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懷真出了月子,心裡惦記著應蘭風,便乘車往鎮撫司來。
因近來新帝開恩,不似先前那般嚴厲、許一應家人探望,故而鎮撫司的人也並未阻撓。
又因知道懷真身份不同,裡頭自又有人出來陪著,往內而去,卻引在廳上等候。
懷真見情形不對,便問道:「如何卻在這兒?我父親呢?」
那人見問,面有難色,只勉強道:「原本大人是在詔獄中的,少奶奶這般的身份,哪裡是好往那裡去的,因此只叫人去請出來相見罷了。」
懷真想到上回來之時,淩景深親自陪同,果然是在個小房間內相見……當時她雖隱隱猜到異樣,這會兒聽了,心卻仍是忍不住揪了揪,當下皺眉道:「你們是遵旨而為,並沒有違法不便之處,何況關著的是我父親,我自是來探監的,又何必另費周章的,只帶我去就是了。」
那人一來知道懷真是唐府之人,二來又見她是這般容貌品格,若入那詔獄裡,就如把一朵極嬌嫩尊貴的花兒丟在荊棘污穢中一般,自然是多方顧忌,不敢造次。
然而聽懷真如此說,竟端端有理,他略躊躇了一番,只得從命,當下領著懷真,才欲前往,忽地見外間有個人來到,冷不防兩下照面,懷真微微一怔。
原來這來的人,竟正是淩絕,手中提著一個不大的盒子。
淩絕見懷真在場,卻是臉色平常,那鎮撫司的人卻上前道:「小淩駙馬,您來了。」顯然有些熟絡。
淩絕點頭,並未多話,那人回頭看向懷真,道:「小淩駙馬每日都會來探望,這會子既然遇上,便同三少奶奶一塊兒去罷。」
懷真聞言,不免意外。
淩絕皺眉,便看了懷真兩眼,終於說道:「那詔獄裡頭齷齪不堪,三奶奶還是不必去了,有什麼話,我帶給恩師便是。」
懷真聽他這般說,因也看向他道:「話雖如此,奈何關著的是我父親,不必說什麼齷齪汙糟之類,縱然是刀山火海,我自也要去探望。」
淩絕眉峰微動,卻也沒再多言,只對那鎮撫司的人道:「有勞了。」
那人躬身道:「哪裡話。」
當下這一行人便往詔獄而去,頃刻到了,門口獄卒開門,才進一步,就覺著一股陰冷,森森透骨,又有那發黴似的氣息,混雜著血腥氣,讓人窒息似的。
淩絕回頭看一眼懷真,卻見她只是怔怔地看著前頭,眼中已經隱隱透出哀傷之色,淩絕便複低頭,只往前走罷了。
又是哪裡傳來呻吟的聲響,幽幽咽咽,如鬼如魅,眼前也越發黑暗起來,地上的青石路仿佛高低不平,笑荷夜雪兩個早一左一右,扶護著懷真。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了下來,懷真提心吊膽,從牢房欄杆間看進去,依稀看到木床之上,臥著一個人,背對著這邊兒……雖然看的真切,卻又不信,整個人恍惚要死過去。
只聽得一陣鐵鎖鏈抖動的聲響,牢房的門打開,淩絕先邁步入內,把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才走到床邊,輕聲喚道:「恩師……」
一直叫了三四聲,那人才動了動,翻身過來,聲音微弱道:「你如何又來了,咳……」
淩絕好生扶著他起來,因低低說道:「恩師,今兒不止我來了。」
應蘭風還未看到門口另還有人,正有些不解,淩絕往旁邊讓了一讓,道:「是妹妹來看您了。」
應蘭風通身一震,抬頭看去,卻見門口站著一人,嬌嫋婀娜,雙眸含淚,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懷真此刻,已渾然不知身在何處,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站著看了半晌,才挪動腳步往前,那邊兒應蘭風早翻身下地,欲迎上前來,誰知才走兩步,腿上一歪,便差點兒跌在地上,虧得淩絕從旁死死地扶住了。
