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句話: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對應懷真而言,從發現自己重生那一刻,是失而復得般的喜悅,而她最想做的事情並不是尋仇或其他之類,此生最想的,便是父母平安一生喜樂,不要再經歷那剜心刨肺般的苦痛悔恨。
相比較失去親人的痛苦,與淩絕那段感情及被他所害,反倒微末。
對於淩絕此人,雖每每提起便不免觸動心中那一點子痛,但應懷真起初還想著此生永不會再遇上,自然就: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她自安安穩穩過她的日子,與他沒什麼相干,前世的怨仇,並非她的全部。
何況,只想著如何讓應蘭風避免上一世的奸臣之路,已經讓並不擅長謀算的她雙眼昏昏了,並沒有再分神去對付上一世冤孽的精神與力氣。
而自打回京,畢竟遇上,然而每次不期而遇,每次相遇時候的情形且都出人意料。
不過他臉上的神情倒是每一次都是差不多的。
應懷真實在不知這是一種何等的運氣,當看到淩絕又出現眼前之時,一怔之下,簡直便想大笑。
此刻她深知,在淩絕心中,「應懷真」此人,只怕真真是個不可招惹的小瘋子了。
然而這個倒真是極好,想前世她挖空心思做盡姿態,無非是想搏他多看一眼,相比之下,她倒是愛極了現在這種情形,這一遭:兩個人對彼此的厭惡,都一清二楚地擺在檯面上。
郭建儀已忙著喚她:「懷真你如何?」見她安靜下來,便把她放在地上,俯身看她道:「我聽說你病了數日,今兒怎麼又來上學了?這又是怎麼了,做什麼打架呢?」
此刻應蕊哭道:「小表舅,你瞧見了,不是我動手的!」她的頭髮被揪得散亂,臉上也吃了一記,顯得極為可憐。
郭建儀還未開口,淩絕在旁道:「不錯,你不必怕,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是黑是白,一目了然。」
應懷真見應蕊已開始扮可憐的戲碼,她反淡然。
上回跟淩絕鬧了那場,見郭建儀來到,淩絕很有告狀之意,她便「大哭」起來,引得郭建儀關切,又把淩絕所有言語都堵住了,如今應蕊用了這招,又看淩絕如此忙不迭地「落井下石」,便只問郭建儀道:「小表舅,你也覺著是我錯?」
郭建儀同她目光相對,微笑著搖頭,道:「我知道的是,懷真絕不會無緣無故動手打人。」
應懷真聞言,即刻笑面如花:那些人有何要緊,聰明如郭建儀,自然懂她。
淩絕在旁看著,氣不打一處來,上前道:「哥哥,你怎麼還幫她說話呢?瞧她方才那個兇悍樣兒,抓著人亂打呢,哪裡像個大家小姐……」
周圍還有許多人看熱鬧,郭建儀咳嗽了聲:「小絕!」
應懷真微微笑道:「我從來並沒說我是大家小姐,也受不起這樣稱呼,我只是個鄉下來的野孩子罷了,她們都這麼說,有人既然孤陋寡聞,何不細問問去?」
應懷真說著,也並不曾瞧淩絕一眼,說完了便道:「小表舅,我頭疼,不想見那些不相干的人,你送我回去好麼?」
郭建儀忍不住笑,心想這兩人的確是天生對頭,便對淩絕道:「你且去等我一等,我稍後找你。」
淩絕見他又護著應懷真,更加不樂,便不答話。
郭建儀領著應懷真回去,只聽應懷真問:「小表舅,你怎麼來這兒了呢?」
郭建儀回答:「我帶小絕去見春暉的,聽說你來上學,就順便過來瞧一眼,沒想到見著這個……」
應懷真道:「你可高興了,又見我跟人鬧!」
兩人的聲音皆是帶笑,漸漸遠去。
淩絕立在原地皺眉,此刻周圍那些小女孩子們無不偷眼看他,那些十一二歲已有些懂事的便不免臉紅心熱。
應蕊因他方才替自己說話,也越發感激,便走過來道:「淩哥哥,你要去哪裡,我跟你一塊兒可好?」
淩絕本要說「不用」,但見她在應懷真手裡受了這樣的委屈,不免想到上回自己也吃得苦頭,竟有點兒「同仇敵愾」,於是便道:「我要去前面等哥哥。」
