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懷真前往禮部,見迎面來了數人,懷真淡淡掃了一眼,依稀見都是男子打扮,當下便目不斜視,往前而行。
那幾個人見了她,忙都止步靠在旁邊,垂頭屏息,靜靜侍立。
其中有一個人卻望著懷真,目不轉睛地看著。
懷真察覺,不免掃了一眼,看見那人容貌之時,忽然止步。
那人見她望著自己,便道:「姑娘。」音調有些古怪,卻微微一笑。
懷真正覺面善,怔道:「你……」卻見此人皮膚微黑,雙眼卻極大,眼窩有些深陷,鼻樑高高地,生得雖標緻,卻顯然不是舜人,正笑吟吟地。
懷真凝視著那雙有些動人心魄的眼眸,驀地認了出來:「是你……」
原來這人竟是個女子,且是當日成帝賜給唐毅的沙羅舞姬,名喚迦美的。
早在懷真未嫁唐府之前,迦美便不在唐府之中了,唐夫人隱約提起來,倒是一副松了口氣之態,只說是唐毅將她「打發」了,卻不知這打發究竟何意,懷真也從未問過。
不料竟在此見到。當初在唐府,因見迦美起舞,印象十分深刻,故而雖過了這兩年,卻仍記得。
迦美見她認出來,便露齒一笑,懷真好奇問道:「你怎會在此?」
這會兒迦美身邊有個略有年紀的老者,道:「回郡主,迦美姑娘在同文館中,教授眾人沙羅語。」
懷真定睛看了迦美半晌,點了點頭,複才轉身又行。
迦美跟其他眾人見她走遠了,才又往外而去。
前頭領路那侍者見懷真認得迦美,便笑說:「前兩年,尚書大人將迦美姑娘許配給同文館的一名教授,後來尚書大人特許,她便夫唱婦隨的,教眾人沙羅語了。」
這禮部中出來的,又哪裡會是等閒,看似多嘴隨意說來,實則是想懷真知情罷了。
懷真心中一動,並不多言,只道:「原來如此。」
那侍者又道:「再過段時日,只怕沙羅也會派陳慰使來,故而尚書大人今兒傳了他們來。」
懷真放慢了腳步,問道:「這會兒尚書在做什麼?我……是不是來的唐突了?」
侍者陪笑道:「郡主說哪裡話,這會子應該還有幾個新羅來使要見,但要緊事昨日已經商談過了,今兒他們不過是來羅唕的,甚是好打發……」
當下領著入內,卻見前頭又有數人自堂中退了出來,卻果然是新羅人的打扮,不約而同地向著裡頭正躬身行禮,滿面含笑。
懷真正看間,卻又見一個人自內出來,依舊是卓爾不群的身姿,風度翩然,正淺笑抬手做相請之態,正是唐毅。
唐毅轉身抬眸的光景,便看見懷真,臉上那無可挑剔的笑意忽地一僵,繼而又向那幾個新羅人點頭示意,那幾個人又倒退數步,口中說了幾句,才轉身去了。
引懷真前來的侍者見唐毅出來,便悄悄後退,也隨著那些新羅使者自去了。
廊下複又一片靜寂,此刻四目相對,懷真口幹心跳,竟開始後悔一時衝動,竟貿然來此了。
然而畢竟來也來了,騎虎難下,懷真便走上前來,略垂了眼皮兒,卻心頭亂跳,竟不知要說什麼。
還是唐毅先開口道:「入內說話罷?」
懷真微一點頭,回頭看一眼,見夜雪仍跟在身旁,便道:「在此等著。」說著邁步,便進了內廳。
平日裡「禮部」兩字,聽的甚是耳熟,只知道是他每日必到的地方,然而這卻是懷真第一次親眼所見,親臨其境。
卻見廳中空闊明朗,並未有什麼名貴華麗的陳設器皿,也無精巧繁複的佈置等物,不過是一色的花梨木的桌椅等,牆上掛著幾幅黃公望的寫意山水,瞧著端重肅穆,雍容典雅,倒是跟他這個人的通身氣質十分契合。
過了外間會客所在,唐毅引著懷真來到里間,這才是他素來辦公所在之處,靠內是一字排開的書架,面前一張平闊幾案,案頭無非是些文房四寶等物,另一側則擱著個霽藍釉的描金折枝花卉雙耳尊,上插著兩支開的正好的瑤台臥雪,如湛藍晴空上捧著兩朵白雲,格外醒目出色。
唐毅並未回到桌後,只在書架旁邊站著的高背椅前站了,對懷真道:「且坐。」
懷真聽如此說,抬眼看向了過去,見他面上一派穩重,並無什麼特別之處,她反緩緩地沉下心來,因道:「多謝。」
兩個人自從認得,到成親……何曾有如此「相敬如賓」的時候?