懷真這會兒已經走到跟前兒,早已經無力,順勢雙膝一屈,跪了下去,仰頭看著應蘭風,淚早已經如斷線的珠子般掉下來,哭著喚道:「爹……」張手便將他抱住。
應蘭風低頭看著她,早也忍不住落淚,抬手摸著她的頭,待想要說什麼,卻也說不出來,咬了咬牙,道:「你如何來了?這兒哪裡是你能來的地方?可是胡鬧的很!」
哆哆嗦嗦,說了這兩句,便看淩絕道:「小絕如何也不攔著你妹妹,可知她身子弱,又才生了孩兒,這地方哪裡能來?快些帶她出去!」
淩絕哪裡能說什麼……只是垂眸。
這會子,懷真死死抱著應蘭風的腿,早就泣不成聲,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身後笑荷跟夜雪兩個看著,也都忍不住含了淚。
應蘭風說了兩句,見她不動,唉聲歎氣,又端地心疼:「真兒快快起來,這地上哪裡能跪的……」
懷真只顧亂哭,應蘭風動不得,便道:「還不扶她起來?」
兩個丫頭才醒悟過來,方要上前,卻見淩絕早已經伸手扶住,道:「妹妹若還是這樣哭著,只怕恩師心裡越發難過了,大家有話且好生說兩句就是……」
懷真心神無主之中,聽了這一句,才勉勉強強地停了,身不由己地被他扶起,因抬手抹了一把淚,又看應蘭風——卻見他面容清臒了好些,竟比之前去南邊公幹數年回來之時,還要瘦骨嶙峋,且又鬢髮散亂,枯槁憔悴,身上又穿著囚衣,這般形銷骨立的模樣,仿佛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懷真看了一眼,滿心酸楚不堪,且又絞痛起來,張開口欲吸氣兒,那口中卻仿佛塞了一團泥塗似的,竟再也喘不過氣兒來。
此刻雖不曾再放聲哭,那淚卻是無一刻能停下,身子搖搖擺擺,幾乎便要暈厥過去。
淩絕見她站立不穩,雖百般有心……卻到底不便,便忙看兩個丫鬟。
這會子夜雪笑荷才上前來,一左一右,緊緊地把懷真攙扶住。
懷真方站住腳,又看應蘭風,便無聲地上前一步,張手抱住,這才又哭道:「爹……」
應蘭風也伸手將她擁住,從來他們父女感情最好,又哪裡禁得住這個場景,先前雖然入了詔獄,也受了些苦痛,卻不似此刻一樣,那淚止也止不住,早就淚雨滂沱。
父女兩人抱頭大哭了一會兒,淩絕在旁分別勸了幾句,道:「恩師若是這樣,妹妹更不放心了……」又對懷真道:「三奶奶若還是只管哭,恩師怕更傷心。」
兩個人方慢慢地停了。
應蘭風退回那木床邊上,因哆嗦著坐了,懷真見他消瘦憔悴,倒也罷了,這一舉一動裡,竟又透出些異樣,顫巍巍地仿佛不便,懷真上下又打量了會兒,問道:「爹是不是病了?」
應蘭風道:「不礙事,只是略受了些寒罷了。已經好了。」
這會兒,淩絕走到那桌邊,把那盒子打開,從裡頭拿出一個蓋著的煲碗來,掀開蓋子,便嗅到一股藥氣。
淩絕便雙手捧了上前:「恩師請用。」
應蘭風歎了口氣:「我已經好了,你很不必再這樣費心。」口中說著,便接了過去,不一會兒便喝光了。
淩絕又把碗重放回盒子裡,這才又從底下,又翻出兩個盤碗來,一盅當歸生薑羊肉湯,一個卻是大碗香米,便放在桌上。
應蘭風點了點頭,因對懷真一笑道:「你瞧瞧,卻是他這樣多心又不避嫌疑,這些日子來,不懼風雨的,每天都來,又送藥,又送菜……照料的著實妥當,你也可放心了罷?」
懷真眼睜睜看著淩絕動作,早就詫異,又聽應蘭風這樣說,心中越發不知是什麼滋味。
淩絕卻淡淡地,只道:「照料恩師,本就是弟子該盡的本分,又何必要跟人說呢,倒顯得我像是要討好一般。」
應蘭風不由一笑,淩絕道:「恩師趁熱用了罷。」又把飯菜送上。
