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起拍拍屁股离开了松临楼。
他来时良逊谦卑,走时已经目空一切。
这个目空一切,不是讲这个身家巨富背景强横的少年人多么气盛多么嚣张,而是指那种压抑的气氛,在无言的沉默中,肖立军目睹着张云起推门而去,过了许久,他才从烟盒里抽了一根中华,表情有着说不清的毛乱:“当初我让你担心点,你不听,看看!现在出事了吧。”
坐在麻将桌对面的林永强盯着肖立军那张苍白的脸看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胃里一阵翻滚,不过他表现的很好,立马站起来拿打火机给肖立军点燃那根中华,陪着笑道:“肖主任说的对,当初都怪我,怪我没仔细调查这事。”
肖立军听得心里一阵焦躁:“我就不明白了,这个张云起为他厂里的一个普通员工至于这样搞吗?上百万一期的订单都不在乎,这不是脑子有病吗?啊!撕破脸皮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呀?哎!不过现在讲这些都没用了,想想下一步怎么做吧,张云起要真把这事捅到市长杨家荣那里,我俩都兜不住!”
林永强想了想,说道:“肖主任,你不觉得他这是虚张声势吗?”
肖立军一怔:“怎么讲?”
林永强分析道:“既然张云起要向杨家荣汇报,那又何必告诉我们?我觉得他是在试探我们,他根本就不确定初大鹏有没有伪造彩票。”
肖立军反应了过来,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他一拍桌子:“说的对!如果是这样,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林永强笑道:“我先找他谈谈吧。”
肖立军这才舒了口气,他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屁股道:“那行吧,老林,一开始我就劝你胃口不要那么大,事已至此,你要多做打算才好。”
“肖主任说的对,事情交给我来办,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先休闲放松一下吧,早点休息。”林永强笑笑,起身离开包厢。
尽管眼下的情形很不明朗,他也有很多疑惑的地方,但张云起拍拍屁股走人,他不得不操心晚上的节目,让松临楼的主管经理找了个18岁的公关经理,还亲自验了一下,长发垂肩,身材高挑,肌肤白嫩至极,说话嗲声嗲气的,是老牛爱啃的那款嫩草。
公关经理上去之后,伴随着天空上传来的隆隆炮声,林永强离开了松临楼。
那时的雨已经越下越大了,街头无人,到处都是枯烂枝叶,空气之中仿佛夹杂着一股霉味,林永强坐进车里,脸上的标志性笑容才敛去,他摇下椅子,点了一只中华,躺下去遥望着凌乱的街头,风雨之中的春风路上灯光闪烁,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一直到烟蒂烫手,他才拿起大哥大拨通了联盛总经理李季林的电话:“老李。”
“林永强?”电话那头李季林的声音带着几分诧异,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有事?”
“求你帮点忙。”
“什么忙?”
“跟我讲讲张云起这个人吧。”
“你真要听?”
“都到这时候了,不要消遣我了。”
“朋友一场,告诉你可以,但事先我得提醒你,这事回头我会跟张云起汇报的,他毕竟是我的老板,我的立场你应该清楚。”
“清楚,这还不算资敌。”
“现在的情况很敏感,今晚这个饭局之前,其实我也不清楚这里面的事情,送老板回去后才了解了一下,初大鹏这个事情,如果真是你做的,就我老板的为人,除了自首,你不会有更好的路。”
林永强的手被烟蒂烫了一下,他顺手扔出窗外,道:“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
李季林道:“你想知道他的背景是吧?别老盯着杨家荣了,知道市局纪重吧,这才是最硬的最能要你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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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了。
浓浓黑云在天空上翻滚。
大风如刀,雨流如柱,铺天盖地的,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
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永强驱车劈开风雨赶往家里的途中,突然就想起了老家乡亲们操弄了半年的庄稼,这正是抓收成的时节,洪灾一来,都要遭殃了。
回到家时,客厅里还亮着灯,他妻子正在拖地,穿着素净的居家服,系了围裙,一副任劳任怨的居家中年妇女的模样,人长得是不太好看的,手大脚宽,皮肤略略有些黑,见他一身湿漉漉的从门口进来,便拿着毛巾一边给他擦身体一边唠叨了起来:“怎么这么晚才回家,还搞得一身都是水,车上不是给你备了伞吗?吃了晚饭没?砂锅里热着鸡汤,打一碗吃吧。”
“不用了,我在外面吃过了。”林永强笑着接了毛巾:“老婆,你早点休息吧,地等下我来拖,我先去洗个澡。”
草草洗了个澡,林永强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见儿子林子昊的卧室还亮着灯,走过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见林子昊还在书桌前复习功课,说道:“儿子,还没睡呀。”
林子昊点头:“还有个题目没做出来。”
林永强走进去坐在床上:“对了,有个事情我想问问你。”
“什么?”
