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兩人恩愛良久,小唐心底因記著唐夫人訓斥的話,便輕撫著懷真,低聲說道:「太太先頭罵我,倒是讓我心驚的很。」
懷真這數日裡心傷身勞的,只因對他滿懷憐愛,故而拼力承歡,早已力竭神乏,困倦不堪,卻仍是不捨得就睡,便摟著小唐,竭力睜大雙眸振作,只問:「太太說你什麼?」
小唐歎了口氣,便握住她的柔荑,在唇邊上親了口,道:「橫豎是疼惜你之故罷了……」
懷真莞爾,笑說:「怎麼是疼惜我,先頭太太還不是跟我一樣的傷心憂慮?只怕仍是因太擔心你了,如今好歹平安回來,自然放心了,想到為你流那許多淚,不免又恨又氣也是有的。」
小唐也笑了兩聲,自然明白這話。當即垂眸看她,仔細打量半晌,心裡知道這段日子她必然受了許多苦楚,這刹那,倒很不得同她許一個地老天荒、再不分離的諾言才好。
然而仔細想想,那些話說出來容易,也可博她一時之歡,可來日之路,誰知又會有些什麼事發生?難道當真要辭官不做?不管是他的出身也好,還是如今所立身之位,外加肩頭所抗之責,早已經不是說退就能退的地步了。
那許多叫人心動的海誓山盟,盡數在唇舌之間翻動,卻畢竟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正無話,忽地聽懷真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何先前他們說的那樣真?整個兒京城的人都盡數知道了似的,又是誰敢對你們動手?」
小唐定了定神,便把她往懷中摟得更緊了些,才道:「說來又怕你擔憂……這動手之人,卻是扶桑國國的細作,他們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買通了兩名新羅武官,中道安排了劫殺之舉,意圖用這當引子,讓大舜跟新羅開戰,他們卻好坐收漁人之利,或許還會趁虛而入……」
懷真已經有六七分睡意,聽了這話,卻驚了驚,惶恐道:「前日小表舅來說,皇上要對新羅用兵了,現在又如何了?」
小唐略一挑眉,把那句「小表舅來說」暫且按下,只道:「正要同你說這個,故而我急急地進城,尚且來不及回來見你們,便先進宮去了……原本是想派人送信回來,然而皇上的性子,在這個時候,只怕是聽不進別的話,若貿然說我未死,恐還以為是矇騙他的,適得其反也是有的……因此勢必要我親自面見才好。」
懷真聽著,也覺憂心,不覺在小唐腰間亂抓了兩把,又問道:「那你如何又音信不聞了,又如何平安回來的呢?」
小唐便輕描淡寫道:「只因扶桑細作十分狡獪,又有內奸照應,我們不免中了招,後來多虧了景深他們來到,便及時相救了出來。」
懷真心裡一陣喜歡,只因困得發昏,便喃喃又問:「你沒吃虧麼?沒傷著麼?且細說一說……才好……」
小唐眼神微微變化,卻只笑了聲:「自然不曾吃虧呢,說起脫困的過程……卻還是多虧了我的好娘子,真個兒是我的小小福星。」
懷真愕然不解,還要細問,張了張口,卻昏昏然有些分辨不清要問什麼,便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過來。
小唐也早看見她雙眼朦朧,嬌容上是掩不住的困倦之意,便溫聲道:「好懷真,不必撐著了,橫豎我已經回來,來日方長,好歹會跟你細細說明的……知道這段日子裡你為我懸心,只怕也是寢食不安,如今該歇息了……你若是再瘦一些兒,可知我也難以心安?」
懷真本已經困得眼皮沉重,心智迷糊,聽了小唐這幾句話,十分欣慰,心頭也隨著一寬。可仍惦記著方才他那一句……便喃喃了兩句,小手依舊抓著他胸前衣襟,仿佛不依。
小唐見她困得顛倒,卻兀自如此,越發憐愛,便翻了個身,把她圈入懷中,在眉心又親了一下,道:「乖乖的,快睡罷。」
這一句話,竟似有些神力一般,懷真如得了恩赦似的,於是再也不去胡思亂想,嗅著他身上久違了的好聞氣息,越發叫人安心定神兒了,如是,一眨眼兒的功夫竟沉沉睡了過去。
小唐垂眸看著她這般快睡著,這睡容甜靜嬌美,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所見,當真叫人連眨眼都捨不得,只恨不得就這般長長久久看著她,從黑夜直到白晝,再至滄海桑田。
原來小唐在回府的路上,早已經盤算好了,哪些話能對懷真說,那些又不能說……若起自己遇險、脫難等事,只儘量輕描淡寫罷了。
他倒並不是想故意隱瞞懷真,只不過……若說起那些細節經過,卻多是生死刹那,驚險萬狀,又哪裡能再讓她替自己多受些驚恐擔憂?
