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张云起见面的次日,高山被带走了。
高山被带走的诱因是在江川电子电工行业资产重组方案当中,与森海集团原董事长赵世明之间存在秘密协定,涉嫌巨大的利益干系,波及了江川城多个系统,另外,高山主导了红星电子的那场不知道让多少职工家破人亡的大火。
王金山也被带走了。
相较于高山,王金山的事情小的甚至是不值得媒体登一次报纸,但如果杀人不犯法,张云起已经把这个狗东西碎尸万段了。
王金山和春兰一样,都在福来森大酒店。
福来森大酒店是凰城集团的产业,毗邻春江河畔和裕仙街,地理位置绝佳,是江川市最大、最豪华的酒店,在这个年代就被评了五星级,大家都不知道空调是什么的时候,全栋配备中央空调,而且是欧式建筑风格,奶白色外观,被人戏称为江川白宫。
当然,很快的,这栋江川白宫的主人就要改姓张了。
随着高山和他的凰城集团倒塌,出借高家大量开发贷的金融机构扣押了高家的产业资产,要尽快变现,尽可能避免坏账,和各大银行正处于深度合作蜜月期的张云起,自然是他们收回贷款的核心变现渠道,当下江川有能力而且有强横背景鲸吞凰城集团的人物,也只有张云起了。
张云起和银行以及高山的三方产业转让协议正在草拟中,虽然有些事儿不能拿上台面讲,但折价甩卖那是肯定的,张云起也得挑挑拣拣,搞些自己感兴趣的。
福来森大酒店他就很有兴趣,酒店的新名字都想好了,叫做江川云泊国际大酒店。九零年代嘛,带上国际两个字才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
在福来森大酒店里,张云起见到王金山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张云起泄气,这个家伙已经被高山下面的人折磨的不像人样了,在垃圾扔了一地的包房里,他趴在凌乱的地毯上呻吟,鼻青脸肿的,一条腿似乎被打断了,手指被剁了一根,身上衣服上有一块一块凝结的血污。
张云起蹲在他面前,问了一句他一直想不明白的话:为什么要这么做?春兰怎么对你的,你应该是心里有数的。
王金山艰难地抬头看了眼张云起,那张挂满血渍的脸上神色复杂,随后又颓唐地勾下了脑袋:没,没有为什么,我对不起春兰,你要怎么折磨我,来吧。
顿了一顿,王金山抱着腿艰难地翻了下身,靠在床架上,喘着气说道:你就当成是农夫与蛇吧,如果有下辈子,我可以给她当牛做马,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有回头路了,你要我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就是被逼着一步步走到了这个地步,我只是后悔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后悔当初来市里读书。王金山用力的甩了甩脑袋,随后颓废的笑了一声,他猩红的眼珠子里已经没什么生气了:这就是命吧,你知道的,我家里很穷很穷,我也什么都不懂,现在想想,真的后悔呀,像我这样的家庭条件,还是适合一辈子在泥巴地里操弄庄稼,在大山深处当一辈子的井底之蛙。但是我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我努力读书?为什么我真的努力读书走出大山后,发现这个花花世界和书本里的不一样?是我不够努力吗?我很努力了,真的已经很努力了。但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说到这里,王金山艰难的抬起头望向张云起,声音沙哑:你有像我那样努力读书吗?我记得春兰以前跟我说过,你家以前比我家里还穷,你好像还是我们那里的中考状元,比我厉害,但是来了市一中你有努力读书吗?你没有,你能有今天跟读书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只是聪明有见识,你在外面做生意赚了大把的钱,混成了人上人,但是你刚来市一中的时候一定体验过
我的那些感受,就是那种贫穷带来的自卑、敏感和窘迫、痛苦,然后另外一方面又时刻面对着大城市各种各样的诱惑,从来没有见过的诱惑,就是活的很分裂,很绝望,感觉自己不管多么努力都赶不上身边那些家庭条件优渥的同学,明明他们天天吃喝玩乐,但是我不能,我没有资格,我努力读书但是连饭都吃不起,我走错一步我的人生就毁了,我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说到这里,王金山抬眼看向张云起,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可以求你给我一根烟吗?