“你们学校,有个叫张云起的学生?”
林子昊怔了怔,点头:“爸,你认识他?”
林永强笑了笑,尽管他发觉到林子昊脸上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这个张云起和那个初见……”
“同班同学。爸,你没事了吧,我要做题目了。”林子昊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反感。小孩子,总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这时候,林永强就想起了张云起,一样的同龄人,城府和心机,天壤之别,更叫他感觉到滑稽的是,他这个儿子短短的几句话里面,充满了对张云起的敌意,而如今他和张云起也有过不去的坎,原因还来自同一个人,初见。
想到这里的时候,林永强五味陈杂,尤其是李季林说的那番话,让他感到绝望,尽管在肖立军面前把话说的极轻巧,事实上,眼下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起先没有谋面前,他以为张云起只是个混得很成功的商人,和他没有什么瓜葛,但今晚这一场酒,让他体会到了这个比他儿子还小一岁的少年人的能量有多大,他背后的力量,让这起争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其实林永强心里很清楚,这桩事情只要一立案,上面下定决心追查,初大鹏伪造彩票事件查不查得清楚另说,也不重要,但体彩中心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指定被扒得一干二净!很多事情看似天衣无缝,但只要有心,能查出来的破绽极多,眼下,他也根本没有办法堵上这些窟窿。偏偏以张云起这个人在市里面的能量,推动这桩事情没有任何难度,他甚至不需要找杨家荣,只要绝对会挺他的纪重的一句话,就足以将此事掀个底儿掉。别说他,肖立军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鸡!更不要说,照李季林的**,城南区区长霍建忠,跟张云起关系也不一般。
在这样的情形下,想要捂住这桩案子,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滑稽的是,肖立军还想拿着体彩中心这个每期上百万的罐头销售渠道来要挟张云起。
这样想着的时候,林永强已经有点喘不过气来,过了半晌,他才伸手拍了拍林子昊的肩膀:“儿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林子昊搁下笔:“爸,你要说什么?”
林永强笑了笑:“你满十八岁了,马上高考了,也算是一个成年人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轻易的站在自己的立场去仇视别人,因为你不知道别人经历了什么。这个世界充满了偏见,但对和错从来都不是绝对的。”
林子昊懵住了,他还年轻,以他有限的阅历并不足以理解这番看似简单却深刻的话,但他能感觉到他爸爸的反常:“爸,你今晚讲话怎么这么怪呢,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喝了点酒,嘴巴唠叨了点,不过这种大道理你也别当成耳边风,早点休息吧。”林永强摸了摸林子昊勾着的脑袋,离开卧室,把光明关在了儿子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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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空黑云笼罩。
上午的十点多,一夜无眠的林永强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妻子上班去了,儿子上学去了,窗外依然下着滂沱大雨。
洗漱的时候,大哥大忽然响了起来,林永强过去一接,就听到了肖立军火烧菊花毛的声音:“老林,你在干嘛?打你十几个电话了!”
林永强道:“没听到,刚起床。”
肖立军立时炸了毛:“哎呀你怎么这时候才起来,出大事了!你知道吗,张云起跑到城南分局报案了!霍建忠亲自打电话这事,已经挡不住了。”
“我现在知道了。”林永强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也无所谓,因为城南分局立不立案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能不能搞定张云起,但现在还能搞得定吗?李季林的话让他感到绝望,肖立军的智商更让他绝望!
