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和『黑手組』有過什麼協議,至少能透露一些真相吧?」剛踏出伯父家,我迫不及待地立刻問明智。
「嗯,當然沒問題。」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爽快地答應了。「那我們先喝杯咖啡,再慢慢聊吧!」
於是,我們找了一家咖啡廳,選了最靠裡面的座位。
「在這件事中,我的偵查是從現場找不到腳印這個事實開始的。」明智點好咖啡後,娓娓說起偵查過程。
「關於沒有腳印這件事,我認為至少暗示了六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是你伯父與刑警並未發現綁匪留下的腳印,也許對方是用獸類或鳥類的腳印來瞞騙他們。第二種可能是——或許聽來有點兒異想天開——綁匪或許是借由一種不留足印的方法來到現場,如走鋼絲之類。第三種可能是你伯父或牧田無意間踩過綁匪的腳印。第四種可能是,一切實在太過巧合,綁匪的鞋子與你伯父或牧田的鞋子是同一種款式。關於上述這四種可能性,只要對現場進行縝密搜查便有結果。再來,第五種可能是綁匪並未到現場,或許你伯父出於某種原因逕自上演這出獨角戲。第六種可能是,牧田與綁匪根本是同一人。我在事前總共整理出這六種可能性。
「我認為,無論是哪種可能,到現場仔細勘察一番總是必要的。於是,我第二天一早即動身前往T原。萬一在現場無法找到任何與第一到第四種推測有關的證據,那麼就只剩第五和第六這兩種可能性了。這麼一來,搜查範圍即可大幅度縮小。只是到達現場之後,我有了新發現。警方果真犯下重大疏漏——地面上留有許多像被某種尖硬物體扎刺過的痕跡,這些痕跡全在伯父及牧田的腳印裡——說得更真確點兒,大多位於牧田的木屐印中。若不細看確實很難發現。看著這些突如其來的蹤跡,我的腦際閃過無數想像。冥冥之中似有神靈提點,那一刻我靈光一閃,一條非常完美的線索浮現在我腦海中。我眼前倏地浮現書生牧田腰上那條寬大的羊毛腰帶,那條腰帶上還打著一個很大的結,這與他瘦小的身軀不太相稱,不是嗎?從後面看,這樣的背影實在十分可笑,我無意間想到的這件事,沒想到竟成了解開了謎題的關鍵。」明智說到這裡,喝了口咖啡,接著以一種故意吊人胃口的眼神瞅著我。只可惜,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推理思路。
「接下來呢,最後到底怎麼了?」我不禁大吼起來,以掩飾我心中的不甘。
「就是說,剛才我分析的第三種與第六種可能性都對。換句話說,書生牧田與綁匪其實是同一人。」
「你是說牧田?」我不由得叫出聲,「這不合理啊,那個集傻氣與木訥於一身的男人……」
「不如,」明智冷靜地說,「把你認為不合理的地方一一列舉出來,我再逐項解釋。」
「多得數不清哪,」我稍作思考後說,「首先,伯父曾說綁匪比他這個大塊頭還高兩三寸。這樣綁匪的身高至少有五尺七八寸,但牧田顯然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
「就是因為綁匪與牧田的身高相差如此懸殊,才更有懷疑的必要。一個是日本國內少有的魁梧壯漢,一個是近乎侏儒的矮小男子。這對比委實太過強烈,而且強烈得超乎想像。假如牧田使用的是更短一些的高蹺,我說不定會被蒙騙過去。哈哈哈,這樣你明白了吧?他事先把高蹺藏在灌木叢中,等交付贖金的時間一到,就綁在腿上偽裝成身材高大的男子。那時是黑夜,你伯父又離牧田有十間之遠,根本不清楚暗處牧田的一舉一動。接著,你伯父交完贖金後讓他過去,那一刻,為了消除高蹺踩過的痕跡,他才會以尋找綁匪為借口,故意來回走動。」
「那伯父為什麼沒看穿這種騙小孩的把戲?更何況,伯父還明確說對方穿的是黑衣?牧田平時總是一身白色手織棉服的打扮啊!」
