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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甚麼白伊賀的香魚盤會放在這兒?這一區擺的都是黑備前(註:「伊賀」與「備前」都是代表地方的知名陶器燒製法。「伊賀燒」為始自奈良時代的上釉陶器,帶有玻璃般的質感,表面有著燒製時產生的痕跡,而將陶土上白色釉藥燒製而成的稱為「白伊賀」。「備前燒」則是流傳自鐮倉時代,完全不使用釉藥,沒有任何彩繪,以其原始、質樸的粗獷質感風靡天下,所謂「黑備前」即是將黑色黏土塗佈於備前陶土表面再燒製而成。)耶,又排錯了啦!真是的,到底要我講幾百遍才聽得懂啊!」
鈴江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更動著展示櫃上的餐具陳列位置。尚哉將攤開的報紙拉高擋住臉,決定裝作沒聽見,他可不想剛下班回家就遭到抱怨轟炸。
他心想,這種時候要是有客人上門就好了,但是感覺走過店門前的行人都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在這種大熱天裏,人們就算只是隨意逛逛,也會找間開了冷氣的店家踏進去,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他們家的陶瓷舖是那種店門大敞的開放式舖子,熱天裏永遠只有尚哉身後那一台電風扇在嗡嗡運轉。
「開個冷氣是會怎樣啊?這樣客人根本不會上門嘛。」前幾天麻紀也才在嘀咕。她去年秋天剛嫁進門,今年是第一次在這個家迎接夏天的到來。
當時鈴江的回答是:「開那種東西幹嘛?店門大開著,一樣不會涼的啦。」只不過,鈴江這話是看著尚哉說出口的。她們婆媳倆對話時,幾乎從來不望向對方。
「把大門關上不就好了?反正是玻璃門啊,從外面也看得到裏面,這樣冷氣也不會跑出去了。」麻紀說這話時,同樣是看著尚哉的臉。
「嗯……」見尚哉點了頭,鈴江當然不會默不作聲。
「要是關上玻璃門,客人更不好意思踏進店裏來了呀。再說,我們店頭那些商品怎麼辦?那不都是固定擺在玻璃門外頭的嗎?難道妳打算把它們全部收進店裏,砰地關上玻璃門?這樣人家一定會以為我們『柳澤商店』倒店了啦!」
「店裏熱成這樣,就算有客人上門,也沒辦法舒適地慢慢逛,還不是看沒多久就會離開了。」
「才不會呢,又不是所有客人都喜歡待在冷氣房裏,我就聽過客人跟我說啊,聽到我們家的風鈴一響,就覺得涼快了起來呢。」
「會說那種話的,只有老人家吧。」
「我們家做的是陶瓷生意,老人家顧客可是很重要的。」
婆媳倆把尚哉夾在中間,妳一言我一語的,但尚哉卻不能夠支持任何一方,只能縮起脖子唯唯諾諾的。婆媳倆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最後就會演變成兩個女人同時詰問他:「你倒是說句公道話呀!」
「哎呀,傷腦筋耶。」尚哉搔著頭,對著兩人連連陪笑,「好啦好啦,我會再想想。總之……嗯,我們先吃飯吧?」
婆媳倆一聽,都不吭聲了,然後是三人在沉重的氣氛下默默地用餐。──這就是柳澤家最近的光景。
尚哉知道自己得想辦法改變現狀才行,卻想不出好法子。他向公司前輩討教,前輩立刻斬釘截鐵地回他說:
「沒辦法的啦。遇上婆媳問題,做丈夫只能舉白旗,不過你也不會好過的,你能做的只有聆聽雙方的說詞,而且切記閉上嘴,聽就對了,絕對不能唱反調,因為那等於是火上澆油。聽完之後呢,要露出『原來如此,妳說的一點兒也沒錯』的贊同表情,然後說:『我會找機會跟她說的。』重點是,你打死都不能跟另一方說,反正遲早會被她們責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嘛!』到時候就忍耐吧,讓她們的怒火全都衝著你來,這就是你唯一辦得到的解決方法了。」
「那跟殺了我有甚麼兩樣嘛……」尚哉不由得發出窩囊的悲歎,但前輩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說:
「你娶了那麼年輕又可愛的老婆,忍一忍這種小事,也是應該的吧。」
看來尚哉周圍的人雖然同情他得面對婆媳問題,更嫉妒他能夠娶得麻紀這位美嬌娘回家。
尚哉是在六本木的酒店裏認識麻紀的,而不必說,麻紀是在那家店上班的公關小姐,尚哉則是和友人一同前往消費的客人。
初次見面時,麻紀一身水藍色迷你連身洋裝,很適合她的小麥色肌膚,雖然算不上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眸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她很會炒熱氣氛,尚哉就算講一些無趣的內容,她一樣是一臉認真地睜大眼聆聽,開朗活潑且表情豐富,笑聲宛如珠玉滾動般甜美。
那天回家之後,尚哉對麻紀念念不忘,然後隔天也是,再隔天也是,尚哉都獨自前往那家酒店。他的薪水不算高,只是因為住在父母的家中,幾乎花不到甚麼生活費,才能夠這麼年輕就有了一筆存款。為了見麻紀,他覺得花光所有積蓄都不足惜,因為在他眼中,麻紀就是如此有魅力的女孩子。
「你啊,一個薪水沒多少的上班族還敢當火山孝子,勸你早早收手啦,反正你是不可能吃到的,那麼有錢有閒的話,不如去紅燈區繞繞吧。」
當初一起去那家酒店的友人皺著眉忠告尚哉,但是他充耳不聞,不,應該說他其實心知肚明,不管和誰商量,都只會換來一頓奚落,所以他決定瞞著身邊的人,繼續偷偷摸摸地三天兩頭去找麻紀。
但是這下卻連麻紀也看不下去了。
「柳澤先生呀,你這麼常來捧場,很傷荷包耶。而且你都是一個人來,應該不能報公司交際費吧?」
「放心啦。別看我這樣,還是有存款的。」
「就算有存款,花在我們這裏,很快就見底了呀。」
「但是,不來這裏就見不到妳了啊。」
尚哉這句話可是肺腑之言,也因此打動了麻紀的心,她對尚哉說:「那我們找個假日去外面約會吧。」
尚哉一開始還以為麻紀在逗他開心,沒想到她是認真的,因為之後沒多久,尚哉便收到了麻紀傳來的簡訊,問他要哪一天約會。
兩人的初次約會去了東京迪士尼樂園。在陽光下見到的麻紀,比起在店裏時的她,感覺要來得孩子氣,而且氣色健康得多了。但是麻紀卻在第一次約會的這天,向尚哉坦承了一件事──她向店裏謊報年齡,實際上要多了三歲,她今年二十四。尚哉覺得這麼年輕何必謊報,但麻紀說,差了三歲,不但客人對她的態度不一樣,店裏的薪水待遇也會截然不同。
而想也知道,對尚哉而言,這三歲之差根本不痛不癢。能夠和麻紀出來約會,他簡直開心得要飛上天了。
後來兩人又約會了好幾次,尚哉開始強烈地想獨占麻紀,他不僅想當麻紀的男友,還想要麻紀辭去酒店的工作。
某一天,他老實地和麻紀說,他希望她不要在酒店工作了。麻紀聽了,臉上露出了猶豫。
「可是人家又不會做其他的工作,而且都做這行這麼久了,我也不想回頭去一般公司做事務工作。再說粉領族的薪水絕對沒有我現在的高吧?那樣我連房租都付不出來耶。」