如今回到唐府,人在臥榻之上,懷抱著如玉嬌妻,對小唐來說,一恍神的功夫,人卻仿佛還在那艘大船之上,暗夜沉沉,夜魅影動,火焰熊熊中,刀鋒凜冽,廝殺聲跟慘呼聲交織,火光映著血光,宛若人間地獄。
動手的,自是扶桑的細作無誤,而領頭的那人,赫然正是在新羅國出現的那名舞姬,後來小唐才知道她喚作「美紗子」,雖然生得極為貌美,卻端地是個心如蛇蠍的毒婦。
彼時小唐因見生變,立即叫手下抵禦,誰知來敵一來謀劃良久,二來人數眾多,又加上內應配合,四處引火,行暗殺之手段……竟很快佔據上風,船上之人死傷慘重,偏偏又因船隻之間傳信不便,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小唐雖然也料到中途恐怕生變,只是想不到,這會兒臨近中國邊界了,敵人卻能孤注一擲,鋌而走險,且如烈火疾風似的侵略之勢。
不多時,身後的幾艘船相機淪陷,船隻著火,將赤調河燒得如同火焰之河一般,只有小唐坐鎮的這艘守船,跟身左的一艘仍還勉力支撐,誰知就在此刻,水面上飛也似的行來一艘小艇,靠近船邊之時,有一人身形如同鬼魅,翻身竟上了船。
此刻甲板上正在激烈交戰,小唐一抬頭,便見那人身著一襲暗紫色大花和服,一頭長髮在身後簡單束起,如蛇擺動。隨著她一步步踏前,才發現她底下並無中衣,行動時,光裸修長的腿自裙底探出,雪色耀眼。
映著火光,這女子乍然出現,就如妖魅一般,她所到之處,竟無人敢攔阻。
美紗子走上幾步,望著小唐便笑,道:「唐毅,又見面兒了,我曾說過,你的命是我的,如今我是來取的。」
小唐冷笑,眼神中透出無邊憎惡之意:「果然是你這妖女。」
美紗子長笑數聲:「君如何不似那夜一樣認真打量我了?可知我極喜歡你那眼神?」
小唐哼道:「多看一眼也要作嘔,不看也罷。」
美紗子聞言皺眉,卻仍笑道:「我最喜歡這般硬氣傲骨的男兒,只不過,如今就算你有通天之能,只怕也難逃我的掌心。」說話間,便已經欺身而上。
本來這扶桑毒姬的武功雖然高明,卻也比不上小唐,不料此番才一交手,小唐忽地覺得體內中氣不足,內力竟似流水一般汩汩而去,只幾個回合,美紗子便輕輕易易占了上風。
此刻有幾個侍衛見勢不妙,忙上前救護,卻又有一名扶桑妖人閃身出現,將人攔住。
小唐耳畔很快聽到幾聲慘叫,他心中怒極,偏偏有心無力,額頭有冷汗微微滲出,在夜風之中一晃滑落。
美紗子望著他發白的臉色,自知穩操勝券:「可知你為何不能運功了?」說著便抬起那曾被小唐震斷的手,半廢無力的手指上戴著一枚小小戒指,美紗子抬起,便見戒指底下,彈出一枚細弱牛毛的針來。
小唐眼前已經有些發花,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腳。只見這女人越走越近,俯身道:「縱然你對我那般狠絕,我仍是不想傷你分毫,只想擒住你罷了……不料你竟逼得我沒了法子,只得用這一招,先破了你的內息才好,如今……」
小唐所記的最後一幕,便是火光之中,美紗子宛若妖姬似的臉孔,手腕一抖,舉起一把刀來,向著他猛然斬落。
那一刻,小唐幾乎以為自己已經絕命。
再度醒來之時,耳畔模模糊糊聽到,有人用扶桑話在說些什麼……小唐振作細聽,依稀聽懂有個男子的吼聲,說什麼:「……督主下令要殺了他!為什麼不聽……」
繼而似是美紗子的聲音,冷冷說道:「我自有主意,不用你多嘴。」
小唐聽他們似在爭執,便一邊聽,一邊擰眉,仔細打量周遭,卻見仿佛是在個有些陳舊的房間之中,鼻端嗅到塵灰落定的腐朽氣息。
小唐正欲起身,不料仍覺氣力不濟,他暗自心驚,想到那夜在船上,那妖婦所說的話……一念之間,頓時又想起來:自己如今已經落在敵人手中,只怕船上眾人,也都凶多吉少了。
瞬間心頭冰冷,卻又生出濃烈恨意。