「這時那條羊毛腰帶就派上用場了,真虧他想得到這個好方法。利用那條寬大的黑帶子從頭到腳都包得嚴嚴實實的,根本看不出那原是體形瘦小的牧田。」
由於明智陳述的事實簡單到幾乎不需思考,以至於我生出一種遭人捉弄的錯覺。
「那,你的意思是,牧田是『黑手組』的成員嗎?這就怪了,黑手……」
「唉,你怎麼還在想這件事啊,真不像平時的你。你今天的腦袋真有些遲鈍,不管是你伯父、警察,連你都患了『黑手組』恐懼症。算了,這也不能怪你們,這陣子『黑手組』實在太張狂。若你能像平常那般冷靜,根本用不著靠我,憑你自己也能夠解決這次的案件。這和黑手組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的確,我今天真的很反常。我越聽明智說明,越搞不清楚事件的真相。無數疑問在我腦中糊成一團,糾結不清,甚至不知該從何問起。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跟『黑手組』有協議,為什麼要撒這種謊呢?首先,我最無法理解的是,假如這真是牧田的計劃,你悶不吭聲地放任他豈不太奇怪?其次,我也不認為像牧田這般軟弱的男子有能力綁架富美子並監禁數日。況且,富美子遭綁架當天,他整天都待在伯父家,一步也沒有踏出過家門啊。牧田這傢伙,真的能做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來嗎?還有……」
「原來你還真的是滿腹狐疑啊!要是你能解開明信片上的暗號文,或者至少你已發覺這是一篇暗號文的話,應該就不會感到如此難以理解了。」
明智如此說著,拿出那天向伯父借來的那張署名「彌生」的明信片。(各位讀者,真是抱歉,麻煩你們重讀一遍開頭的那段文字。)
「若沒有這篇暗號文,我壓根兒不可能懷疑牧田。所以,這次調查的第二出發點就是這張明信片。不過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明確知道這是一篇暗號文,僅是有點兒懷疑罷了。懷疑的理由是這張明信片適巧是在富美子失蹤前一天收到的;其次,雖然刻意精心模仿,字跡仍透露出這是出自男人之手的信息;最後,當伯母問起富美子時,她的表情流露出些許不自然等。除此之外,你看,就像寫在稿紙上,每一行都工整地寫下十八個字。但,如果在此畫上線。」
他說著拿出鉛筆,在明信片上畫出一條條豎線。
「這樣一來應該就看得出來了。你順著線往下看,每一行都夾雜著約一半左右的假名,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每行的第一個字,即這條線以左使用的都是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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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對吧!」他再用鉛筆在明信片上畫出一道道豎線。「若說這是偶然也太讓人難以接受了,若這是男人寫的文章也就罷了。一般而言,女性所寫的文章,假名出現的頻率相對較高,如果「彌生」真是女性,實在不可能出現一整列都只有漢字的情形。因此,我認為有必要仔細研究一下。那天晚上我一回到家,就拚命思考這個問題,好在我對暗號或多或少有些研究,倒是沒花多少工夫便解開了。我來解說一下這其中的奧妙吧!首先,我挑出這只有漢字的第一行認真推敲。只不過這段文字彷彿字華賭博【8】似的,完全看不出特殊意義。我就想,或許是與漢詩、漢文典籍有關,但查閱相關資料後,似乎又不盡如此。在不斷猜想的過程中,我赫然注意到其中兩個字經過塗改。整篇文章寫得如此工整,卻有兩處塗改痕跡,委實突兀,我當下感覺到事有蹊蹺。再加上這兩處塗改痕跡又都在第二列。依我的經驗,以日語編寫暗號文時,最大的難關其實是濁音與半濁音的處理。所以我想,這塗改的痕跡或許是用來暗示第一列的濁音。假如我的推論沒錯,這幾個漢字應該各表一個假名。
