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1994年的6月26日。
忌:诸事不宜。
宜:沐浴、塞穴、祈福。
客厅里传来女人的哭声,警察毫无感情的讯问声,林子昊坐在卧室里,盯着书桌上的日历怔怔出神,他突然有一个疑问,怎么也想不明白,不是说诸事不宜吗?为什么“宜”的一栏里又写着沐浴、塞穴和祈福呢?
或许,这和这个世界一样,看起来是这样的,其实是那样的。就像瓦尔扎内沙漠里的蛛尾拟角蝰。它的存在就是欺骗与谎言。
窗外有桂花。
窗内桂花香,沁人心脾。
他身前的书橱里,世嘉土星、超级任天堂和ps1游戏机以及各种游戏光碟占据了整整一层,更多的是盒装cd和正版磁带,书桌上,摆着电脑主机和装有老式crt显像管的电脑显示器,压在文具盒下面的是一摞厚厚的高三试卷,桌角那台索尼播放机,是同龄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也是林子昊的心头爱。
床头墙上,贴着一张海报,是迈克尔·杰克逊在1988年格莱美颁奖典礼上跳舞的一个经典瞬间,《n·in·the·rror》,中文名叫《镜中人》,林子昊还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高明给了他一张小盘,盒子上的人有一个怪异的鼻子,卷曲的头发和过于苍白的脸,他戴上耳塞,按下播放机y键,然后进入了这个镜中人的世界。
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林子昊老是想,相由心生,镜中人的相之下,又是怎样的一颗心呢?
林子昊望了眼窗前的镜子。
这时楼下响起了警笛的呼啸声,带走了那些身着制度的警察,小区里聚集着看热闹的邻居,有两个嗑瓜子的人在狂笑,隔壁凉亭的下棋老人正互相对骂,客厅里的母亲哭着她那坐牢的丈夫。
林子昊知道,生活也好,学业也罢,本应该有的光鲜色彩,从这一刻起,全部都要褪去了,留下来的,是晦暗,是茫然,是绝望。
其实这一刻来的并不算早,在市一中见张云起的那天下午,他爸爸林永强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崩塌了。
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因为成本太大,爸爸不愿意眼睁睁地赔钱,于是打起了占50%金额的奖品的主意。中奖信封虽然是在公证处监督下密封的,但由体彩中心的主任肖立军保管,他在保管时用100瓦灯泡照信封,轻易就能找出写着“桑塔纳”的纸条,然后,爸爸会将前一期其他中奖者兑付过的“草花k”取来,交给事先找好的托,让托直接进入第二轮抽奖环节。
在第二轮抽奖环节中,他再拿出几个信封,其中一个信封里有“桑塔纳纸条”,他会暗示托去抽这个信封,从而骗取大奖,而真正抽中“草花k”的中奖者登台时,拿出的都是没奖的信封,那就怎么也抽不走桑塔纳。
这个骗局看起来天衣无缝,按理是不会出错的,一直到初见的爸爸初大鹏上台进行第二轮抽奖的那天出了篓子,肖立军记错了信封编号,工作人员拿出了含有桑塔纳的信封被初大鹏抽中。偏偏那天收上来的草花k中,在验证之后发现有一张是假的,肖立军笃定初大鹏伪造彩票,于是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故。
对于林子昊来说,林永强的这个故事摧毁了他的全部信仰,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在他的生活当中无所不能且充满了睿智一直教育他积极向上的父亲是这样的一个冷血贪婪的人,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那些超级任天堂游戏机、电脑、索尼播放机和优渥的生活全都是建立在无数彩民的血汗钱之上。
他只是感到害怕,命运的无助和恐慌涌上心头,意识到了就要失去眼前的这一切,几乎是本能的,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追问他的爸爸:“那警,警察已经查到……”
爸爸说:“没有。”
他立即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哀求说:“爸,那我们以后奉公守法,不这样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自首?”