肖立军却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老林啊你到底是咋了,怎么突然好像变得对这事一点不上心呢?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呀。你不是说找张云起谈吗?这就是谈的结果?还是你根本就没去谈?”
林永强道:“还没去谈。”
肖立军气的要晕过去:“你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就你这个态度这事还捂得住?老林,我可告诉你,事儿都是你搞出来的,你给我的那些钱我可一分没动。”
这话叫林永强反胃,眼下的情形,他也没有必要也兴趣舔肖立军的屁股了:“动没动你心里清楚。”
“你这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你还不明白?肖主任,这么些年来,我供你嫖供你赌还要供你全家吃喝拉撒儿子出国留学,这些钱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如果我要坐牢,你就是那个垫背的!”
“啪”地一声!林永强撂了电话。外面的雨在哗哗地下着,下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说道:“小军,你来我这里一趟。”
半个小时后,一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青年来到他家里,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熟门熟路的样子,进门就说道:“哥,这么大雨,叫我过来干嘛?我嫂子做了好吃的吗。”
林永强递了一根中华给青年:“问你个事,今年中奖的那些人都是外乡人吧。”
青年点了烟来到沙发上坐下:“是啊,你都问过好几次了,咋了?”
林永强点头:“让他们走的越远越好。”
青年怔了怔:“哥,怎么了?他们的名字地址和身份证号码都是假的,安全的很,不可能查得出来。”
林永强摇了摇头:“这才是最要命的漏洞,中奖人所有信息都是假的,难道是鬼中的奖?”
青年变得机敏起来:“哥,是不是有人在查这事?”
林永强摆了摆手,随后,他从茶几上拿起纸和笔写了一个地址和名字:“小军,你去一趟红山弄,那里姓初的就这一户人家,你把这个女孩的样子记住,五六岁大的样子,是个痴呆儿,这种小孩最爱乱跑,她家在办丧事,人很多,不要让别人察觉到你。”
青年扫了眼纸条:“绑了她?”
林永强的脸色僵了一下:“别乱动,具体怎么做,今晚我会通知你。”
“懂了,我走了。”小军抄起纸条,正要转身离开,这时林永强又叫住了他,他侧头问道:“哥,还有事?”
林永强没作声,起身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几沓钞票出来:“这5万块钱你拿着吧,如果今晚你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就直接离开江川,换一张身份证,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哥!这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在搞我们?”
“走吧!不要问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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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唰唰地下着。
满天黑色的云朵,潮水般向北涌去。
尽管全部的吊灯都亮着,但偌大的客厅里依然有一股讲不清的阴森,林永强躺在真皮沙发上的,像全身力气被抽空了一样,悬挂在墙壁上的圆头钟,滴答滴答,无情转动着,一直到临近4点半,他才爬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离开家,驱车来到市一中,正对着大门的张记栖凤渡鱼粉店。
正在上课,鱼粉店里没有什么客人,老板是个大妈,格外热情,林永强点了一碗栖凤渡鱼粉,味道不错,很鲜美,很对胃口,有一股湘南人霸得蛮的狠辣劲。可惜的是,这是他第一次吃这种味道的鱼粉,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5点30分,市一中响起了放学的铃声。
学生撑着伞鱼贯而出,林永强并没有等多久,张云起就出现在了张记栖凤渡鱼粉店门口,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不显得意外:“林老板,你来了。”
“出来聊吧。”林永强掏了张100块的人民币放在餐桌上,起身离开鱼粉店。
张云起看着他的身影钻进路边的一辆本田雅阁,从抽屉里拿了98块钱跟了过去,上车后笑着递给林永强:“鱼粉2块一碗,这是找零的。”
林永强接了钱,笑道:“你家鱼粉味道这么好,怎么不多开几家分店?”
张云起道:“事多,眼下精力不太够。”
林永强道:“我看张老板是做大生意的人,没时间浪费在这种小项目上也正常,有没有兴趣合作一把?我负责出钱,你只要技术品牌入股,也不用管事,盈利55分,顺带把这个张记西风渡鱼粉推向全国?”