张云起掏了一根烟递给王金山。
王金山用颤抖的手接了烟,张云起给他点燃后,他用力大口地吸了两口烟,他似乎从来没有抽过烟,呛的眼泪直流:我记得我刚来市一中的时候,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你说我经历的这些事情,很多人都经历过,你也经历过,不是我的问题。对于春兰,我的过错搭上我这条命也弥补不了了,至于其他的,我也觉得不是我的问题。
那么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我想不明白,有时候看电视里天天歌颂那些‘抱薪者冻毙于风雪“的事迹,就更加想不明白了,那些努力的人,奋斗的人,最后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这符合我们的传统美德吗?这些有什么好歌颂的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薪“往何处,用在何时?我就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割裂,明白的越多这样的感受就越强烈,或许,就在这个时候,有些人向着‘薪火“载歌载舞,有些人在雪夜里坠地狱。
说到这里,王金山扔了烟屁股,脸上带着凄惨的笑:我要说的说完了,你要怎么折磨我来吧。
张云点头,道:站起来,像个男人一样,去见春兰。
王金山的身体抖了一下,声音沙哑地说:我不想见她。
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吗?张云起起身招手,后面两个安保直接架着王金山拖了出去。
张云起其实也并不想让王金山见春兰,但他来这儿见到春兰以后,春兰也没有像个小孩儿似的哭哭啼啼的,她只是说要见王金山一面,她非要见一见这个可能是迄今为止于她并不算长的人生里留下最深刻记忆的人一面。
或许,有些芥蒂,有些阴影,只能是亲历人自己化解。
张云起让人把王金山架了进去,就在福来森大酒店最顶层的豪华套间里,春兰在这里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张云起没进去。
他在外面的走廊上抽烟。
王金山那些话,还是让他颇有一些感触的,不是什么反思之类的,怎么说呢,很久以前他就觉得王金山挺像前世的自己的,农村娃,家里穷,成绩好,背负着全家人的期望来到大城市里读书,面对着现实和理想的巨大鸿沟,确实容易活的特别割裂。这个世界上,像王金山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但王金山走了极端。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张云起想着想着已经抽了两根烟,春兰才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神情状态都还不错,说道:哥,走吧。
张云起盯着这个妹妹半晌,点点头。
离开了福来森大酒店,张云起载着春兰直接往家里赶。
春兰望着车窗外,神情平静,也没有什么言语,她怔怔地看着那香樟树在朦胧的春雨之中一颗颗倒退而去,就像那无情的光影,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张云起忽然说道:马上要到家了,你要不要哭一下?
春兰愣了愣:啊?
张云起笑了笑:我知道这件事情会给你造成很大的心理伤害,那你就多跟我说一说你心里的想法,还有委屈,想哭的时候,就大声哭出来。你要记住,以后没必要在我的面前假装坚强,我是你
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替你遮风挡雨。
这时的春雨又歇了。
路的尽头划过一道彩虹。
奔驰车途径江川市一中校门口的时候,正值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鱼贯而出,他们或是捧着饮料吆五喝六准备去游戏厅虚度青春,或是啃着馒头埋头赶往教室准备挑灯夜读,而车里的春兰,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1995年的暮春时节。
在中国改革开放恢弘的历史进程推进至1995年的这一天,已经有无数个王金山,有无数个张春兰,在洪流淹没个体的巨大浪潮声中,被历史的车轮裹挟着滚滚向前,出不去的麦田,回不了的家园,只能挣扎于现实困惑与远方理想的中间地带。
对于那些在凛冬大雪和暮春时节里挑灯夜读的贫寒学子而言,风吹麦浪的声音已经遥远了,等麦子金黄时我就来看你的诺言已经模糊了,在时代飞驰而过的无情轰鸣声中,我们都是半懂不懂的,但择定一生的职责,不会等你成熟时才出现在那盛满果实的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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