「推想至此還算容易,但接下來可就費了我不少心思了。姑且不提當時是如何絞盡腦汁,我直接說出結論吧!總之,我發現漢字的筆劃是關鍵,而且,解碼時必須將漢字左右兩邊的筆劃分開計算。例如「好」字左邊是三劃,右邊也是三劃,導引出33。若把明信片上的第一列改成數字表則是這樣。」
他隨手拿出筆記本,畫出下面這張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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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偏旁0103100503031106031002
右偏旁0302020202 020402
「仔細比較這個數字表,左邊數字最大值到11,右邊數字則只到4,不是正好符合某個規律嗎?例如,試著將五十音依照某種規律排列。若依子音排列『アカサタナハマヤラワン』,剛好是十一個。或許這只是巧合,但總之先依這方法試試。
「於是,我先假設左偏旁是依子音的順序排列,右偏旁則是依母音的順序排列。那麼由於『一』只有一劃,不分左右,所以是子音、母音順序部第一的『ア』;『好』左右各為3,因此是五十音表上第三行、第三列,也就是『ス』。依此類推,所得的暗語就是:
アスヰチジシンバシヱキ
「『ヰ』與『ヱ』應是『イ』與『エ』的同音借字,因為左邊只有一劃的字太少了。
這果然是有含義的暗號文,經解讀後意即『明日一點新橋站』。看得出這個男人對編碼、解碼有相當深入的瞭解。話說,會利用暗號通知時間和地點給年輕女孩,且發信者措辭方式又像個男人。你想,這不是約會的通知,又會是什麼?事情進行到這一步,便可看出應該跟『黑手組』無關。就算有關,最起碼在把目標集中到『黑手組』身上之前,也該先調查一下這張明信片的寄件者才是。可是除了富美子以外,沒有其他人認識這名寄件者,這倒是困擾了我好一陣子。但是若將牧田的行為與這次事件結合在一起,謎團當下迎刃而解。我認為,萬一富美子真是出於自願離家出走,照理說應當會寫道歉信函(甚或遺書)給父母。將這疑點與牧田平時管理信件的工作兩相對照,便可看出一點兒頗具興味的端倪。也就是說,牧田早就發現了富美子小姐的秘密戀情,像牧田那樣天生有缺陷的男子,疑心遠較常人重。他偷偷撕掉富美子小姐寄來的道歉信函,而後將自己偽造的『黑手組』恐嚇信交給伯母,這就是為何恐嚇信不是通過郵局寄來的原因。」
明智說到此,稍作停頓。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可是……」我還有許多疑問,正當我要開口時——
「你別急,」他打斷我的話,又繼續說,「調查過現場後,我特意到伯父家門口等待牧田出門。一等到他被派出去辦事時,我立刻編造借口,帶他來到這家咖啡廳,也正好就是我們坐的這個位置。我跟你一樣,起初認為他個性憨厚,會做出這種事情,必定有什麼苦衷。於是我向他保證,絕對不會洩露秘密,以視情況或許能幫上忙為由,取得他的信任,而他也全盤招認了。
「我想你應該也認識服部時雄這個人。只因他是基督徒,你伯父不但斷然拒絕他和富美子小姐的婚事,還被禁止出入他家,可憐的服部啊,身為父母總有盲目的一面,你伯父看來似乎沒有注意到富美子小姐與服部早已陷入熱戀。只不過,富美子小姐的反應實在太過激烈,她根本沒必要離家出走。或許她天真地以為,就算在宗教上有所歧見,對於木已成舟的兩人,伯父總不忍心拆散吧!又或許她蠻橫地打算借離家出走,迫使頑固的伯父軟化態度。總之,這兩個人手牽手,滿心歡喜地躲到服部的一個鄉下朋友家裡。當然,兩人也曾從朋友的住處寄出幾封家書,只是全被牧田攔截下來。於是我特地跑了一趟千葉縣,花了一整晚,苦口婆心地說服這對連家中發生『黑手組』事件也一無所知,只知沉浸在甜蜜愛情裡的男女,這著實不是件簡單的任務。最後,我以必定撮合兩人的婚事為條件,好不容易才將富美子小姐帶回來。幸虧從你伯父的口氣看來,這個約定顯然有實現的可能了。