此刻應翠應玉見狀,也不約而同跑過來,便跟他們一起往前面去。
四個人往前而行,應蕊不免便道:「方才多謝淩哥哥替我說話。」
淩絕道:「這個沒什麼,我不過是說我所見的實情罷了……對了,她為何打你?」
應蕊垂著頭,口吻略有些悲惋,道:「她素來就是這樣,向來不把我們瞧在眼裡,方才我只是說父親不在家,她就多心了,疑惑我說母親什麼……我也沒料到她竟能動手的。」
淩絕道:「你以後遠著她些罷了。」
應蕊點點頭道:「我聽淩哥哥的。」
應翠應玉在旁邊聽了,也不做聲。
說話間應蕊便到了,便請淩絕進屋內坐會兒吃茶,淩絕只說要去等郭建儀,便腳不停地去了。
應蕊歪頭看了會兒,一直見他人不見了,才轉身回了屋裡。
應蕊才進屋,小丫頭就瞧見她不妥,忙叫了聲,裡頭楊姨娘聽見了,出來一看,也嚇了一跳,急忙問緣故。
應蕊便把跟應懷真打架的事說了,楊姨娘先將她仔細檢視一番,見無大礙,又急道:「怎麼能跟懷真動手呢?傳了出去可怎麼樣呢?」
應蕊不忿道:「娘你怕什麼?又不是我動的手,是她打得我,郭小表舅同淩公子都看見了的。」
楊姨娘歎息道:「話雖如此說,女孩子們打架又成何體統,傳到夫人跟老太君那邊,必然又要生氣呢。」
應蕊氣道:「我都吃了虧了,娘怎麼還這麼怕事?哼,要不是她們母女,娘何苦白白在府裡守了五年,又何苦如今還半吊著……早已經是正經的二奶奶了。」
楊姨娘心驚肉跳,忙捂住應蕊的嘴,道:「小姑奶奶,你要死了!說這些做什麼?青天白日的,叫人聽見了怎麼得了?」
應蕊把她的手挪開,道:「我說的難道不是實情?當初夫人本有把娘扶正的心思,誰知道她竟來了……這些年來她並不在老太君跟夫人身前兒盡孝,府裡頭誰不稱讚娘,誰又說過她們的好話了?娘就是太老實了,才總給她們壓一頭。」
楊姨娘見她越發火星四濺,急得念佛,又吩咐丫鬟們不許將此事到處亂說。
應蕊兀自生氣,賭氣回到屋裡,對著鏡子看臉上,見並沒十分嚴重,才放了心。
且說淩絕陪著應翠應玉回三房裡去,兩個女孩子十分喜歡他,不停地圍著轉,淩絕只覺著好笑,又不好說她們,便只板著臉罷了。
走了有一會兒,眼看要到了,只聽應玉對應翠說道:「今兒先生罰紅姐姐她兩個抄寫《女則》,也不知抄的怎麼樣了。」
應翠道:「那麼長,幾時能抄完呢?只怕手斷了也抄不完的,哼,誰叫她們招惹懷真姐姐呢。」
淩絕聽到這裡,便問道:「你們說的是什麼?如何一回事?」
方才兩個女孩子一直想同他說話,他卻總是以「嗯、哼」等詞作答,如今見他主動來問,應翠應玉大喜,當下你一言我一語,就把課堂上的情形說了。
淩絕聽了,半晌無語,片刻才問道:「這麼說,果然是她們先招惹應懷真的?」
應玉年紀大些,便道:「正是的呢,起先都暗地裡傳她的壞話,害得我們都不敢過分親近懷真了……都不知那些話是真是假……懷真前幾日沒去上學,就是因為這個呢,所以今兒才跟蕊兒打起來。」
淩絕自然不笨,立刻就想通了,卻不再說什麼,眼見三房到了,就同兩姐妹告別,自己懷著心事往外去了。
雖然楊姨娘不許丫鬟說,但打架之時仍有許多女孩子在場,都看得清楚呢,下學後四處一說,頓時吃一頓飯的功夫,滿府裡都知道了,連老太君也聽聞了。
當下老太君不悅,只說:「真真是頑皮,我才說叫好好地去識字知禮,頭一天去,就鬧得這樣,果然是外頭長大的孩子,著實的沒規矩,傳了出去,不知叫多少人笑咱們府呢。」
又吩咐丫鬟:「去把老二家的叫來,我要當面問問她,究竟是怎麼管的孩子?」
應夫人當時在場,只說:「想必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既然兩個人打架,那必然蕊兒也有錯。」
