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大約是三郎開始「天花板上散步」十天之後的事。在這十天內,三郎每天都在天花板上來回散步好幾趟。為了不被發現,三郎不知付出多大的努力。總之,如履薄冰這樣的字眼也不足以形容他的萬分小心。此刻,三郎再次來到遠籐房間上方的天花板上徘徊,他的心情就像抽了簽等待結果,不知凶吉的忐忑,今天應該能抽到吉了吧?他一邊向神明祈求籤運,一邊緩緩打開木節。
節孔一開,天啊!三郎簡直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遠籐的睡姿與當初所見分毫未差,他那張正打鼾的大嘴不偏不倚就在節孔正下方。三郎再三揉眼睛,而後抽出腰帶進行目測,沒錯,腰帶、節孔與嘴巴正好成一條直線。三郎拚命忍住驚喜的歡呼,終於等到此刻來臨,喜悅與難以言喻的戰慄情緒在他內心不斷交錯,構成一股異樣強烈的興奮,不禁令身處黑暗中的他血液倒流,臉色發白。
從襯衫口袋中取出毒藥瓶,他凝望著不住顫抖的手,奮力拔起塞子,垂下腰帶——啊啊,此刻的心境恐怕難以用筆墨形容吧——一滴、兩滴,幾滴嗎啡順利滴入孔中,三郎一直撐到動作完成,才有足夠的力氣閉上雙眼。
「該不會被發現了吧?不,一定被發現了。一定被發現了。快了、快了、啊……他馬上就會大聲呼救吧?」
要不是手上還有藥瓶,他恨不得摀住耳朵。
雖然三郎如此躁動不安,下方的遠籐卻不吭一聲。三郎親眼見到毒藥滴入他的口中,他絕對沒看錯。但為何連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他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睜開雙眼窺望。只見遠籐咂咂嘴,擦擦唇,又呼嚕呼嚕進入睡夢中。俗話說,行動易於想像,只要實際執行,就知道過程並沒有想的那麼難。而夢鄉中的遠籐,在吞下致命毒藥後依然渾然無所覺。
三郎一動也不動地凝視眼前這位可悲的受害者。從遠籐吞進毒藥到此時,二十分鐘不到,可是三郎卻覺得很漫長,彷彿有兩三個小時之久。就在這一瞬間,遠籐「啪」地張開眼,坐了起來,狐疑地環視房間。或許是覺得暈眩,他搖搖頭、揉揉眼,發出夢囈般沒有意義的話語。這些令人難以理解的舉動後,他再次倒回枕上,渾身不對勁似地翻來覆去。
不久,他似乎連翻身的力氣也沒了,全身逐漸靜止不動,只剩下如雷的鼾聲。仔細一瞧,他的臉色紅得猶如喝醉酒般,鼻子與額頭上不斷冒出豆大的汗珠。熟睡中的他,體內恐怕正進行著生與死的駭人搏鬥吧!一思及此,三郎不禁全身寒毛直豎。
又過了一會兒,臉頰上的赤紅逐漸消退,變得如紙般蒼白,隨即又轉為青藍色。不知不覺間,他的鼾聲停止了,呼吸的次數銳減……霎時,他胸口心臟的律動似乎也停止了。正當三郎以為遠籐的生命就此終結時,遠籐的嘴唇再次顫抖起來,並鈍重地呼著氣。這種情況重複兩三回後,一切動的姿態戛然而止……他再也不會動了。陷在枕頭裡的面容正浮現出一種與活人截然不同的以笑非笑的表情,他總算成為所謂的「往生者」了。
此時此刻,緊張得滿手是汗的三郎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遠籐從生到死的過程,如今他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他終於殺人了!唉,這死法實在是太輕鬆了啊!慘遭殺害的犧牲者,連求救的呼聲也沒有,甚至未露出痛苦的表情,平靜地在鼾聲中往生。
「什麼嘛,沒想到殺人這麼容易!」
三郎備感失望。在他的想像裡殺人具有無上的魅力,實際操作後才深刻體會到這與平常茶餘飯後的娛樂一樣,沒什麼新鮮刺激的。若殺人就是這麼輕而易舉,再多殺幾個人也不過癮!三郎不自覺得興起這樣的想法,殊不知另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恐懼感又襲上心頭。
天花板上縱橫交錯的梁木與椽木,在這個黑暗的深夜裡像怪物般張牙舞爪了起來,在這怪物下面的自己彷彿壁虎般吸附在天花板上,透過一個小洞凝視天花板下的一具屍骸,三郎立刻感到渾身都不舒服,他猛地打了個冷戰,突然聽到有人正輕聲呼喚著自己,他趕緊將視線自節孔移開,仔細環視周圍。可能是盯著明亮的房間太久,眼前出現了無數大大小小的黃色光環,他使勁閉了閉眼,再睜開後發現光環背後全部隱藏著遠籐那異常厚實的嘴唇,好像隨時都要跳出來似的。
即使處於極度不安的情緒裡,三郎依然沒有忘記最初的計劃,他毫不遲疑地將藥瓶自節孔中——瓶裡還留有幾滴毒藥——拋入房間,而後將木塊塞回孔中,拿起手電筒照了照四周,確定天花板上未留下一點兒蛛絲馬跡後,旋即慌張地沿著梁木返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總算結束了!」
腦袋昏昏、四肢麻木的三郎心裡萌生一種無所適從的不安感,為了讓自己振作起來,他在壁櫥裡換起衣服。忽然他想起那條腰帶,不知道放哪兒了?該不會遺落在現場了吧?一思及此,他立刻倉皇地摸向腰間。不在腰際,他立刻就慌了,摸遍全身上下,好在腰帶正好好地收在口袋裡。他鬆了口氣,正準備將手電筒與腰帶從口袋中取出時,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毒藥瓶的軟木塞還放在口袋裡呢!
他剛才將毒藥滴進節孔中時,由於擔心會不小心將瓶塞丟在天花板上,所以先收在口袋裡,沒想到,在將瓶子丟入房間裡時竟完全忘了還有這回事。雖只是件小東西,但若留在身邊,恐怕會有暴露罪行的隱患。於是,三郎只好再次鼓起勇氣,回到現場並將瓶塞丟入節孔。
這天晚上,三郎入睡之際——這一陣子為慎重起見,他已不再睡在壁櫥裡——已是深夜三點,但過度亢奮的他根本難以入眠。既然忘記瓶塞,那就有疏忽其他的可能,他不斷回想是否有其他任何遺漏,越想越緊張,越想越忐忑不安。為強迫亂哄哄的腦袋冷靜下來,三郎依序回憶一遍今晚的行動,思考是否仍有意想不到的缺失。經過一番回想後,至少就他記憶所及,並沒有任何遺漏之處。至少他覺得沒有任何破綻了。
就這樣,他腦中不斷回想著案子的整個過程,直到天明。等聽見早起的房客走到盥洗室的腳步聲後,他倏地起身,準備外出。他害怕面對遠籐的屍體被發現的剎那。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種場合,一旦有任何閃失而做出不該有的反應便等於前功盡棄,因此他認為外出避開才是最安全的方式。然而,沒吃早餐就出門豈不是更反常嗎?「啊,說得也是,我在擔心什麼啊!」於是,他再次躺進床鋪。
此後的兩個小時,三郎猶如驚弓之鳥般惴惴不安。所幸一切安然無恙,等早餐時間一到,他匆忙用餐,而後飛也似的逃出住處。離開東榮館後,他漫無目的地在市町閒逛,以消磨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