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小唐喝退了「王曦」,把手頭相關的卷宗一拍,擰眉冷哼道:「當真是豈有此理,毫無體統。」
侍立的溫平跟陳基兩人面面相覷,渾然不解,溫平便大著膽子道:「大人,方才那位王公子……言語流利,應答機變,以下官之見,竟是這許多日所見眾人中的佼佼者,如何大人竟把他喝退出去?」
小唐掃他一眼,卻只是冷冷一哼,溫平便忙低了頭道:「是下官多嘴了。」
小唐把王曦的卷宗往旁邊一扔,道:「燒了去。」
溫平無法,只好拿了卷宗往外,誰知才出房門,就見先前的王曦呆立在門口,失魂落魄,面如土色。
溫平一怔,忙把他往旁邊拉了一把,因心中有惜才之意,見王曦又是如此,不免有些憐惜同情,因小聲說道:「唐大人今兒許是心情不佳,我們也不知是何緣故,倒也沒有法子,你且好生去罷。」
王曦見他握著自己的手臂,便往後一躲,卻並不肯就離去。
溫平詫異說:「你還不走麼?若惹怒了大人,不是好耍的。」
王曦抬眸看他一眼,溫平卻見他雙眸黑白分明的,竟帶有幾分楚楚之意,心下怔忪的當兒,王曦卻撇開他,又往小唐房中而去。
溫平驚了一跳,忙拉住他道:「喂,你做什麼?」只是卻有些晚了,只稍拉了一把王曦的衣衫,未曾拉住,竟給他到了門口上。
溫平瞠目結舌,卻又有些心驚,他們在小唐身邊兒伺候慣了的,知道小唐素日雖是個極溫和的菩薩模樣,怎奈若發起怒來,卻又是個金剛性情,霹靂火動處,真真兒地寸草不生。
只是如今攔著王曦卻已經晚了,溫平咬牙戰戰,在旁看著,卻不知這王曦到底是要如何。
卻說小唐本正煩心,忽地聽外頭略有些吵嚷聲,正詫異,見門口人影一晃,卻是「王曦」去而複返。
小唐當即眉頭緊鎖,雙眸含惱,不悅地望著此人。
這會兒陳基也忙上前,便欲將王曦趕走,口中道:「如何又回來了?還不好好地離了這兒呢?」嘴裡說著,又向著王曦打掩護使眼色,自然是示意他快快地「走為上策」。
怎奈王曦仿佛毫無察覺,竟不領受陳基好意,反只是看著小唐,道:「小人還有幾句話要同大人說明。」
陳基聞言,暗暗叫苦,此刻溫平也探頭探腦出現,向著他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小唐聽王曦說罷,卻並不曾立刻喝令趕走,因默然端詳他片刻,終於對溫平跟陳基道:「你們先出去。」
兩人見小唐並未發作,各自稍微松了口氣,因躬身行禮,果然便退出門來。
此刻那王曦便重又邁步進了里間兒。
且不說溫陳兩人狐疑掂掇,不明所以。只說王曦邁步入內,小唐微微抬眸,道:「你倒是好大的膽量,竟還有何話說?」
王曦聽到這裡,並不出聲,只是一撩袍子,雙膝一屈,跪在地上。
小唐見狀,依舊面不改色,道:「這是何意。」
王曦道:「我早就知道瞞不過唐大人,只不過仍想搏一搏運氣罷了。」
小唐淡淡一哂,不置可否。
王曦抬手在頭上一抹,把發釵跟束冠摘下,頓時之間滿頭青絲傾落,覆在臉頰邊上,而她雙眸垂著,柳眉微蹙,透出幾分女子的嬌弱秀麗來。
原來這王曦,並不是真的王克洵之子,卻是王家的二小姐王浣溪。
小唐早在她進門的時候就看出端倪,畢竟男女有別,王曦身形高挑修長,王浣溪卻有些嬌小,禮部其他眾人先前並不曾見過王家的子女,倒也罷了,小唐卻是有名的過目不忘,何況男子跟女子的舉止畢竟也是不同,雖然王浣溪已經竭力掩飾,畢竟也有破綻,而小唐先前也見過她兩回,因此只掃一眼,就認出是王浣溪。
