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95年立夏的五月。
阳光铺满大地,青草已深绿。
江川市一中的校园内,少年人们洋溢出来的青春朝气,是比阳光更为热烈的。那些关于人间的美好、纯粹和赤诚,也总能够在这里找到注脚。
然而,在那些见不到太阳的角落里,围墙转角处,办公大楼走廊的深处,某一些紧闭的办公室里,却总是让人感觉到有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好像回南天还没有远去,仿佛从南太平洋一路向北狂卷而来的暖湿气流,与从西伯利亚挥军南下的寒冷空气,此时此刻,正在江川城的上方,在江川市一中的上方,兵戎相见。
此时此刻,在江川市一中这所学校办公大楼的其中一间紧闭着的办公室里,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交谈。
两个老人当中,一位是这所学校权力最大的一校之长王道忠,一位是这所学校德高望重的最老牌教师王明榛。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德是给来供的,权才是给来用的。
王道忠等王明榛坐下后,亲手泡了一杯润肺清痰的极品毛尖,问道:你那个学生叫王小凯吧?
王明榛点点头:对。
王道忠把茶端给王明榛,又说道:他的情况周海联主任昨天也跟我说了一下,读了三年书,多次违反学校纪律,迟到旷课早恋打架斗殴,每一条都是学校的禁忌,他全给犯了。
是呀。王明榛并不否认这点。
当然这不是你的原因,老学长,你不要自责,你怎么对待学生我是清楚的,说一句掏心掏肺一点都不为过,只是像这样的一个问题学生,老师是无能为力的,能教他怎么为人处世的,只有残酷的社会现实。王道忠靠着手说道:所以他留在市一中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纯粹的混日子。学校里做出开除这个决定,对他的人生成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王道忠这番话说的是有道理的,王明榛也没有反驳,只是咳嗽着说道:你讲的这些也都有道理,如果当初这个学生违反学校纪律的时候,数罪并罚,学校开除了他,我不会有任何异议。
说到这里,他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咳的脸膛都发红了。王道忠看着他那个虚弱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声:你这身体都这样了呀,还要操心别人。
没事,咽喉炎,老毛病了,歇歇就好了。王明榛摆摆手,喘了几下粗气,把话题拉回来讲道:问题在于,他上一次违反纪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马上就要高考了,念了三年书,就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没有理由的,周海联周主任突然把这个学生那些陈年烂谷子的旧问题拿出来,归拢一起以这个由头开除他,我认为这确实不太能说的过去,在人家家长面前也不好交代,我觉得,也算是请求吧,求你收回成命。至少也能让他拿到高中毕业证,以后找工作好一点。
王道忠叹了一声:如果是那些初犯的学生,你来找我我还能理解,但这是一个问题一大堆的学生,你又何苦呢?
问题学生也是学生,他的基本权益难道就不应该尊重吗?王明榛道:我还是那句话,请求你,请求校长收回成命。
王道忠沉默了片刻,感叹道:我们认识快四十年了吧,老学长,你是一辈子不求人的,更不要说从来没有求过我。讲句心里话,如果你有其他要求,我一定会满足,再过两个多月,带完这一届学生,你就要退休了,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
王明榛摆摆手:我没什么要求,讲讲那个学生的事情吧。
王道忠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这件事情,这个学生,不可能。
听到这话,王明榛叹了口气。
他的神情,忽然显得很疲惫。
站在三尺
讲台上近四十年,他的身躯和精神都像是接近油尽灯枯,各式各样的病痛时常找上门来折磨他,支撑着他一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或许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是没有什么事情比违背自己一生所坚持的信念,更叫这个老人感觉糟糕的了。
老人掏出了一根烟,点燃。
本来他咽喉炎已经极严重了,从早到晚咳个不停,根本就沾不得烟,否则就像是往里面灌铅水,整个肺都要咳炸。
但是他还是点上了,抽着烟,像是喃喃自语:为什么不可能呢?
王道忠怔了一下:什么?
王明榛淡淡说道:因为,这个问题学生揭了你的伤疤。
王道忠眼睛眯了起来:你讲的是什么?
王明榛笑了笑,打起精神说道:王校长,今天我是拉下脸来求你了,但是你不答应,说一些虚情假意为我着想的话,你说我们认识四十年了,你觉得我还不够了解你吗?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说到这里,王明榛吧嗒吧嗒地一口气抽掉半截烟,这一刻他的心肺是畅快的:本来年纪一大把了,学校里其他事情我管不了,但是我得管好我那一亩三分地,顾好我的学生!现在,你要把我的学生开除,找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哪怕他是一个问题学生,你也不敢把真实的原因摆出来说,掩耳盗铃!你以为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看不明白吗?皇帝的新衣你穿了一次又一次,你就是这么虚伪的一个人,四十年了,还是没有变!从来没有变!
王道忠啪地一巴掌拍在办公桌面上,站了起来:老学长,我尊敬你,再称你一声老学长,但是请你不要为老不尊!现在,你出去吧。
王明榛掐灭烟蒂,也慢慢站了起来。
他站在身材高大、身躯板正的王道忠面前,那矮小佝偻的身躯,显得更加矮小佝偻了,贴着头皮的花白头发已是极稀疏,面容枯槁,像老树皮,但他那盯着王道忠的眼睛,却是锐利逼人的。
这个睿智的老人眼神一向平和,这时候却透着一股奇怪的恨意,这股恨意,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刺穿了历史长河,扎在旧时代的那一段段让他常常于深夜里感到窒息的恩怨情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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