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永慕疾步而來,一眼先見到應含煙倒地,頸間血流不止,生死不知,又見成帝被楊九公扶著,噴出一口血來,氣息奄奄,他便忙也撲上前去,跪地扶著喚道:「父皇!」
成帝此刻已有些神智不清,氣息微弱,身子也一陣陣兒地微微抽搐,雖見趙永慕來了,卻竟說不出話來,只勉強道:「快、傳旨……不、不能……」依稀含糊地說了兩個字,便已經死了過去。
這會子太醫們也雞飛狗跳地趕來,猛可裡見是這般慘狀,都也驚得不知如何,忙去分別施救。
卻喜含煙雖紮了頸子,但畢竟沒有刺中要害,雖然半死,卻到底僥天之幸,一息尚存,當下宮女抬了軟凳而來,小心翼翼半扶抱了上去,自傳太醫救治。
又有幾個太醫簇擁在成帝榻前,焦頭爛額,忙做一團。
趙永慕垂手站在旁邊,倒是不知究竟如何了,因見太醫們正忙著,插不進手去,他思忖了會兒,便悄聲問楊九公道:「九公公,這到底是怎麼了?」
楊九公雖然跟隨太上皇歷經風雨,但卻是頭一次親眼目睹這樣的場景,此刻仍有些呆若木雞,聽了趙永慕催問,便道:「老奴……也不甚清楚……」
趙永慕卻已經隱隱猜到了應含煙因何這般,便先問道:「太妃是怎麼了?」
楊九公見他提起,歎了口氣,眼中又有淚光:「太妃自然是因為應家的事兒……自忖太上皇已經難以收回成命了,故而才……」說到這裡,猛地停了下來,有些忐忑地看了趙永慕一眼。
趙永慕眯起眼睛,望著楊九公道:「九公公說太上皇難以收回成命?」
楊九公只顧苦笑,不敢再說。
趙永慕卻又問道:「太上皇這會子傳我前來,卻是為了什麼?」
九公張了張口,回頭看一眼太上皇,又看看趙永慕,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永慕見他為難,又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便將語調放的溫和,只說道:「太上皇這般著急傳朕過來,只怕是有要事?九公公自然是知道的,這難道還有不便告訴的不成?」
九公蹙著眉,不知是哭是笑,他自然是知道的,原本成帝說的是「一定要他們死」,且說要讓永慕傳旨處死應蘭風一家……他當然聽得清清楚楚。
然而因應含煙自戕,太上皇又墜了床,神色大不尋常,忽地又含糊不清說了那樣的兩句話,卻仿佛……不是先前那個意思了。
可這畢竟都是九公自己猜測的,到底如何,還要看太上皇自個兒的意思……只是趙永慕此刻追問起來,卻叫他如何回答?
倘若照先前的實話實說,趙永慕會不會按照太上皇的意思,立刻傳旨……處死應蘭風等?
對九公來說,別人倒也罷了,一想到懷真……卻是叫他為難起來,因此這種話……等閒自然不能隨意出口的。
楊九公雖然心底想要周全,奈何趙永慕卻是個精細有心的人,又怎會叫他搪塞過去?
何況九公素來對趙永慕也跟別的人不同,自然也不想十分隱瞞他。
因此,一時居然有些兩難。
忽地聽見太醫們一陣兒鼓噪,兩個人忙回身到跟前兒,卻見太上皇臉色蠟黃,緊閉雙眸,口中呵呵有聲,只不知究竟如何。
趙永慕忙問道:「太上皇究竟怎麼樣兒了?」
太醫院使道:「皇上恕罪,太上皇氣迷攻心,以至於心火暴盛,陽氣急亢,血隨氣逆……」
趙永慕皺眉道:「不必說這些,只說可要緊麼?如何竟還不能醒來?」
太醫院使冷汗微微,忙道:「微臣正是要說……因以上種種,怒則氣逆,甚則嘔血的,致使太上皇薄厥過去,此乃是內風……一時半會兒極難清醒,還得須臣等施藥施針……再行細看。」
永慕歎了聲,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回過身來,想了會兒,卻又抬頭看向楊九公。
九公對上他的目光,忙又深深低頭。
且說成帝暈厥之中,似又回到年青之時,這一日,那御用的能工巧匠製成了這一支永福宮的美人兒金釵,成帝因攏在袖子裡,便去見德妃。
雖則他心裡喜歡,可卻也知道德妃的性情,素來是個淡泊之人,並不十分稀罕這些珍珠貴寶,可畢竟是他一番心意……
