皇太孫此刻在做什麼?」
那小廝道:「先前還在書房裡讀書……不知為何又生了氣,這會子正在房內悶頭睡著呢。」
熙王笑了笑,問道:「竹先生可在?」
小廝道:「先前正是因為竹先生……皇太孫才鬧了脾氣呢,這會兒竹先生卻在書房。」
熙王聽了,便道:「既然皇太孫在安睡,暫時倒是不免打擾,便先去書房罷了。」
小廝從命,當下便引著熙王來到書房之中。
此時已進五月,天氣漸熱,兩人經過窗戶邊兒的時候,就看見裡頭竹先生坐在書桌後面,不知在翻看什麼,那小廝不敢近前,便就此止步。
門口的小書童見了熙王,便向內報了一聲,熙王早已經邁步入內,笑道:「先生向來可好?」
竹先生忙站起身來,轉出桌子,拱手向著熙王深揖,道:「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熙王道:「不必多禮。」當下兩人都坐了,丫鬟便奉茶上來。
熙王吃了口茶,便道:「聽說燁兒先前又使性子了?」
張燁自打「認祖歸宗」,便改了姓,從此之後,世間便只有一個「趙燁」了。
竹先生聞言,苦笑道:「皇太孫畢竟曾隨性山野,真正把他拘束在此,未免不慣。」
熙王道:「不妨事,這才沒幾日,不慣是有的,只慢慢地等他回心轉意、習慣了便好。」
竹先生目光溫和地看著熙王,便笑道:「難得殿下還記掛著他。」
熙王道:「自然了,如今皇室人才凋零,除了其他的姊妹們,就只有燁兒這個侄子了,自然要好生相待,倒是辛苦先生了,且要用心再教導燁兒成才。」
竹先生念了幾聲「慚愧」,便道:「王爺果然不愧是有真龍之相,先前跟王爺少有交際,因此竟不知,自打隨著燁兒回來,才知王爺心胸寬廣,性情豁達明朗,將來也必然是個仁君,乃是大舜百姓之福了。」
熙王見他這般問,忙道:「快不必這樣說。竹先生有先知之名,如今認真說起這些來,倒是讓本王惶恐自慚起來了。」
竹先生搖頭說道:「王爺不必如此,不管是不是王爺所願,這大舜皇位,勢必是要在王爺手中的。是了……先前聽聞,王爺向著皇上進言,要皇上立張燁為太子?此事大為不妥,且不說太子早已被廢,只說張燁重回京中,能保全一條性命、做個富貴閒人已經極好了。萬萬不可再摻入其他之事裡去,王爺若是真個兒念在親情份上,以後便萬萬不可再提此事了。何況如今群臣都擁戴王爺,皇上也自屬意王爺,眾望所歸,此乃國之大幸。」
熙王聽了這一番話,歎息半晌,道:「我只是顧念太子哥哥去的可惜,所以把一腔心意加在燁兒身上罷了……至於先生所說,我會細想……這社稷江山,於我來說,也不過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罷了。」
熙王一言至此,便含笑起身道:「就不跟先生多談了,我要去見見燁兒,有好東西給他呢。」
竹先生也笑著起身,便拱手作別:「恭送王爺。」
熙王便別了竹先生,自去見趙燁,到了趙燁房中,見內外安靜,他便叫外頭那些丫鬟們不必開口。
熙王放輕腳步入內,進了門,卻見趙燁仰躺在羅漢榻上,翹著二郎腿,枕著雙臂,正直愣愣地看著屋樑,並不曾睡。
熙王便笑起來,因喚道:「燁兒!」
趙燁聽了這一聲,便轉頭看來,見是他,便坐起身來,道:「熙王殿下,您怎麼來了?」
熙王走到跟前兒,挨著他坐了,道:「又見外了,說什麼殿下,叫三叔。」
趙燁低下頭去,遲遲地不肯出聲。
熙王打量了他片刻,歎道:「罷了,牛不喝水強按頭不成?……等你願意叫了再說罷。」說話間,便從袖子裡掏出那香囊來,道:「給你這個。」
趙燁見是那蓮花香囊,便笑說:「王爺怎麼也玩這個的?我近來看京城內幾乎人人都有,一兩銀子一個,也忒搶錢了。」口裡說著,卻舉起來聞了聞,面露詫異之色,道:「這香氣倒是有些意思……」
原來趙燁隨著竹先生,對這香道自也不生疏,何況他先前又跟懷真甚好,懷真所調的香他盡都愛的,此刻這蓮花清神香雖然不是懷真親手所制,但畢竟是她的方子,因此自然有一份親切熟悉之感。
熙王見他果然喜歡,便笑道:「如何,一兩銀子一個,可值?」
趙燁笑道:「雖不算上乘,也算難得了。我先前聽聞,還只當徒有虛名呢。」
熙王見屋內無人,便小聲道:「我索性告訴你一個大秘密,你可知這香是誰的手筆?」
趙燁畢竟是個少年,果然好奇起來,就問道:「難道是我認得的人?」
