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丫鬟來報,說唐府派人送了東西來,給小瑾兒舉手撞翻,竟滾出兩枚有些舊色的銀鐲子。
小瑾兒如得了什麼稀罕好玩物件兒,當下一把抓住,便握在掌心裡揮舞起來,又覺有趣,便咯咯地笑個不住。
正李賢淑因懷真叫人送了那奇楠木手串過去,笑吟吟地過來探究竟,被她一語提醒,懷真才記起來原來明日便是自己的生辰了。
這銀鐲,原本是昔日在泰州相識之初,唐毅為自己生日而置買之物,雖不名貴也不稀罕,但竟是他從無僅有的第一份心思,當時卻被她拒絕了。
原本懷真也早忘了此事,只那一日,在唐府書房內找尋那金釵之時,無意中才看見他把她所給所與的物件兒,都放在書架的一個小匣子內,其中便有這兩枚鐲子,小小舊舊地,卻滿是記憶。
這會兒,芳誕在即,他卻命人把此物送來……竟是何意?
李賢淑見懷真不答,便走到桌邊兒,忽地看見小瑾兒手中揮舞之物,不由問道:「這是……」
懷真無言,李賢淑早聽說唐府派了人來,凝眸看了會子,並不懂什麼意思,便問道:「這個,是唐家送來的?是太太送給小瑾兒的?」說著納悶,這銀鐲子看著便極普通,唐夫人也送過些東西給小瑾兒,哪一樣都是難得之物,又怎會巴巴地派人送這種不起眼的物件?
原來泰州那件事,時隔十多年,何況當年李賢淑也並未細看這一對鐲子,是以竟全沒往這上頭想。
懷真默默道:「不是。」說著,就要收起來。
誰知從小瑾兒手中取的時候,他卻不依起來,死死地握著,不肯撒手,懷真要掣出來,他卻鼓嘴搖頭,只是躲閃不從。
李賢淑笑道:「這孩子倒是喜歡的,反正不是什麼稀罕難得、容易壞的,索性就給他拿著玩兒就是了。」
此刻小瑾兒雙手握著那鐲子,便瞪著懷真,仿佛怕她再搶去一般,懷真對上他略有些委屈警覺的眼神,無奈只得罷了。
只因太上皇殯天,一應王侯公府乃至民間,都不得大擺筵席、或行娛樂之舉,是以雖懷真生日在即,李賢淑也並不給她大操大辦,只想著家裡的人聚在一塊兒,齊齊全全、平平安安地吃上一餐飯罷了,也並沒有下帖請什麼人。
然而那些素來跟懷真相好的王公大臣府中,自然也早早地派人來送了壽禮,只免了親自上門吃酒一事罷了。
且說這天,先是徐姥姥、李舅舅舅媽,跟應玉小狗娃兒過來,不多時,張珍容蘭兩個、帶了那一對兒龍鳳孩兒也來了,另外,王浣溪同程公子也不請而回。
不到晌午功夫,唐夫人亦到,李賢淑迎了進去,剛安置妥當,外頭傳世子趙燁也來至門口,趙蘭風親自出來,卻見趙燁竟抱著小世子寶殊而來,又捎了唐紹所送之禮。
趙燁來到之後,郭建儀自戶部轉來,也帶了小禮。
幾乎與此同時,淩絕帶著淩霄淩雲兩兄弟,也竟到了,懷真跟李賢淑忙又把淩家兄弟領了進去,淩絕自在外間。
本以為不會再有人到,誰知還未安席,門上又報來了個意外且難得之人,卻竟然是平靖夫人親臨。
懷真大為惶恐,唐夫人也不知情,當下所有女眷均都迎了出來,卻見平靖夫人滿頭銀髮,手中拄著龍頭拐杖,被侍女們扶著,顫巍巍地進了門來。
懷真跟唐夫人忙雙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懷真問道:「如何您老人家竟來了?倒是折煞了我了。」
平靖夫人笑道:「我便是怕你們難為,索性誰也不告訴,偏偏來嚇你們一跳。」又對懷真道:「別的人倒也罷了,是你的好日子,我也是喜歡的,特來湊個熱鬧。」
趙蘭風跟眾人早也驚動,也隨行而入,又見了禮,平靖夫人道:「你們都很好,且自去罷了,讓我們在裡頭也自在安樂。」
男子們退後,平靖夫人坐定,卻見周圍都是些粉妝玉琢的小孩子,不由越發大笑:「我今兒著實來的好。」當下叫挨個抱著上來,平靖夫人便仔細辨認是誰家的,叫何名姓,又讓丫鬟們快拿見面禮來相送。
卻說這些孩子們,有府內的小瑾兒跟馨姐兒、小狗娃,張家的泰哥兒跟安姐兒,再加上寶殊跟淩家的兩兄弟,除了淩霄略微大些,其他都不過是一兩歲的奶娃兒罷了。