“因为张云起。”他那个爸爸又用锥子在他的心口上重重锤了一下:“我知道你讨厌张云起,你性格要强,又很高傲,不把他放在眼里,觉得他只不过是个普通学生。但是,这个世界有的时候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个样子。子昊,你知道吗?伊朗的瓦尔扎内沙漠里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毒蛇,叫蛛尾拟角蝰,它的皮肤可以伪装成岩石,尾巴上的活动鳞片经历了拟态演变,能够伪装成食物链底端的蜘蛛,跟真的一模一样,但是候鸟一旦飞过去扑食,它在分秒之中就会露出他残暴凶狠的一面,直接把候鸟生吞活剥。张云起,就是这样一条蛛尾拟角蝰。他看起来是个普通学生,实际上,不简单,能量大得惊人,他要替初见出头,给初大鹏讨一个公道。至于初大鹏的那张彩票到底是不是伪造的,现在连我也不清楚,但是,以前中奖的那些托的身份信息全都是假的,警方只要一调资料,就会露馅……”
“子昊,勾着脑袋干什么?不要哭,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因为早几天也好,晚几天也罢,你都要面对这个结果。我不想你看着我不明不白地去坐牢,然后变成一个满身戾气的人。是我造成了这个局面,除了我,你不要你恨任何人。因为这只会害了你自己。你长大了,应该像个男人一样看待问题了,我进去以后,家里的生活可能会很苦,你要照顾好妈妈,努力读书,不要像我一样,你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窗外的雨,唰唰地下着。
满天黑色的云朵,潮水般向北涌去。
与林永强自首那天一模一样。
站在窗前的林子昊心里感到了窒息。镜子里的他眼睛猩红,充斥恨意,但是,他没有忘记他爸爸说的话。
自那以后,他开始学着洗衣服,做饭,节约花销,不再手脚阔绰毛乱用钱,不再去外面的餐厅吃小炒买永远只喝一半的饮料,一下课就在走廊上讨论哪个女生好看的日子彻底告别了他的生活,那些不该想也不该恨的人,从记忆里删除,放学总第一时间回家,学习比以前更努力了,常常熬到凌晨两三点……他默默地试图把灰暗的生活移入新的轨道,然而,生活之中依然充满了薄凉的味道。
警察来过之后,风声传了出去,常常有人到他家的小区里闹事要钱,有一天,十多个彩民冲进他家里,从头到尾砸了个遍,钱没有,值钱的东西全都搬走了,包括他心爱的索尼播放机。
妈妈只是抹眼泪,他默默地收拾了锅碗瓢盆,晚饭熬了一锅白米粥,碗都被打碎了,他就拿着铁勺子直接在铁锅里大口大口吃,妈妈呆呆地看着他,满眼酸楚,后来,跟着他一起吃。
吃完饭后,窗外的夜晴了,有星星,他在满屋狼藉的客厅里坐了一夜,那些不该想也不该恨的人全回来了,脑海里是爸爸、初见,还有毁掉了他的一切的张云起。
天擦青后,他把昨晚吃剩下的白米粥热好,夏天天气热,冰箱被人搬走了,锅子里的白米粥冒着一股馊味,他拿着铁勺子一直吃到肚子撑住了,才把剩下的倒掉,重新熬了一小锅白米粥放在餐桌上,然后背着书包下楼去学校。
大清早的小区里已经有人在路上了,两个小男生,惊喜地指着他。他以为他们有事找他。
“他爸爸是诈骗犯!”他们笑。
浅青色的黎明,风把天刮净了。
几颗小银星星,弯刀一样的月亮,斜钉在天上。
林子昊转身回家拿了把水果刀!
来到学校,他直接去了高一156班。
张云起正在课桌前吃栖凤渡鱼粉,吃得满头是汗,满嘴是油。
“找我是吧?”张云起看见他,拿纸擦了擦嘴巴上的红油走出教室来到他面前:“有事?”
“你知道我爸为什么自首吗?”林子昊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知道。”张云起说。
“你逼的。”
“那初大鹏的死又是谁逼的呢?”
“他那张彩票是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的,警察说了才算。”张云起明显感觉到林子昊身上带着强烈的报复气息,这家伙已经把他老子坐牢的事儿算在了他的头上,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莽起来是不讲道理的,如果摆在台面上倒没什么,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张云起耐着性子道:“都是成年人了,看待问题还是尽可能理智一点。这件事到底谁对谁错,警察会给个说法。总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你爸现在自首了,只要坦白,把问题交代清楚,积极配合,要不了几年就能出来。当然,如果你认为这件事是我的责任,那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这次高考考个好成绩,读个好大学,混个堂堂亮亮出来,再来找我的麻烦。”
“你非要这么高高在上的教育我吗?”
“要不你来教育教育我?”张云起知道他那番颇费心机的话白说了,林子昊连掩饰自己的情绪都做不到,中午放学后,得让马史找个人把这个危险分子给盯住,他摆摆手,转身回教室:“脑子清醒点再来跟我谈吧,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来找我。”
不管张云起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落入林子昊的耳里,只剩下羞辱,是那种不把他放在眼里还要施舍善意的羞辱!
他眼睛死死盯着张云起的背影,手握着兜里的水果刀,感觉到血液在沸腾!然而也不知道是残存的理智,还是性格的懦弱,那发抖的手怎么也抽不出来。时机却稍纵即逝。张云起已经坐回了位置上,他已经失去了出手的好机会,他拔腿就往楼下跑去。
那一刻,他感觉他这个懦夫连最后的一点尊严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轻贱如空气,谁都可以践踏!但更让他绝望的是,在林荫道的转角处,他遇到了一个此刻最不想遇到的女孩。
女孩穿着白棉布裙子,马尾辫,脚下是一双运动鞋,白色的短袜,胸前抱着一本《瓦尔登湖》,就这么迎面走过来,盛夏的清晨格外宁静,天空上有光,光照在她的身上,皮肤和白棉布裙子仿佛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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