應蘭風因才哭了一場,又對著懷真,雖有心快快地吃了,然而心中到底難過,哪裡還能吃得下?勉強地吃了一半兒,便停了。
淩絕會意,便道:「只放在這兒,若恩師待會兒想吃了,再吃也使得。」他又心性聰明,怕自己留在這兒,反妨礙他們父女說話,當下就退了出來,只對那獄卒低聲道:「待會兒還請送一碗熱水來,給我恩師下飯。」
那獄卒道:「小淩駙馬放心,小人領會得。」
這會兒在牢房中,懷真才開口問:「這到底是怎麼了?如何弄得這樣情形?」
應蘭風道:「不妨事,只不過是因那些事都交際在一起,故而難辦罷了。」
懷真垂淚道:「我是爹的親女兒,卻什麼事都瞞著,也是我心大,只信了那些報喜不報憂的話……」說著,若有所思,微微冷笑。
應蘭風忙道:「本也沒別的事,先前你又有身孕,何必說些沒要緊的讓你不安?」
懷真低著頭:「我原本也以為沒別的事,可如今爹都是這個形容了,還要怎麼樣才算有事?」
懷真說到這裡,想到自己生產那日,恍惚裡聽見一聲慘叫,她心頭微微生寒,便道:「爹……你實話同我說,他們……可刑訊你了不曾?」
應蘭風見問,一怔之下,便笑道:「哪裡有過?別越發胡思亂想起來,只是我關了這些日子,未免有些生了病罷了……」
懷真想起方才他迎向自己之時,腿腳仿佛不靈便,便忙下地,俯身要去看應蘭風的腿。
應蘭風忙要阻住:「真兒!」
懷真早就挽起他的褲腳,那寬大的囚服往上,到了膝蓋處,早看出,那膝蓋上不知是怎麼著,像是傷著有段日子了,卻仍未完全癒合,幾道傷痕綻裂著,委實觸目驚心。
懷真雖猜想他或許受了苦痛折磨,卻想不到竟是這樣……嚇得手軟色變,身子往後跌倒。兩個丫鬟扶也來不及了。
應蘭風忙下地將她拉起來,懷真此刻,連哭也哭不出來了,只是呆呆愣愣,靈魂出竅似的。
外頭淩絕看著,也不知該進來,還是仍不管。
應蘭風心中大為難受,便道:「這不過是一時不留神……磕破壞了的,如今已經好了,這兒到底不是你該呆的地方,且回去罷,以後也不許再來。」
兩個丫鬟聽了,便也勸,懷真只是聽而不聞,只管盯著應蘭風直直地看。
懷真不言不語,槁木死灰般。應蘭風忙向著淩絕使了個眼色,淩絕才進來道:「三少奶奶,且回罷,我會照料恩師,且放心就是。」便拉住她,少不得半拖半抱著,叫她出了牢房。
懷真出了牢門口,才反應過來,猛地推開淩絕,便要往內去,誰知一腳踩出,就如踩在泥潭上一般,心頭堵著的那一口氣竟上不來,眼前昏黑,整個人軟軟地往前倒了過去。
不知過了幾時,懷真才醒了過來,還未睜眼,便聽到耳畔有人說道:「倒是不必跟他說了,橫豎他也是不管的……若他肯插手,又何至於如此?」
另一個人說道:「罷了,別說這話,他自有他的忖度。」
懷真聽出,前一個人正是淩絕,這後面開口的,卻是郭建儀的聲兒。
懷真忙睜開眼,卻見身在不知何處,兩個人卻似在隔間裡說話。
只聽淩絕哼道:「他有什麼忖度?不過是為了他唐家著想罷了。我本以為,就算是看在懷真的面上,他也會救恩師於水火,不想竟鐵石心腸如此,只怕什麼疼愛,也是假的。」
郭建儀「噓」了聲,懷真心中微動,忙閉上眼,耳畔聽到腳步聲輕輕響過,是郭建儀多心,來看她是否醒了的。
果然,聽丫鬟悄悄說道:「郭大人,奶奶還沒醒。」
郭建儀因見懷真閉著眼,便才一點頭,又退出去,越發低聲道:「好歹避諱些,別再說這些話,給丫頭們聽見無妨,若給懷真聽見,可怎麼說?」
淩絕也微微放低了聲,道:「我怕告訴人麼?他能做得出,自不怕別人說。何況縱然我們一個字不說,她又豈能永遠不知?遲早晚罷了。」
頃刻,是郭建儀微歎道:「縱然她知道,也別從你我口中知道。」
淩絕冷笑道:「哥哥如今還擔心那三爺如何麼?」
郭建儀沉默,過了片刻才道:「我另有事,既然你們才看過表哥,那麼我便不去罷了,你……你也別在這兒留太久了,到底要避嫌一些。」