眾奶娃們自來不曾見過這等場景,如今湊在一塊兒,你瞧著我可愛,我瞧著你喜歡,你打我一下兒,我抓你一把……吵吵鬧鬧,咿咿呀呀,其喧鬧竟是難以形容,連向來有些膽小的淩雲也禁不住玩鬧的十分開懷。
平靖夫人一一認過,便看他們在身邊兒玩鬧,一會兒抱抱這個,一會兒逗弄那個,也樂得眉開眼笑,心頭暢快。
如是,趙蘭風帶著應佩王曦,三人便在外間,招待趙燁,郭建儀,淩絕,程公子、張珍等人,李賢淑跟眾女眷便在裡頭自喜歡。
才吃了飯,郭建儀因戶部有事,便先告辭,趙蘭風親送出門,兩人站在門口,正寒暄間,卻見一頂轎子遙遙而來,正停在眼前。
小廝打起轎簾,那人躬身步出,紅袍底擺上的金彩雲龍紋隨風微動,卻正是唐毅。
話說先前,只因郭建儀要去,曾進來別過了李賢淑跟懷真。
兩人送罷,回到裡屋,見平靖夫人抱著小瑾兒親愛,不時又跟旁邊的徐姥姥說話,唐夫人則抱著寶殊,跟李舅媽坐在一塊兒;兩人身後炕上,安姐兒馨姐兒跟泰哥兒團團坐著,拿著小瑾兒素來玩的八角彩球推來推去,自得其樂;應玉跟容蘭、王浣紗、韋氏坐在桌旁吃茶閒談,她們旁邊地上,是淩霄淩雲跟土娃三個,頭碰著頭不知在商議什麼。
平靖夫人見懷真回來,忙喚過去,因驚喜交加地說道:「這孩子仿佛會說話了,方才支吾了兩句什麼。」
懷真尚且不信,徐姥姥在旁道:「是真的,我方才也隱約聽見了一聲兒。」
懷真不由笑道:「不知他說的是什麼?」
徐姥姥琢磨說:「聽著……依稀像是太太,不大真切……」
平靖夫人點頭道:「我聽著也有些像。」
唐夫人在旁聽見了,喜道:「果然?」
當下又忙不迭地哄著小瑾兒再叫,誰知小瑾兒見這許多人都盯著自己,反倒一聲不吭,唐夫人懷中寶殊瞅了半晌,冷不防卻叫道:「太太!」
小瑾兒便伸手去抓寶殊,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正說笑著,外間有丫鬟來到,對李賢淑說道:「方才唐尚書來到,這會子正跟王爺在書房內說話。」
懷真原本以為不知是誰又要走,誰知才起身走過來,便聽見這一句。
李賢淑回頭看她,疑惑問:「怎麼這會子來了呢?」
懷真自也不知,李賢淑便思忖道:「你去陪著平靖夫人跟太太,我去看看……不知有沒有別的事兒呢。」
當下李賢淑便自出來,往書房去,經過客廳,遙遙一眼,見裡頭應佩王曦在座,陪著張珍趙燁等人,尚且未散。
李賢淑來至書房,見房門半掩,裡頭隱隱傳來說話聲響,只是聽不真切。
廊下寂靜,只那蘭草旁邊的鳥籠裡,白頭鸚哥跳來跳去地撲騰。
李賢淑站了片刻,又怕他們說的是正事,倒是不好打擾,正忐忑想著要先離去,忽地聽趙蘭風道:「你的意思我已知曉……只仍是要先同懷真說一聲,且看她的意思……」
李賢淑一刻停步,聽唐毅道:「有勞了。」
說話間,那房門被打開,趙蘭風舉步出來,一眼看見李賢淑,便道:「你在這兒卻是好了。」三兩步走上前來,便道:「唐毅來了……想跟懷真見一見,我未應允他,你且回去問一問她的意思。」
李賢淑低聲說道:「是什麼來意呢?」
趙蘭風欲言又止,只說:「回頭我跟你細說,你只先去問問懷真……」說到這裡,回頭看一眼書房門口,見唐毅並未出來,才又低聲道:「若她不肯,你卻好歹勸兩句。」
李賢淑壓下心緒道:「罷了,既如此,我先去說。」
當下李賢淑才又回到內宅,卻見懷真坐在平靖夫人身邊兒,雖是面上帶笑,神情卻依稀有些恍惚,李賢淑到了跟前兒,才欲把她叫出來,忽然平靖夫人道:「怎麼我方才隱約聽著,像是說毅兒來了呢?他果然來了?」
李賢淑見平靖夫人猜到了,只好答應,不料平靖夫人笑道:「他到底是貴人事忙,竟進來見咱們一面兒都不肯了。」
唐夫人聽了,忙把寶殊放下,起身道:「只怕還不知道您老人家在這兒,若知道,早該進來請安的。」
李賢淑忘了此情,見唐夫人這般,忙也幫著開脫。