麻紀自己一個人租房子住在五反田,尚哉也去過好幾次,確實是一般粉領族負擔不起的高檔租屋。
「那就……」
一個深呼吸之後,尚哉把某句話說了出口。即使本來沒打算在那天提的,他向麻紀求了婚:「嫁給我吧,和我一起住。」
麻紀先是一臉訝異,然後羞怯地笑了,最後是流著淚緊緊摟著尚哉。這時兩人正待在台場的露台上,四下有非常多的遊客,但似乎都沒有映入她的眼簾。
幾天後,尚哉讓麻紀見了鈴江,感覺她們對彼此的印象都還不錯,雖然鈴江有點在意麻紀是酒家出身,倒也不至於因此反對他們結婚。看這樣子,尚哉深信,他和麻紀的婚姻一定會幸福美滿的。
麻紀曉得婚後必須和婆婆同住,也得幫忙照顧陶瓷舖的生意,卻絲毫沒有表示不悅,她很早就曉得尚哉家的舖子是由他母親獨自一人撐起來的,所以在答應求婚時,對於婚後的生活形態,就有了一定的覺悟。
三個月後,尚哉與麻紀在婚宴餐廳舉辦了婚禮。尚哉的同事們見到新娘的親友團外貌水準之高,連聲讚歎。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新娘友人幾乎全是目前活躍於第一線的女公關。
眼看著從此萬事美好、一切順遂,麻紀也很開心地開始幫忙打理舖子的大小事物。
然而,美滿的婚姻生活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蒙上陰影。
導火線是抹布。
那是發生在去年年末的事。尚哉下班一回到家,就見鈴江臭著一張臉坐在前店,問她麻紀人在哪,鈴江便粗聲粗氣地回了一句:「我哪知道啊。」
尚哉暗忖,一定發生甚麼事了。走進屋內,看到麻紀在哭,而她手裏不知為何抓著一條抹布。「怎麼了?」尚哉一問,麻紀便將那條抹布亮到尚哉眼前。
「你自己看!」
尚哉看了一眼就暗呼:這下糟了。因為他瞬間明白發生了甚麼事。
這條抹布是以幾條剪開的毛巾重疊縫製而成,問題就出在剪了不該剪的毛巾。那原本是一條有著「Hello Kitty」圖案的白底毛巾,尚哉知道這代表了甚麼意思。麻紀從小學時代就非常喜歡「Hello Kitty」,一直在蒐集相關商品,而那條毛巾也是她的收藏品之一,所以縫出這條抹布的人不可能是麻紀,自然就是鈴江了。
尚哉拿了那條抹布回前店去質問鈴江,為甚麼要做這種事。
「沒有甚麼為甚麼啊。年末大掃除需要很多抹布,我就縫了一些備用,不行嗎?」
「我沒有說不行縫抹布,只是妳為甚麼哪條毛巾不挑,偏偏拿了那條呢?家裏不是有一堆毛巾嗎?」
「你懂甚麼,又不是所有毛巾都適合拿來當抹布,得挑用上好一陣子的毛巾才行,你說的那條毛巾就是再好不過的材料啦。」
「可是那條是麻紀很寶貝的毛巾,才會一直用到現在,妳怎麼給人家拿去當抹布呢?」
「所以我就叫她換條新的用就好啦,年底贈禮也收到了一些毛巾,新毛巾用起來不是比較舒服嗎?」
「不是那個問題,重點是麻紀很喜歡這個『Hello Kitty』的圖案,不是甚麼毛巾都可以的。」
「怎麼規矩那麼多啊。我是不知道甚麼Kitty 啦,不就是個卡通貓嗎?都幾歲的人了,幹嘛為了一、兩條卡通毛巾大呼小叫的。」
鈴江顯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事,也不覺得自己該道歉。這時要是麻紀乾脆地原諒鈴江就沒事了,偏偏麻紀本來就好強,看鈴江這樣,她也不願意退讓,還對尚哉說,除非鈴江道歉,否則她再也不開口和鈴江講話了。鈴江一聽,也不肯讓步,嗆了句「不講就不講,隨她便」。就這樣,原先一帆風順的新婚生活,突然地駛進了驚濤駭浪之中。