淩絕冷哼了聲,並不答話。只聽腳步聲響,想必是郭建儀出門去了。
懷真聽到這裡,才慢慢地要坐起身來,笑荷忙上前扶住,道:「奶奶可醒了?好些了麼?」
懷真只覺得頭疼且暈,渾身酸痛,只道:「小淩駙馬還在?且請他進來。我有話同他說。」笑荷答應了,果然出外,請了淩絕入內。
淩絕正欲去了,聽說懷真醒了又相請,便返身回來。果然見她已經下了地,正坐在桌邊兒上,面上無悲無喜的,悵然出神。
淩絕只隔著幾步站著,道:「三少奶奶喚我何事?」
懷真抬眸道:「且請坐。」
淩絕同她對視頃刻,便果然在桌子對面兒落座,懷真問道:「這兒……莫非仍是在鎮撫司?」
淩絕垂眸不看她,只應了聲「是」。
懷真道:「我這些月來不曾出門,全不知爹竟遭逢這般大難,方才聽爹說,才知道向來多虧了淩駙馬照料。」
淩絕淡淡道:「原先也說過,弟子照料恩師,天經地義,無需多言。」
懷真說道:「我雖然不通外頭的事,卻也明白,父親因沾了這個名兒,只怕人人閃避不迭,淩駙馬不避嫌疑,卻讓我又覺意外,又是欣慰。多謝了。」
淩絕轉開頭去:「這一聲‘謝’,卻實在是很不必。」
懷真道:「的確,雖然淺薄,卻是我的心意。」
淩絕無言,只是垂了眼皮。
懷真想了會兒,因苦笑道:「我因素有心結,竟一直當你是個心懷鬼胎的,誰能想到,這才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呢。」
淩絕聽了這一句,不知為何,眼眶竟微微地有些酸脹,忙只是低下頭,一聲不響。
懷真斂了神思,便道:「先前,是小表舅在呢?」
淩絕聽她提起,一驚,便抬頭道:「你聽見了?」
懷真道:「隱約聽得是小表舅的聲兒……只是小表舅近來也跟我生疏了,這幾個月不曾見,如同隔世了似的,大家都不像是小時候了。」
淩絕皺眉道:「你說這話,卻是誤會他了。」
懷真道:「這是為何?」
淩絕欲言又止,終於只道:「罷了,他也說過,這些話不該我們說……你也不必再問。」
懷真見他不答,也不強問,只道:「你既然常來探望我爹,那必然知道,他為什麼竟受了傷,當真是被人上刑了麼?」
淩絕聞言,卻有些忍不住,因冷笑起來:「何必又來問我?竟總是我來當歹人不成?何況我說出來,豈不是如搬弄是非一樣?」
懷真只望著他:「我是真心實意要問的,哥哥坦言告訴我,是為不願我蒙在鼓裡的情分,若也似他們一樣瞞著我,我也不敢責怪。」
淩絕聽到她喚了一聲「哥哥」,凝眸看向懷真,半晌,終於說道:「你果然是被蒙在鼓裡,也罷,我告訴你就是了,他們想必是什麼也沒聽你說,那日,有人來劫獄……你大概也是不知情的?」
懷真聽到「劫獄」兩個字,越發混沌了。
原來,就在入了秋之時,那一日,忽地有人喬裝改扮,混入獄卒之中,竟是開了鎖,要救應蘭風出去,中途卻被鎮撫司之人識破,因動起手來,雙方各有死傷。
這倒也罷了,偏偏在此後一夜,有刺客扮成太監的模樣,意圖刺殺新帝,虧得被侍衛們窺破,將那刺客當場斬殺。
此事雖然交付了鎮撫司追查,然而不知為何,太上皇卻大動肝火,特傳了淩景深入宮,只說刺殺趙永慕之事,必然跟要劫獄救應蘭風的那些人是一撥的。
又因這幾個月來都不曾查明端倪,太上皇便把淩景深痛斥一番,說他辦事不力,竟又另派了人去審訊應蘭風。
原本淩景深坐鎮鎮撫司的時候,雖然曾每日審訊應蘭風,卻因他的身份非同……又跟唐毅有著那麼一層關係,故而並不曾刑訊逼供。
誰知因太上皇吩咐,那領命之人來到,便自然動了手了。
那腿上的傷,便是在刑訊之時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