平靖夫人才道:「罷了,我不過說一句,你們竟都護得這樣呢?我也沒想真叫他進來,咱們正歡歡喜喜的,他來了反打擾了。你只說是什麼事兒呢?」
李賢淑有些為難,只得含糊說道:「多半是正經事,在書房說話內呢。」說著,又沖懷真使眼色。
懷真會意,便含笑道:「姑奶奶不必理會外頭的事兒,橫豎今日您是來同我們取樂的。」
這會兒寶殊便也爬到跟前兒,平靖夫人忙也把他摟住了,笑道:「說的很是,孩子們大了就不聽話了,我們老糊塗也不必多管閒事了……寶殊說是不是?」
小世子便點頭乖乖答道:「是。」
小瑾兒見他竟又說話,便呵呵笑著,伸手打在小世子的臉上,寶殊爬過來本是親熱之意,誰知被打了一下,一愣之下,便哭起來。
當下平靖夫人跟唐夫人等忙勸,李賢淑趁機拉著懷真出來了。
李賢淑就把唐毅前來之事說明了,因道:「我看你爹的意思,仿佛是有事,不管好歹,且見一見他?」
懷真想到唐毅,自也想到先前那些種種,心頭壓不住的恐慌虛怕,自覺見了反而更不好,然而他今日親上門來,又加前兒的手鐲……懷真便道:「人家是個忙天忙地的人物,既如此給臉來見,又怎好不見?」
李賢淑噗嗤笑了,松了口氣,便挽著手同往書房裡去,路上便同懷真道:「你且看,雖然說你們和離了,但太太從來何曾虧待過……竟仍是如先前一個樣,且我看唐毅,從來也不是那薄情浪蕩的,雖然說先前曾有過那樣的傳言,不過後來都澄清了不是?都是倭人的詭計才散播那些流言的。」
原來先前傳說的唐毅跟王浣溪之事,李賢淑起初自然是氣得不成,然而應蘭風卻一再安慰,只說另有內情罷了。
後來鎮撫司事發之後,漸漸地便有人傳說,當初之事,不過是倭國細作為了詆毀唐尚書才亂傳的罷了,禮部上下其實都知道,唐尚書跟那王姑娘其實毫無任何牽扯。
且禮部的人,個個都是伶牙俐齒八面玲瓏的,他們交際又廣,四面八方七嘴八舌說了一番,一傳十,十傳百……又都是在場的當事之人,所說自然可信,當下便把先前那些傳的不堪的流言盡數壓死罷了。李賢淑聽在耳中,才也消火信了。
又因李賢淑雖有些轉性兒,覺著郭建儀極好,可冷眼看懷真的情形,不像是個能移情別戀的,於是不好提別的,只仍說唐毅罷了。
李賢淑說罷,懷真心知內情並非如此,只不過不足以為外人道罷了,想到這一則,不免苦笑。
當下來至書房,趙蘭風便自出了門來,讓他們兩個自在些說話。
蘭風來到廊下,看那鸚哥兒亂跳,就問李賢淑道:「小瑾兒呢?」
李賢淑道:「裡頭跟平靖夫人太太們逗趣呢。」
趙蘭風想了想:「待會兒抱了來,給他看一看罷。」
李賢淑聽了這話,不免牽心:「這是怎麼了?」
趙蘭風只一笑道:「沒什麼,好幾日不曾見著了,畢竟是父子呢,自然要見一見。」
李賢淑有些不信,然而趙蘭風並未再多說什麼,只是催她,李賢淑只得先回後宅。
且說懷真進了書房,果然見唐毅在左手側的椅子旁站著,四目相對,心中各自滋味兩般。
本不想見他,又覺著太過賭氣,如今見了,竟又格外地尷尬。懷真只得一笑,道:「尚書大人有禮。」
唐毅來至身前,垂眸相看。
懷真禁不住給他盯著看,便轉開頭道:「聽聞是有事相說,若是無事,我便去了。」才要走,便給他輕輕地拉住袖子。
懷真抽手撤回衣袖,仍不看他。唐毅問道:「昨兒派人送的東西,你看到了?」
懷真略微一點頭。唐毅又問:「那可知道,為何我特意送這個給你?」
懷真道:「不知道。」
唐毅見她始終低頭不看自己,口吻也淡淡地,他卻一笑,道:「當初你送我羅纓給我,我當即知道了你的用意,如何我送東西給你,你就不知道了。」
懷真輕輕道:「我自來口笨心拙,不似三爺高瞻遠矚,聰明過人。」
唐毅不由又是一笑,笑罷,卻輕輕一歎,才說道:「你如何能不知道?物件雖輕,可竟是我對你的心意之初,如今給你,便是想你也記得,唯將舊物……」
懷真微微震動,這一句,竟赫然跟昨日她尋思到的合在一起。
昨兒看著這鐲子,她默默思量,本是胡思亂想,曾隱隱猜到這一則,卻又笑自己自作多情,誰知竟是真的。
然而縱然「唯將舊物表深情」,如今卻又情何以堪?