小唐本以為王浣溪是來胡鬧的,然而若只是胡鬧,又怎會經過底下眾人的考核?故而才又叫她說幾句新羅語,不料她所說的,竟是那日在翻過大雪山的時候,當地土人所唱的讚頌他的民謠曲子。
小唐雖有些意外王浣溪的新羅語說的倒是不錯,應答也頗為機變,但畢竟識破她是女子,自忖閨閣中人只當好生留在內宅,她卻喬裝改扮,到禮部登堂入室,如此驚世駭俗,在小唐看來,自然是不成體統的。
何況身為譯者,最要緊的便是忠信原意,這「忠信」二字,卻又不僅是譯文的能力,而是為人的品格,倘若任用那奸詐不實之徒,只怕干係非同小可,鬧不好,便是國與國之間的紛爭糾葛了。
故而王浣溪以女子之身,女扮男裝已經是大為逾矩,冒名頂替更是涉及忠信品格,這在小唐看來,自然是處處也不能忍的。
只是小唐沒料到,王浣溪被他喝退出去,竟還有膽量回來,倒要看看她尚有何話說。
如今見王浣溪自曝身份,小唐便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會看穿,如何又要明知故犯?倘若不是我看破你的行跡,被別的任何一人看穿,你以為,這會是你一個人之事麼?」
王浣溪聽了這句,便緩緩抬頭,凝視小唐道:「我知道是我冒失了,若是事情敗露,只怕于義父身上有礙,然而卻也知道唐大人十分維護義父,因此才斗膽……」
小唐聞言,越發動怒,便忍著怒意,冷道:「自古有挾恩圖報,你這卻是恩將仇報之意了……你果然好生放肆。」
王浣溪看了他片刻,眼中便流下淚來,道:「小女自知道罪無可赦,只不過,當初家父入罪,我跟兄姐都成階下囚,後來承蒙義父相救,來到京中……自然知道義父品性高潔,只恨自己是一介女流,竟無以為報。」
小唐以為她要求饒,只冷漠不言。
誰知王浣溪拭了拭淚,又道:「姐姐曾勸我,只安心留在府中,一切聽憑義父主張便是最好,我本來也是這樣想法,更不敢異想天開,只是……因聽說禮部出了招賢榜文——浣溪年幼之時,有一名新羅女子為乳母,因此自小便會新羅語,於是心生此念;又因知道唐大人心胸見識,皆在常人之上,故而才斗膽前來一試,浣溪……不想一輩子只是罪臣之女,也不想庸庸碌碌嫁人度日罷了,倘若能盡微薄之力,做出一點事來,也不辜負義父相救之恩,或也可以為先父所犯的罪過贖罪一二……求唐大人體諒寬恕。」
王浣溪說罷,便俯身下去,以頭磕地。
小唐聽完這一席話,倒是略覺意外,見王浣溪伏在地上,他竟半晌無語。
頃刻,小唐才道:「好一番歪理邪說,只是本朝自古以來,便不曾有女子抛頭露面,何況在禮部!倘若容你如此,只怕為天下恥笑,你竟還敢在我跟前強辯?」
王浣溪道:「本朝雖不曾有女子在禮部,然而在平靖夫人之前,本朝也並不曾有過女將軍……大人……」
小唐見她竟又說出平靖夫人來,便道:「你竟敢自比平靖夫人?」
王浣溪又磕了一個頭,道:「浣溪自是不敢,只是想一盡綿力罷了,求大人體察。」
小唐默然無語,看了她半晌,終於說道:「今日之事,我只當從未發生過,也望你自省,收了這許多癡念邪說,若還有下回,或叫我知道你又作出什麼不何體統之舉,我必不會再行姑息!退下罷!」
王浣溪聽了這冷冷漠漠的一番話,那顆心才複又冰涼,因抬起頭來,含淚看了小唐半晌,終究抬手,匆匆挽起髮髻,踉蹌起身往外去了。