彼此落了座,一時卻都未開口。寂寂之中,懷真便笑了笑,因不等他再問,就說道:「我來的唐突了,還請恕罪。」
唐毅眉峰一動,轉頭看向她。
懷真卻並不看他,垂眸只看前頭那靠牆根兒放著的一尊花架,道:「知道大人日理萬機,只怕耽擱不得,今日貿然前來,十分慚愧,且讓我厚顏說了,以後再也不來相擾了。」
唐毅皺皺眉,輕聲喚道:「懷真……」
懷真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不知為何,心裡只覺得沁涼著,便仍垂著眼皮,含笑道:「大人貴人事忙,只怕有些事兒記不得了,然而我因是個無知的閒人,竟也把些無聊的事記在心裡……比如上回在唐府內,您曾說過……那些話,只怕已經忘了?我並無別的意思,只是想當面兒問一聲,彼此兩下也好踏實。」
唐毅聽了這一番話,又看她再不抬頭看自己一眼,他便微微地閉上雙眼,這些日子來,他迎來送往,接待過各國的來使,處置過多少棘手事端,可不管情形再急迫,人物再難纏,卻總會遊刃有餘處置妥當,哪裡似現在這樣,像是舌尖上捆著絲線,艱澀難言。
懷真說罷,卻不得他的回答,只聽到那寂然的沉默,無聲地擠逼而來,懷真笑意更盛,點了點頭,起身道:「不必回答,我已經知道了。」
懷真轉身便走,唐毅驀地起身:「懷真!」
此刻他望著她的背影,眼前驀然出現的,竟是那日在鎮撫司裡,被阿劍將那一縷青絲扔過來,當時他不顧一切握在手中,通身戰慄,無法自製。
他一生從容,自忖就算面對驚濤駭浪,也絕不會有那失態失色之舉,然而生平最大的一次失誤,竟是在那種情形之下……
他算得到阿劍去而複返,也有把握將他拿下,可偏偏……天時地利,仍是叫他輕輕易易逃走。
可是,當時他明明知道阿劍是攻心之計,明明也信自己安插了好手在應府,懷真不至於會出事,可偏偏……當手握那一縷青絲之時,就連天地萬物都不復存在,滿心只有一個恐懼:她出事了。
她果然出事了,那該如何是好?