想他乃是天子,富有四海,三宮六院,卻為了她這般用心,也算極難得了。
當自袖子裡掏出那支釵子來之時,德妃果然神色淡淡的,只道:「皇上不必在這些奇技淫巧之物上動心思……還是多為了國事罷了。」
成帝笑了幾聲,道:「你若是不喜歡,朕就叫人熔掉它。」
德妃忙抓過來,放在眼底細細端詳,又道:「這樣精巧無雙的物件兒,能做出來,得耗費多大的精神力氣,如何好一把火毀了?豈不是也把這匠人的心血毀了?何況這上頭,也還有……」說話間,欲言又止,只是低頭微微一笑。
她雖未曾說完,成帝卻已經明白了,當下攏住肩頭:「還有什麼?」
德妃卻只抿嘴而笑,並不回答,成帝在耳畔低低道:「這上頭,還有朕的一片真心……愛妃想說的可是這個?」
在他眼前,德妃的耳垂慢慢地泛了紅,成帝目光流連不去,正要親吻,德妃已經垂頭,含羞悄聲道:「皇上替臣妾簪上可好?」
成帝呵呵一笑:「說著不愛,卻又這般……可見你是口是心非。」
便從她手中拿了過來,仔細端詳了會兒,果然給她簪在發間。
德妃便在銅鏡面前照看,含笑盈盈。
成帝站在她身後,同樣凝眸細看,卻見那烏壓壓的髮鬢上,金光爍爍,簪著這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金釵,而擁有這釵子的人,卻也同樣是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
這樣青絲如緞,肌膚勝雪……成帝的目光逡巡之時,禁不住要在她的脖頸上親一親,誰知才啜了口,忽地見她右邊頸間靠後,有一點微紅的印記,只小小地一點。
成帝抬手摸了摸,才曉得原來是一點兒胭脂記,此前竟未留意的……他因笑道:「這樣無瑕的雪膚上,落著這一點兒,卻越發的美不勝收了。」
彼時德妃臉上也暈紅一片,釵光麗影,無瑕肌膚便自雪色裡泛出一抹粉紅,而那胭脂記越發鮮紅欲滴起來……
「不是她、不是……」
昏迷中的成帝后知後覺,後悔莫及,想要叫出聲,卻無法清醒地說上一句話,而那點兒胭脂記,越發清晰起來,逐漸竟化作一片血色滔滔,將成帝籠罩其中,掙扎不脫。
不提宮中自亂作一團,只說唐毅進了兵部軍機大堂,卻見兵部尚書宋捷等幾個主事之人皆在,臉上的神色,卻如悲似喜,難以形容。
眾人見了他來到,均都肅然起身,唐毅拱手團團行禮罷了,只先問道:「聽聞是新羅來了緊急軍情,不知如何?」
宋捷手中握著的,卻正是那方才送到的緊急公文,聽了唐毅說,卻低下頭去,其他眾人也是面面相覷,不發一言。
小唐看在眼中,大覺不自在,卻仍不動聲色。
宋捷略躊躇了會兒,方開口道:「說來,其實是大好事……半個月前,長平州守將聯合新羅水師,在海寧灣跟扶桑人大戰一場……」
唐毅挑眉,忙問:「結果如何?」
不由暗暗懸心:這一場大戰,其實原先早在眾人意料之中,連地點都早已經知道,也曾因此推演了數次……只是紙上談兵終究覺淺,實戰起來,戰場上情形瞬息萬變,勝負自然也難說定。
如今見宋捷這樣欲言又止的,竟似不妙!
宋捷皺著眉,望著唐毅笑了笑:「您不必著急,放心,這一場戰是我方跟新羅大捷,已經將扶桑人擊潰了,他們的殘餘海船已經退卻。」
唐毅喜出望外,一顆心總算是放了回去,用力擊掌笑道:「太好了!」誰知一語方罷,心中又是一動,猛地轉頭看向在座幾人……
卻見眾人雖然臉上也有些喜歡之色,然而在這歡喜之外,卻仿佛更有一絲不可言說之意,竟把那喜色死死地壓住了。
這場膠著的戰事一直到如今,才終於得了眾人盼望已久的一場大捷,按理說,這會子兵部眾人很該拍手稱快,個個有揚眉吐氣之色才對,然而……不管是宋捷,還是……
唐毅斂了笑,擰眉問道:「既然是我方大勝,那還有什麼……是不可說的?」忽地又想到,倘若只是打贏了這場仗,宋捷又何必十萬火急催著自己前來,難道還有別的異變不成?
頓時之間,複又懸心,忙又催問道:「宋尚書又什麼不能說的?難道是扶桑人又……」話一出口,又遽然打住:試問以宋捷為人,倘若是軍情之上有異變,哪裡還會吞吞吐吐,一臉不敢言說?