「至於牧田嘛,他的問題也跟女人有關。可憐的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情景令人感歎,連如此不完美的男人也會陷入愛情的漩渦裡呢!不知道他喜歡的人是誰,但我猜想應是有人跟他開條件吧!總之,要想如願獲得他心儀的女人,需要一大筆錢。他說原本計劃在富美子小姐回家前逃跑,這不由得令人感受到愛情力量的偉大,如此憨傻的男人,竟想得出這般周全的詭計,一切都是愛情驅使下的奇跡啊!」
聽完之後,我不覺歎了口氣,這真是件發人深省的事情啊!明智大概也累了,表情無精打采的,我們就這樣不發一語地沉默對望著。
不久,明智猛然站起來說:「唉,咖啡都涼了,我們走吧!」
於是,我們各自回家了。臨別前,明智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取出伯父方才當成謝禮硬塞給他的兩千圓交給我,說:
「方便的話,幫我把這筆錢轉交給牧田吧。就說是我的一點兒心意,權充他的結婚基金。唉,他也是個可憐人啊!」
我立刻爽快地答應了。
「人生真是有趣,今天,我竟當了兩對有情人的月下老人!」
明智說著,發自內心地笑了。
(《黑手組》發表於一九二五年)
註釋
【1】此段內容譯文如下:早想拜訪您卻始終沒機/會十分抱歉近來氣候和/暖必定擇日拜訪日前贈/您一點小禮承蒙誇讚實/令我深感惶恐此手提包/是我閒來無事聊以解悶/拙手刺繡而成甚至擔心/會受到您的批評呢歌最/近學習得如何了?氣候/多變請多保重 再見
【2】大正十一年九月,刊登於《秘密偵探雜誌》中的犯罪實錄《黑手組的威力》,文中介紹了紐約犯罪集團綁架一名小孩,並向父母索取贖金的故事。據說恐嚇信最後總會署上「黑手組」的名字。
【3】原文「御題目」。日蓮宗的修行首重唱題,法華經如同佛祖本身,口誦「南無妙法蓮華經」就如同誦完法華經,功德無量。
【4】位於東京新宿戶山原的練兵場,明治七年以後成為陸軍的射擊場、演習場。同樣的地點亦在亂步《黃金假面》等作品中出現過。
【5】在戰前的槍彈管理法下,只要依循特定手續,就算是一般人也能購買手槍。軍隊中將領所用的手槍通常也是自費購入,勃朗寧、毛瑟等軍火製造商在當時十分有名。
【6】在《續·幻影城》中,《詭計大全——腳印類詭計》的篇章中有條註解,說這個故事引自「喬治·席姆斯隨筆」。另外在《黃金假面》中也曾提到「國外某犯罪故事」,其所指都是出自《斯特蘭雜誌》(Strand Magazine)於一九一五年十月號中刊載的喬治·席姆斯的《殺人的獨創性》(Originality in Murder)。故事講述丈夫穿著裝上鐵馬蹄的鞋子,將剛從車站回來的妻子踢死。由於附近未見人類腳印,只有馬蹄鐵的痕跡,因此此案最後定性為被脫韁野馬踢人致死事件。
【7】約翰·巴裡摩爾(John Barrymore,1882-1942),美國知名演員。曾主演電影《歇洛克·福爾摩斯》(1922),日本曾於大正十三年上映,故事改編自威廉·吉列特的戲劇《歇洛克·福爾摩斯》(1899)。吉列特詢問柯南·道爾是否可以在戲劇中讓福爾摩斯結婚,道爾回答:「無論要讓他結婚,還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此為一有名的小插曲。
【8】一張紙上印著三十六組任意羅列的漢字,先遮住一半,再讓人猜另一半漢字的猜字賭博遊戲,明治時期由中國傳入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