只待王浣溪出門,小唐才複抬眸看了一眼,此刻眼底的惱色卻退去大半,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抹憂慮沉思之色。
卻說王浣溪趔趄出門,廊下,那溫平陳基正袖手等著,見她跑了出來,兩人忙迎上來,溫平打量她的臉色,便道:「果然是不成的罷,咱們唐大人定了的事兒,等閒是絕無更改的,不過,你倒是該慶倖並未觸怒了大人才是。」
陳基細看王浣溪,忽地覺著……便道:「怎麼哭成這樣兒?堂堂男兒……」
王浣溪聽到這裡,便將他兩個人推開,拔腿快步離去。
陳溫兩人面面相覷,溫平若有所思道:「這小子有些古怪,怪道大人不要他。」
陳基笑道:「除了有些兒娘娘腔兒,愛哭鬼,又哪裡古怪了?他的新羅語卻說得無可挑剔,不要倒是怪可惜的。」
溫平噗嗤一笑:「不錯不錯,就是有些兒太像是女孩兒了。」正說笑著,忽地見小唐從屋裡出來,兩人一見,忙都屏息靜氣。
是日,小唐自禮部回府,見了唐夫人,請安欲去,唐夫人卻攔住他,道:「你不必忙著回去,可知道今兒懷真不在家裡?」
小唐一路想著正事回來,因也沒留意其他,聞言大為意外,忙問道:「為何不在家裡?卻是去哪兒了?」
唐夫人道:「去了你姑奶奶府裡,陪她住兩天。」
小唐道:「好端端地如何又去了?」
唐夫人唉聲歎氣,道:「你這些日子,隔三岔五地連家也不回來,倒是想叫她一直都在家裡呆著不成?」
小唐便陪笑說:「委實是因近來部裡頭事多。」
唐夫人因看著他,便說道:「你別跟我只是這般推搪的,我且正經問你,你成親好歹也一年了,如何你們竟還是沒有……」
小唐半晌才明白過來,因笑道:「母親怎麼又提起此事來了?」
唐夫人不便說今兒魯姨媽來說的那些話,只道:「你倒問我?若不是你年紀大了,我又急個什麼呢?」
小唐只道:「母親安心,我須也不是七老八十了。該得的遲早會得。」
唐夫人歎了口氣,便不言語,小唐瞅了母親半晌,心中忽地一動,本想要問,卻又罷了,只又略說幾句,才退了出來。
因知道懷真不在家中,小唐也不回房,只去敏麗房裡,見敏麗正斜靠在椅子上做針線,小唐笑道:「不是說不叫你勞神?如何又忙這個?」
敏麗緩緩坐起身來,道:「哥哥回來了?我也是閑著無事罷了,並沒正經做。」
小唐道:「我才見過母親,聽聞懷真去了姑奶奶府上。」
敏麗聞言,便點頭道:「哥哥大概不知道,今兒姨娘來過了,只怕又橫七豎八說了些什麼,她去了後,懷真才去了姑奶奶府上。」
小唐正是為打聽這事兒而來,聽敏麗說了,便道:「我就猜呢,先前也不說一聲兒,怎麼忽然就去姑奶奶那邊兒了,必然是這丫頭聽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不自在了。」
敏麗瞥了小唐兩眼,便道:「哥哥可要過去看看?」
小唐思忖了會兒:「罷了,且讓她自在住一夜,明兒我再去,順便給姑奶奶請安。」
次日早上,小唐早朝過後,便自回禮部,正出宮門,忽見熙王走過來,問他道:「你如何有些恍惚之意?」
小唐淡淡道:「是麼?」
熙王越發詫異:「又有什麼心事?好不好同我說?」
小唐看他一眼,似想要說,卻又一笑,搖了搖頭往前而行。
熙王拉住他道:「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因近來新羅派使者來的事兒煩心?」
小唐止步,雖然熙王猜的不全對,卻也的確有些兒關係。