這種無法遏制的念頭,將他整個人釘牢在原地,休說是阿劍趁機逃了,縱然他此刻對自己出手、取走自個兒的性命,也是尋常。
唐毅雖然知道自己至愛應懷真,也知道唯她不能失去,可卻不知……他對她的心意,竟能讓他到達那種……連素來至為強大無物可以撼動的理智、也無法佔據上風的地步。
而那可恨的倭國細作顯然早已經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削落王浣溪的頭髮,先以言語挑撥,然後拋出這致命一擊。
他從來都運籌帷幄,胸有成竹,也自忖無懈可擊,但這一次,卻被人算計的如此透徹。
唐毅喚罷,應懷真止步,雖背對著他,但胸口起伏不定,卻也幾乎無法自製。
勉強定了定心神,懷真問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便聽到身後他道:「因太上皇之事,我想著此刻也並非好時機,等禁婚娶令過後,再……」
懷真不等他說完,已靜靜道:「大人很不必為難。」
唐毅眉頭一蹙:「我並未為難。」
懷真仍是背對著他,卻輕輕笑了聲,竟邁步往外自去,唐毅眼睜睜看她往門外走去,瞬間竟忘記所有,急往前數步,將她攔下:「懷真!」
應懷真舉手將他手臂一推,唐毅卻反手將她手腕握住,順勢往自己懷中一帶,垂眸死死地看向她。
他的雙眸早不是先前那樣沉靜無波,反而無限焦灼地望著,又哪裡是當日她在宮中所見那樣超然脫俗,又哪裡是方才在外頭所見那樣應對周全?
懷真對上他的目光,輕聲道:「我知道你的心意,真的知道,你不必再說,也不必讓自個兒為難……我先前勸敏麗姐姐說過什麼來著,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如今,更很不必一錯再錯。」
唐毅道:「你知道我什麼心意?」
懷真看著眼前這人,該如何回答?畢竟……這是她從小就認得的人,是一路護持相伴她至今的人,她曾嫁給他,同床共枕許久的人……又怎會不明白他心中想什麼?
這一段日子她本來就曾想過種種可能,包括這個在內,只不過心存僥倖,不肯確信罷了。
如今這最壞的,已經成真。
懷真把心頭那些狂濤駭浪壓下,只道:「有些話,說出來沒得傷人,還是不說的好。我今兒來,已得到想得到的……唐尚書,從此也該……靜心安神了,請您放手。」
她的神情看似平靜,卻透出一種極冷靜的果決。
唐毅喉頭一動:「我已說過,等三個月後……」
懷真搖頭道:「很不必勉強。何況有些話,是不必說出口才會叫人明白。」
一語說罷,懷真抬眸看他——自從方才她來,彼此相見,從他的面色眼神之中,舉止動作之中,難道還看不夠?非要說出來……自取其辱?
唐毅擰眉,不言不動。
懷真笑道:「唐尚書,這是禮部,別失了分寸。」一句話說完,便高聲道:「夜雪!」
唐毅的手終於緩緩鬆開,而懷真一笑點頭,轉身往外而行。
門口夜雪看了唐毅一眼,也轉身跟著懷真而去。
且說懷真低著頭,腳步匆匆,往禮部外而去,倉促中竟走錯了路,夜雪忙趕上,將她扶著拉了回來。
急急地出了那青瓦紅門之中,卻如掙命一般,夜雪見懷真臉色不對,又想到兩人房中相談,必然是因說的不好才如此,十分擔憂,才欲要問,忽然懷真疾走兩步,抬手扶著車轅,皺眉躬身,仿佛欲吐。
夜雪忙死死扶住她:「姑娘且要保重才好。」
懷真幹嘔了會兒,只覺得眼前天暈地旋,腳底所踏方寸,也似在緊著顛簸,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才道:「沒什麼……不過是一時走的、太急了罷了。」
夜雪咬唇,只扶著她上了車,懷真慢慢地臥倒了,半閉著眼睛,卻又叮囑說道:「回府裡後,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今兒我來了禮部的事。」
兩個丫頭都答應了,夜雪見她臉色越發不好,便道:「姑娘撐著些。」又想叫傳太醫去府內等著,不料懷真道:「不許叫人……我並沒有事,只過一會兒就好了。」。
如此回到應府,果然便沒驚動旁人,懷真只叫把小瑾兒送到李賢淑那邊去,她自回了房,也不許丫頭們伺候,把門掩了。
靠在門扇上,這會子眼前已經發黑,只紮掙著回到床邊,身上早已經沒了力氣,好歹拼命爬了上去,把被子拉起來緊緊地裹住,連想也不想,便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