唐毅心性聰明,心底略一推算,便想到或許並不是因公事,然而倘若不是因公事,又有什麼了不得的私事,竟讓宋捷連舜軍大勝之喜都生生壓住了?要知道,這一場勝戰,可是從幾個月之前……眾人就都揚首渴盼的了。
何況,若只是為了私事……又何必這般十萬火急一刻也不能等似的的催他過來?
正無頭緒中,唐毅忽地想到一事。
一念之間,那顆心竟急跳起來,只顧死死地盯著宋捷,有些無法呼吸,連再問一聲都不能了。
卻見宋捷勉強挑唇,仿佛又要笑一笑,然而這笑卻比哭還要難看幾分,半晌,才低下頭去,喃喃地說道:「雖然是勝了這一仗,然而……」
宋捷的聲音極低,然而在這鴉雀無聲的軍機大堂上,卻宛若驚雷,每個人都聽得分明,包括唐毅。
當這一句話入耳之時,素來冷靜如他,竟是身心寒徹,踉蹌後退一步,無法承受。
兩個兵部主事忙上前扶住,待要勸慰,又不知如何開口,卻見唐毅直直地望著前頭虛空,半晌,慢慢地閉上雙眸,淚慢慢地蔓延如湧。
從兵部出來,本該回禮部去的……只是不知為何,從頭到腳都是重若千鈞,連邁一步都覺得沉重非常。
唐毅站在兵部門口,原來的心平如鏡、無波無瀾再也不復,連眼底都時時刻刻地有些澀然,微微地潮濕。
他抬頭看看那耀眼的日色,卻總覺得那消息並不真……眼前道路通達,只要他願意,可以去到京城之中任何一處,然而在他看來,此刻,卻只是一個寸步難移,往哪一處去,都竟不能夠。
這會兒,自有些人來往兵部,見了他,自然行禮招呼,唐毅渾然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應酬的眾人,只覺著人來人往,而他全然不知都有誰在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一轉,是往禮部的方向,然而還未挪動,卻又刹住,複轉身回來,卻是往唐府的方向。
誰知人才到半道,便見一個小廝自家裡來,道:「三爺,家裡太太讓來告訴,說是三奶奶不知何故,竟沒言語……便自回應府了,太太叫小的來說一聲兒,倘若三爺得閒,便去看一眼才好。」
唐毅只聽到「回應府」三個字,底下的再也聽不進去,只一揮鞭,打馬往前而去。
話說先前懷真自回了家,李賢淑徐姥姥還不知如何,便接了入內,進了里間兒,才見原來應玉也在。
應玉卻還是原先那個模樣兒,兩人見了,便先把懷真打量了一陣,歎道:「不過幾天不見,你竟是憔悴的這個樣兒了,如何了得?天大的事兒也終須會過去呢……不必怕。」竭力安撫了一陣兒,又問她如何不帶小瑾兒回來玩耍,且把狗娃抱來給懷真看。
懷真望著狗娃,見小孩兒如今也早長開了,這般粉妝玉琢,自然格外可人,一時便想起小瑾兒來,心痛如絞,當下抱緊了狗娃,眼淚斷線珠子一般掉落。
應玉尚且不明白她的心思,便又憐又歎地,道:「怎麼哭的這個樣兒呢,別引得狗娃也哭起來才好。」
懷真生生停了,忙掏帕子擦了淚,便深吸了口氣,因問道:「我近來……一頭忙亂的,也顧不得別的了,表哥可有來信?」
應玉搖頭,壓住眼底一抹憂色,只道:「這隔著山重水遠的,他又是個憊懶粗疏的性情,哪裡會寫什麼書信,我如今只是苦等著呢,只盼他快打個勝仗,趕緊地回來,不然的話狗娃都不記得他什麼樣兒了。」
懷真見她痛快說著,倒是勉強含淚一笑。
應玉才又道:「二叔的事兒,橫豎大家都在想法兒,你也不必過於擔心,是了……你回來的正好兒,先前小表舅也來了呢,正在書房裡跟佩哥哥商議事兒,以小表舅的能耐,必然是有法子救二叔的,他又那樣上心,你難道不放心的?」
懷真卻並不知道郭建儀也在,因想到太上皇是那樣堅決似的……只怕無力回天,然而見應玉這般說,她便打起精神道:「說的也是。」
應玉又讚歎道:「說起來,我倒是又要誇小表舅了,真真兒是個靠得住的,你瞧瞧,自打二叔出了事,素來那些每日裡跑多少回的人,都不見了影子了,——不必說別人,只說咱們一家子的,又有幾個靠得住的?連我爹都少登門了!雖然我也明白,公府內老太君跟咱們爺爺等,自然是不許他們跟二叔來往,可大家畢竟是一家子的人,自家的人都如此避之不及,哪裡還怪別的人薄情呢……」
應玉說了一番,哼道:「不過也好,如此才見世態炎涼,各人的心呢!」