懷真不等說完,便攔著道:「唐尚書,如今說這些未免逾矩了。」
唐毅果然止住,懷真只覺無地自處,道:「大人從來自有天地,我卻自慚形穢的,從此只……」話音未落,卻是唐毅走上跟前兒,張開雙臂,便將她攬入懷中。
此刻書房的門扇打開著,只怕應蘭風跟李賢淑也並未走遠,懷真想不到他竟是這樣唐突膽大,想要呵斥,又怕當真給人聽見,於是只咬著唇,伸手推打他。
任憑她如何推搡拍打,唐毅卻只是抱緊了不肯鬆手,又低頭在她鬢邊親吻。
懷真氣惱,皺眉顫聲道:「再無禮,便當真叫人了。」
唐毅低下頭去,看著她耳垂跟腮邊的一片輕紅,便又靠近耳畔,低聲說道:「你務必要……好好照料自個兒。」
懷真不解這話的意思,手上卻停了,唐毅盯著她,忽然之間便撒了手,後退一步。
懷真呆呆站著,不知他到底何意,正在這會子,外間傳來腳步聲響,隱約有小孩兒呢喃之聲,又聽李賢淑隔窗道:「小瑾兒一直吵鬧呢。」說了一句,才緩步出現在門口,看了一眼屋內他兩人。
懷真早迎上來,把小瑾兒抱了去。
這會兒李賢淑就望著唐毅,見他這般人物品貌,何止是萬里挑一?心中難免歎息。
唐毅上前行禮,口稱「王妃」,李賢淑點頭說:「如何不早些來,也吃一頓飯呢。」
唐毅竟只道:「是。」
李賢淑歎了口氣,不便多留,邁步便出去了,又把房門帶上。
這下子,屋裡頭只剩下了他們三個,小瑾兒在懷真懷中,兀自咿咿呀呀,忽然目光炯炯地看向唐毅,就只直直地看。
懷真不知說什麼好,見李賢淑把小瑾兒抱來,卻明白這意思,當下訕訕說道:「這孩子越發沉了,叫人抱得手酸,你……三爺且抱一抱他罷。」
唐毅聽了,忙過來把小瑾兒接了過去,小瑾兒的眼睛越發睜大,又看了他一會子,才笑呵呵起來,竟抬手抓向唐毅臉上。
孩子嫩嫩的手在臉上蹭來蹭去,帶著一股馨馨地奶香,唐毅不禁定睛看著,卻見孩子的臉兒越發長開,果然那眉毛鼻子跟自己相似,只雙眸明澈,仿佛像是懷真小時候的時光。
小瑾兒摸了他半晌,見他不聲不響,不免無趣,當下又絞著雙手,低頭自己玩耍。
唐毅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忽見小瑾兒手腕上戴著個銀鐲,卻正是先前他派人送來的那對兒,唐毅望著,那顆心不覺軟的如同春暖花開。
懷真見他留意到了,便道:「是娘讓他戴著的。」說了一句,又自悔何必解釋。
唐毅笑了笑,看懷真一眼,卻在小瑾兒的腮上輕輕地親了口,道:「很乖。」
小瑾兒正在摸索著那鐲子,察覺被人親了口,便抬起頭來,呵呵笑著嚷嚷了一聲。
書房內本就寂靜,因此這一聲竟格外清晰,懷真跟唐毅都聽見了,卻雙雙愣住,竟不敢信。
兩人正都呆怔看著,卻聽小瑾兒又嚷嚷道:「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