张云起乐道:“林老板的这个想法挺不错的,但是眼下你和我的这个情况,想要实现好像有点不太现实吧。”
林永强掏了一根中华递给张云起:“其实都是张老板一句话的事,初大鹏的问题,我们可以私下解决。”
张云起问:“怎么私下解决?”
林永强道:“初大鹏的车祸是个意外。”
张云起又问:“然后呢?”
林永强说道:“你年龄虽然小,看事情却通透,是个明白人,虽然你时时刻刻抓住初大鹏车祸死亡这一点做文章,其实你心里应该清楚,我没有制造车祸害死初大鹏的理由。那只是一场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张云起道:“那伪造彩票的事呢?”
林永强抽了两口烟,许久才讲道:“起初我以为是初大鹏伪造了假彩票,我也确实收到了一张假的中奖彩票,但现在他这么一死,我也不确定了。”
“你的这个‘自以为’代价有点大。”
“难道你觉得卖彩票很赚钱?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的办法。”林永强扔了烟蒂:“你知道吗,彩票发售金额的50%要以实物方式返还彩民,这其中的一小半给你的罐头刮去了,另外50%是盈利部分,其中35%要做公益金,国家拿15%,体彩中心拿8%,体育局拿12%;另外的15%,3%是彩票成本,1%是体彩中心的管理费,我这个彩票销售方,名义上可以拿到11%,但上上下下的一路都要打点,而且,彩票发行还有很大的风险,广告宣传费用、场租、雇工成本都是固定的,如果彩票销售达不到一定数量,我这个承包发行者是要赔本的。”
林永强又点了一根烟:“以这次开奖为例,市体彩中心发包给我的售彩总额度是3000万,连着卖了好些天,如果全部都能卖出去,我可以拿到330万,肯定有得赚。但实际上呢?只卖了850万元的彩票,我能收到的钱就只有90多万,刨除资金成本,宣传费用,场租这些固定成本,还有打点的钱,我根本赚不到几个钱,搞得不好,还要赔钱。这就是肖立军要把售彩业务承包给我的原因,他可以毫无风险的拿35 1的收入。当然,还有你,张老板,尽管你连市体彩中心的大门朝哪边都不知道,但你是市里面有名的青年企业家,只要杨家荣的一句话,就可以毫无风险的拿上百万罐头销售额。”
张云起并不清楚彩票销售里面的门道,耐心听完林永强这番话,点了点头:“你想怎么私下解决?”
林永强抽着烟道:“初大鹏中的奖我可以原数奉还给他的家属,联盛和体彩中心的罐头销售业务也不会终止,价格方面,由你定,如果张记栖凤渡鱼粉项目你有兴趣合作,我会报一个让你满意的价码,但初大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看怎么样?”
张云起道:“有诱惑力,也有魄力,但是太晚了,初大鹏的车祸是一场意外,但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个道理林老板不会不懂;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这个道理,林老板也不会不懂。”
林永强掸了掸烟灰,一股无力感爬上心头:“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没什么本事,就靠着给上面的人刮肉,顺带喝点汤,张老板,你不一样,前程远大,如果真要一竿子捅到底,我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很多人,会坐立不安的。”
“这跟我有关系吗?”
“你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是又怎么样呢?”
“你还年轻,别太气盛,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那你打算怎么咬人呢?时候还早,我可以给你分析分析,台面上的那些把戏你是玩不转了,肖立军也好,城南分局的人也罢,个个火烧屁股了怕是没空管你吧?那你还能怎么咬我呢?搞些下三滥的手段?说实话,我是不在乎的,但你是个理智的人,别越陷越深,你说我把你逼上了绝路,这不对,路是你自己选的,而且,你还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一个马上高考的帅气儿子,林子昊那小子除了嚣张点,还是不错的,你这当爹的,应该不想看到他出什么意外吧?”
张云起的声音很平静,但句句如刀,刀刀见血,戳得林永强喘不过气来,连声音都是沙哑的:“以你的能力,应该可以撤销立案,等我儿子高考后,我去自首,可以吗?”
“不可以。这周六初大鹏入土前,我要一个结果。”张云起推门下车,身影消失在了滂沱大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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