兩人說了半晌,徐姥姥同李賢淑進來,又岔開了,問了幾句。又問懷真如何這樣急著回來了……懷真也只搪塞過去罷了。
如此又過了兩刻鐘,外間忽地有人來報:「唐尚書來了。」
眾人都是意外,獨懷真皺了眉,有心不見,又覺著不妥,遲疑中,卻見唐毅已經到了,他來的甚快,應玉等都也來不及回避。
目光相對,唐毅忽地見應玉也在場,那眼神微微地一變,卻仍是並沒說什麼,只對著李賢淑跟徐姥姥見了禮。
李賢淑不免振作起來,問道:「姑爺如何這會子來了?懷真也才回來……」
唐毅才要說話,懷真忽地說道:「娘,且讓我跟三爺私底下說兩句話罷了。」
李賢淑聞言,雖然詫異,卻也並沒說什麼,當下眾人都退了。
頃刻間室內並無別人,懷真道:「三爺如何親自來了?」
唐毅望著她,張了張口,不知該先說哪一件好。只姑且先把那件事壓下,道:「不要鬧脾氣了,先跟我回府……我有一件正經要緊的事兒要同你說。」
懷真搖了搖頭:「什麼正經事,在此說也是使得的。何況說出去的話,便是潑出去的水,先前我在太上皇跟前兒也是明說了的,三爺是明白人……以後,便……只當我是路人便是了。」
唐毅聽著這一句,竟如一把刀子插了心頭似的,生生咽了口氣,似笑非笑道:「我不懂這話,我為何要把自己的娘子看成路人?」
懷真低頭道:「三爺何必固執,三爺心裡實則也該明白,如今這情形下,你我分開才是最好的。三爺且速去。」
唐毅再禁不得,踏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你敢再說!要去,則一塊兒,我不介意再把你抱回去!」
懷真心頭一顫:「三爺何必這樣苦苦相逼?」
唐毅盯著她道:「是我苦苦相逼?好端端地夫妻,你說散就散了?你雖然回來了,卻也並不曾把這話告訴岳母跟姥姥,是不是?你雖然離開唐府,卻也並不曾跟太太說過,是不是?」
懷真雖然決意如此,可是面對唐夫人之時,卻無法忍心,因知道唐夫人甚是疼愛自己,只怕這一句話說出來,會傷到她老人家的心。
原本她曾想著帶小瑾兒回來,可是倘若她跟小瑾兒一塊兒離了,卻叫唐夫人如何過活?因此懷真才硬著心腸,把小瑾兒留下了……好歹對老人家來說,也算是一份寬慰之意。
懷真的淚便落了下來,忍痛道:「我自會慢慢地跟他們說,不必你操心。」
唐毅被她氣得無法,便道:「那好,你先回去,當面兒跟太太說了,只要你跟太太開了這口,我便再送你回來就是。」
懷真忍無可忍,用力將手抽了回來,叫道:「你放了我可好?!我先前在宮內已經得罪了太上皇,眼見他殺意已決,只怕不多時就要降罪了……你又何苦在這裡胡鬧!我只求你,你且讓我死也死的安心些!」
唐毅直直地望著她,眼睛卻也紅了,只死死地咬著牙,不發一語。
懷真深吸一口氣,道:「三爺跟我,原本就不是一路,陰差陽錯做了這幾年夫妻,蒙你錯愛,多方照拂,我心裡……著實感激,只是再也難償三爺昔日深情,如今彼此緣分難續,求三爺痛快撒手,就當是成全了我了。」
懷真說著,便垂了眸子,盈盈下拜,一低頭之間,淚便紛紛灑落。
唐毅微微仰頭,好歹把那眼底的淚忍了回去,才一笑道:「這些話我就當沒聽見的。何況倘若你真的想要償我什麼,就該好生留在我身邊兒才對……」說到這裡,便複上前一步。
懷真不由後退數步,他卻步步緊逼過來,直至懷真退無可退,身後竟已經退到了桌子邊兒上。
唐毅毫不退讓,複上前一步,懷真往後傾身微折過去,他卻單手在她後腰上一攬,令她又緊緊地靠在身上。
懷真急道:「你做什麼!」
唐毅垂眸望著她滿臉淚痕,梨花帶雨之狀,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拂過,低聲道:「只是想你知道,今生今世,你休想我放手。」
懷真並不想哭,淚卻止不住亂落,待要將他推開,卻談何容易?抬手在他胸前胡亂推打兩把,卻被他緊緊攥住,在手上親了兩口,便又欲吻落。
正在無法可想之時,卻聽到有個人的聲音冷冷響起,道:「唐尚書這是如何,青天白日,登堂入室,是要強行非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