老太君道:「蕊兒能有什麼錯?素來是個機靈的老實孩子,這些年更是好端端地,怎麼就偏跟懷真打起來了?何況那楊姨娘原是你房裡的丫頭,又是個老實不吭氣兒的性情……唉,那些年蘭風只在外頭,她雖是個妾,好歹有幾分情意,又給他生了蕊兒,偏只苦了她獨守空房,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盼回來了,我聽說竟一日也沒在她房裡安歇?這也實在是太過了!你也不管管!」
應夫人只好陪笑說:「他們小夫妻房裡的事兒,我也難說……」
老太君道:「你不必怕什麼,你畢竟是他的母親,說話難道他不聽的?此番又出去倒也罷了,等回來了,你可不能不管了。」
應夫人便稱是。老太君果然就把李賢淑叫了來,申飭了一番,李賢淑早知道是為了此事,畢竟應蕊是姐姐,先動手的又的確是懷真,偏偏老太君心向應蕊,縱然強辯,只能更叫她不悅,反以為她們娘兒倆強橫,李賢淑在府內廝混許多日子,心氣兒漸收,便仍只答應著便是。
李賢淑回了房,卻見楊姨娘不知何時來了,正在屋裡坐等,見她回來,忙起身見禮,道:「姐姐安好。」
李賢淑坐了,似笑非笑道:「安好不了,每日家雞飛狗跳的。」
楊姨娘恭謹地立著,道:「方才老太君叫姐姐過去,是不是為了蕊兒跟懷真打架的事?我本來想去解釋的,只是又怕說錯話,反而不好,就在這裡等姐姐了。」
李賢淑道:「等我做什麼?」
楊姨娘道:「這不過是小孩子們口角,我也訓斥過蕊兒了,她當姐姐的很該照顧妹妹才是,如今鬧成這樣,自然是不該。」
李賢淑斜睨著她,便笑道:「是懷真動的手,這件事跟蕊兒不相干,你何必特意來說?」
楊姨娘道:「我自知懷真不是個不講理的,必然是蕊兒惹了她生氣了。」
李賢淑心中納罕,把楊姨娘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竟不知她這話是真心或者假意。
楊姨娘又道:「只望姐姐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我方才也跟懷真這樣說的,蕊兒年紀雖大,也有不懂事的時候,懷真年紀雖小,卻也未必就不懂事呢。」
李賢淑聽了這話,無言以對,過了會兒才說道:「罷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只要蕊兒不招惹懷真,我難道就對她不好了?何況如今老太君跟太太都護得她緊緊地呢……你就更加不用擔心了。」
楊姨娘聽如此說,面上仍有些躊躇,半晌才說道:「可蕊兒的母親畢竟仍是姐姐,姐姐瞧在我的面兒上……」
李賢淑歎了聲,道:「罷了,你且回去吧。」楊姨娘聽了,不敢再說,便才又行了禮,緩緩地退了出去。
此事暫且平息下來,又過幾日,應懷真正悶坐屋內,忽地聽外頭應佩的聲音,笑道:「懷真!懷真!」竟不顧丫鬟通報,便急著跑了進來。
應佩近來年紀大了些,人也越發沉穩,在外人面前更是極少這樣跳脫無狀的,應懷真見他如此,不由笑說:「哥哥這著急上火似的做什麼?」
應佩握住她的手道:「你來!快些!」拉著她就往外跑去。
應懷真越發笑:「你是怎麼了?瘋了不成?」
應佩道:「我知道你近來有些不痛快,只不過你見了這個人,保管什麼不痛快都沒了。」
應懷真又驚又笑,究竟不知怎麼樣呢?身不由己隨著應佩跑了出去,才出了門口,還未下臺階,就見院子裡站著一個人:臉已經不似先前那樣胖嘟嘟的,卻仍是看起來肉肉的有些兒圓……身量也長高了許多,已經跟應佩不相上下,只有一雙眼睛依舊如昔,又清澈又親切。
應懷真乍然相見,幾乎不敢相信,屏住呼吸片刻,才大叫了聲:「大元寶!」便撇開應佩的手,飛也似地沖下臺階,往那人身邊奔去。
張珍站在遠處,心下兀自有些忐忑,忽地見應懷真拔腿奔來,心中歡喜如滔滔江流,當下也笑著叫了聲「妹妹」,迎了上去,張手就把應懷真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