先前在郭府之時,熙王因窺得小唐神情有異,此後,又留心到小唐曾盯著淩絕的香囊看……熙王心細如發,當下便覓得前因後果……後來見市面上出了這香囊,別人尚且不知情,他早就洞若觀火。
只不過熙王從未把此事對任何人說起罷了,如今便在趙燁耳邊,在郭府之事簡略說了一遍,末了笑道:「你可明白了罷?」
趙燁又驚又笑,又且喜道:「怪不得我覺著這香囊好,原來是跟懷真妹妹有關的……哈哈,照三叔這樣說,唐大人可真真兒是個醋罎子了。」
熙王聽他叫了一聲「三叔」,便挑了挑眉,趙燁因正歡喜,無意脫口而出,一時之間醒悟,便咳嗽了聲,又低下頭去,只裝作看香囊的模樣。
熙王卻也不提此事,只道:「這件事可只有我知道,如今我告訴了你……你可留心別對任何人說,就連應佩春暉他們也不能說……免得他們嘴快忍不住,告訴了淩絕……那就不大好了。」
趙燁忙點頭稱是,道:「也是……若是淩絕知道了唐大人有意針對他,只怕會就此懷恨。」
熙王笑道:「你懂這情就好了。」
趙燁便把那香囊揣到懷中去,又道:「多謝……你還記掛著。」
熙王轉頭仔細看了他半晌,忽地說道:「燁兒,那日在宮內我跟你說的話,並不是假意,如今皇族之中血脈稀薄,好歹又有了你……我萬萬不想跟你疏離……」
熙王說到這裡,又蹙眉說道:「索性跟你說了我心底的話罷了!我已經想好了,若是父皇執意要我繼承大統,我便跟父皇諫言,待我之後,便仍是傳位於你……」
趙燁想不到他竟說出此話,立即睜圓雙眸,驚道:「這使不得!」
熙王攔住他,擰眉說道:「燁兒,你且聽我說完,先前我跟泥師父也說起過……不錯,你才回京,根基尚淺,只怕也難以服眾,登上皇位未免有些……然而你天資聰明,只要再過個三五十年,必然成才,那個時候,便無人敢說你什麼了……」
趙燁緊皺雙眉,道:「我並不想當……」
熙王道:「我說這番話,不是逼迫你什麼,只是想叫你留心,先前我來的時候,聽說你使性子不肯讀書了……這如何使得?竹先生是個能經天緯地的奇人,只要他肯教導,你用心學,將來必成大器……萬萬不可白白地辜負……」
趙燁皺眉,沉沉一歎,有些苦惱地低下頭去。
熙王打量了他會兒,便笑道:「罷了,我不說了,再說只怕你連我也惱了呢……是了,還有另外一件事……」
趙燁也不做聲,無精打采。
熙王笑說道:「只怕你也知道了,過幾日是應佩的好日子,你可一定要去的呢?只怕應佩也跟你說過了?」
趙燁點了點頭,熙王笑道:「你別只是悶在府內,何其無趣?倘若上回你聽我的去了郭府,只怕也不會錯過我先前跟你說的趣事了……何況應佩的好日子,懷真也自會去呢,你難道不想她的?」
趙燁果然雙眸一亮,熙王拍拍他的肩頭,道:「既然如此,那說定了……那一日,我來接你,咱們一塊兒去,如何?」
趙燁看了他半晌,終於點頭。
熙王哈哈一笑:「一言既出,可是駟馬難追的?」趙燁噗嗤一聲,熙王見他默允了,當下也不再叨擾,就告辭而去了。
熙王出了皇孫府中,乘轎自回府去,行到半路,聽得外頭有些喧嘩之聲。
熙王略撩起轎簾往外看了一眼,遠遠地卻見是一隊巡城兵馬過去了,依稀瞧來,倒像是景深在內,只是隔得太遠,熙王便又將簾子放下了。
這經過之人,果然便是淩景深,只因近來京內無端出了幾件血案,其中被害的還有兩名官員,成帝大怒,命人加緊追查……是以近來景深也越發忙碌,一面命人加緊巡邏,一面配合大理寺跟刑部追查凶頑。
這一日,卻又是忙到了入夜方回,景深先去見過淩夫人後,便退出來,又去書房探望淩絕。
這香囊的事兒,熙王窺破端倪,景深卻也早就明瞭,雖然覺著淩絕其人,冰雪聰明,未必想不透……可淩絕竟一聲不說,每日仍是戴著那香囊……竟像是無事人一般,因此淩景深自然也不敢開口,只是心裡默默擔憂罷了。
話說景深來至淩絕書房,卻見門口無人,景深才欲入內,忽地聽裡頭淩絕問道:「那日,霄兒為何要推打那唐大人?」
景深腳步猛地一頓,就立在了門口。卻聽得裡頭淩霄支吾了兩聲,含糊不清。
景深擰眉猜疑,欲進不進的時候,卻聽裡頭淩絕又問道:「霄兒乖……不用怕,好生告訴二叔,霄兒……做什麼要把這香囊給二叔戴?」
景深無聲,只是緩緩地抬手,長指在唇上輕輕地按落,如淵的眼底有驚疑之色隱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