正在掙扎之時,忽地聽門扇「吱呀」一聲,有人進來,小唐抬頭的功夫,所見仍是那一條裸在外面的長腿,腳上卻穿著雪白的襪子,踩著木屐。
美紗子見他已經醒來,並不覺意外,只是輕笑兩聲,走到跟前兒。
小唐自知這會兒無法跟她抗衡,索性沉默不言。
卻見美紗子盯著自己看了半晌,忽地抬起手來,竟撫向小唐面上,口中用扶桑話說道:「那天晚上,你盯著我看之時,可知我渾身發熱,極為興奮,還以為你為我動心了……那時候,我是真起了獻身之意,不料你打量我,不過是欲為刀俎,卻當我是待宰割的魚肉罷了,辜負了我一片美意。」
小唐雖聽懂了一半兒,然而心中一動,便仍是面不改色,當聽不懂的,只瞥她一眼,神色漠然地避開她的手掌。
美紗子笑了兩聲,便改作中國話:「毅君乃是堂堂禮部侍郎,我早就聽聞你精通六國言語,難道……就不懂扶桑話麼?」
小唐淡淡道:「自從百年前一戰落敗,爾扶桑負氣,同我國不來往良久,不懂又有何奇怪?」不等美紗子介面,小唐又道:「你把我的部下們都如何了?」
美紗子笑的溫柔:「那些無用的廢物,自是都殺了。」
小唐心中一痛:「你留著我,卻是何意?」
美紗子凝視著他,道:「你難道不知道?」
小唐皺眉不答,美紗子竟脈脈含情似的,道:「先前雖然聽聞毅君大名,只是半信半疑,誰知見面才知傳言遠遠不及,是以我對毅君,卻是一見鍾情,早就傾心拜服。」
小唐只是置若罔聞,美紗子又道:「似毅君這般出類拔萃的偉丈夫,舉世難得,我扶桑雖然也人才輩出,但平庸猥瑣之類委實太多,令人不耐,近來雖有督帥……」
小唐見她欲言又止,便問道:「什麼督帥?」
美紗子眼神微變,最終笑道:「告訴你也無妨,督帥是我們扶桑近百年來難得一見的將才,素有軍神之稱,英明果決,所向披靡……」
小唐心中暗驚,仍淡淡問道:「你們今番行事,便是這位軍神暗中籌畫?」
美紗子高笑數聲,顯然不願多說此事,只道:「君是想從我口中探聽消息麼?你若是想知道更多,卻得先讓我高興滿意才好……」說著,便又滿是豔羨地盯著小唐,竟道:「 倘若我扶桑多些如督帥或者毅君這樣的男兒,何愁不破中國?」
小唐雖不願理會,聽了這般荒謬的話,駭然之餘,忍不住嗤之以鼻。
美紗子卻並不惱怒,只仍笑說:「妾身自知也生得不差,不論智謀武功,都屬於上乘,毅公又是這般出色的偉男子,我們兩個人所生的孩子,只怕是這天下最舉世無雙的,縱然是君主也不過如此。」美紗子說著,面上竟透出一股倨傲期盼之色,仿佛所說的話,指日可待。
小唐此刻才明白她的意思,卻仍是有些不敢相信,便又駭又憎問道:「你說什麼?」
美紗子點頭,笑吟吟地看著他:「用你們中國的話來說,妾身便是在‘自薦枕席’。」
小唐將她打量一會,冷道:「可惜我對你不感興趣。」
美紗子傾身靠近,她身上有股香氣,濃烈撲鼻,叫人不悅,小唐動也不動,仍是冷冷看著她如花笑臉,就仿佛盯著一條毒蛇相似。
見他不做聲,美紗子低低道:「我對毅君是勢在必得,只要我願意,怕有一千種法子讓你對我感興趣……」
小唐心頭一震,美紗子媚眼橫飛,又笑道:「不過,若要生出毫無瑕疵天下無雙的孩子,卻不該用那些邪門手段才是,須得天人合一,水到渠成……」
她口中說著,便又舉手,從小唐臉頰往下,掠過肩頭,一寸寸地撫過,歎道:「似這般毫無挑剔的完美,很該一絲兒傷損也沒有……」說話間,便又握住小唐右手,見掌心裡一點紅痕未退,自是那夜她手中暗器所留,美紗子盯著,似有幾分遺憾之意。
而小唐被她手掌撫過,如毒蛇貼身,眼神微變之際,便閃電般出手,竟猛地攥住美紗子的脖子,將她狠狠撞在床板上。
美紗子不料他此刻竟還能有這份功力,微微色變,已經喘不過氣來,只是死死盯著小唐。小唐從方才開始隱忍不動,便是在暗中積蓄力氣罷了,這會兒已經用盡渾身所能,只恨不得再催一份力,即刻將這妖婦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