熙王見他面帶躊躇之色,便索性說道:「這些日子我見你委實忙碌勞累,縱然是鐵打的也熬不住呢,不如且隨我去安閒半日?」竟不由分說拉住了。
小唐笑道:「殿下既然知道我公務繁忙,就不要相擾。」
熙王見他有心事,便想要扯住他,好仔細打聽,不料見他只是不肯,便退而求其次道:「橫豎將中午了,你且賞光,只陪我吃了飯便罷,如何?」
小唐本欲拒絕,心念一轉,便答應了,熙王大喜,當下竟棄了轎子,只陪著他騎馬,前回王府。
早就有王府的隨從先行回府稟告,兩人進了廳內後,極快之間便奉了中飯上來,小唐見菜色豐盛,且多合自己的口味,便笑道:「必然又勞煩王妃用心了。」
熙王笑道:「可知盼著你天天來勞煩也不能夠?」
兩人舉箸,吃了片刻,熙王便說:「這會子沒別人,你總該把你的心事同我說了罷,當真是為了那新羅國的事兒?我卻也知道了,父皇自然還是最屬意你去的,只因先前那一次鬧出笑話,這一番勢必要個長臉的人才好,因此你竟是個最出類拔萃、再合適不過的,然而你放心,我自懂得你的心事……」
小唐不由笑問:「殿下又懂我什麼心事了?」
熙王笑道:「你才跟懷真新婚燕爾多久,如何好就叫你們分開?你自然也是不願的,這幾日鬱鬱寡歡,必然是為了此事了,我說的可對不對?」
小唐見他這般篤定,因笑說:「什麼也瞞不過殿下的眼。」
熙王聽了這話,又看他淡笑之態,卻驀地一驚,道:「難道我說錯了?」
小唐含笑不答,熙王擰眉想了許久,搖頭道:「除了這個,我卻是想不到其他了,對你而言,難道還有別這個更要緊的?」
小唐凝視熙王半晌,喝了口酒,才說道:「果然是殿下你想錯了,我雖然也曾為出使之事憂慮過,然而我從不曾為此事猶豫過。國之所指,臣之所向,夫複何言?何況新羅雖然是小國,千百年來也只附屬我中國,然而我朝臣民若每每以老大自居而不思進取,便是危殆之象了。」
小唐說到這裡,便想到同文館那疏忽之責,因放下酒杯,又道:「何況近來我收到消息,言說扶桑之地,暗中派人前往新羅,所圖為何雖無法臆測,卻自然不能等閒視之。百年前跟扶桑的一場海戰,才叫他們熄了覬覦我國之心,這百年眼看將過,只怕彼賊心不死,如今又暗暗勾搭新羅,只怕真真兒地有死灰復燃之意……故而這一次的新羅之行,不管如何,一定得是我去才成。」
熙王舉著杯子,怔怔地聽完小唐這一番話,雖然撥開了眼前迷霧,然而心頭卻複沉甸甸地,竟有些澀然難言,因望著小唐道:「你、你竟……想的這般周全。」
小唐一笑,道:「是以殿下該知道罷,此事於我來說,是勢在必行,義不容辭。」
熙王垂眸,慢慢地也放下杯子:他本以為小唐貪戀兒女之情,這自也是人之常理罷了,不料如今,新羅使者尚未抵達,而小唐卻已經顧慮周全,做好決定了,如此一想,這許多日子來禮部連番忙碌的原因,也有了答案。
熙王竟是滿心無言,只垂著頭。
小唐見他仿佛有些愀然不樂,便又笑笑,說道:「故而這兩日我所思所想,並不是為了此事,殿下可願再猜一猜,是為什麼?」
熙王抬眸看他,默默說道:「你之深謀遠慮,運籌帷幄,總是出人意料,玄妙莫測,我又如何猜得?你倒是痛快說給我知道罷了。」
小唐點了點頭,才道:「這件事殿下果然是猜不到的,只因我心中也正拿不定主意,雖覺著想法有些顛倒常理,近乎癲狂,然而總是會不覺想起……」
熙王這才又好奇起來,問道:「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